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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


  江城常年干燥冰冷,這座城市有鋼鐵心臟,重工業組成它的骨架,然而不知從何時起,江城就被密密麻麻的陰雨包裹。

  宋京綻推開窗。

  冷淡的松柏根根聳立,這里已經是城市邊緣,宋京綻卻并沒有看出他與江城市中的任何不同。這么多年來,他依舊愛不上這座城市。

  戚容的影子化作一團煙霧,被吐出的呼吸消散。

  但宋京綻還是覺得冷。

  觸目驚心的陰冷。

  于是他披上衣服——是時柏隨手丟在床腳的西裝。

  他身上的冷香都帶著硝石的刺鼻味道,纏繞在宋京綻身上,讓他手臂都升起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

  宋京綻聳了聳肩,爬到飄窗上,看著遠方流動的陰云,耷拉著眼皮抬不起。

  另一邊

  時柏同各位商業游子祭拜完戚容,他溫柔的眉眼永遠鐫刻在冷硬的墓碑上,在一眾的渾黑西裝中,最后走進公墓的,是身著白大褂的一個男人。

  刺目

  另類

  一眼生動

  在一眾單調的白菊中,他手里拎著的白色玫瑰格外顯眼。

  戚家人最先察覺,只礙于他的身份,默默為他讓開了一條路。

  男人鼻梁架著金絲眼鏡,掩在鏡片下的眸光看不真切。他在越過時柏的時候輕飄飄掃了一眼,后者則當即察覺。

  時柏認得他。

  百年書香的岑家幼子,后來棄文從醫,跑去當了戚容的心理醫生。

  他很輕的笑了笑,說:“戚容,真沒想到過你會是這個死法。”

  他很有指摘性地問:“甘心嗎?”

  所有人都想裝不知道的時候,岑樓將身子轉過來,狹長眼睛微瞇,正對時柏:“戚容的東西,用著還舒坦嗎?”

  死寂

  樹木風聲都靜止的死寂。

  圈子里公認的事情,誰也沒想到岑樓做了這個出頭鳥。

  他說話難聽,在場不想摻和的人都恨不得打個地洞鉆進去。

  兩個身量相仿的高大男人,維持著世家宗族的體面,但劍拔弩張的氛圍,簡直讓人窒息。

  就在這時——

  時柏突然就挑起唇角,他沉沉地笑了起來:“小岑公子,你說話可真夠逗樂的。”

  他上前兩步,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很近了。

  時柏挑起眉眼,鋒利又逼人:“不知道小岑公子今天是什么意思?時某哪里開罪了您?”

  啞亮的皮鞋抵到岑樓的靴尖,岑樓亦半步不讓。

  風暴中心的戚家人正準備出面調停,時柏卻在這時微微傾身。

  在場眾人屏住了呼吸。

  雖說時柏今時今日風頭無兩,可要是打了這岑家的小公子,對方也不一定就能善罷甘休。

  戚家族長正準備開口,卻見時柏在此時伸手——大家心下一緊!

  他卻只是拂去了岑樓肩上的落葉。

  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時柏啞聲:“岑公子何必跟我過不去呢?”

  似是躲避,又似嫌惡,岑樓退后半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時先生還是管好自己,陰私手段到底上不來臺面。”

  他嗤笑:“人在你那兒,你猜猜心呢?”

  岑樓的目光落在墓碑前的一束白玫瑰上,被細雨打濕,顯露出幾分含苞欲綻的美。

  不是岑樓的手筆。

  時柏回香山時雨已經停。

  他推開靠近樓梯口的那間屋子,靜謐的好像無人居住。

  樓下修剪枝葉的園丁彎著腰拾撿掃不起來的落葉,別墅靜的落針可聞。

  時柏是在臥室的飄窗上發現他的。

  他光著兩根伶仃的小腿,腳踝骨頭突出,黛青色的血管蜿蜒在腳背上□□——他睡熟了。

  宋京綻身上搭著的西裝尤其眼熟,但當然不是阿姨的手筆,因著這個,時柏心里說不清道不明的泛起漣漪。

  細條條的宋京綻縮在他的西裝里,發絲和挺括的料子交纏,時柏放輕腳步,無端不想將他叫醒。

  好在依山的別墅涼爽,時柏碰到他時宋京綻的膚肉還泛著干燥的涼意。

  剛才在陵園淋了雨,時柏身上的潮氣熏染到了離得近的宋京綻,他感到不舒服,微微換了個姿勢。

  “啪嗒”——

  有什么東西,從他身上掉出來,又骨碌碌滾到地板上。

  時柏眼尾一掃——是一只漆黑的商務圓珠筆。

  時柏辦公常用,想來他是在床頭或者其他地方的抽屜里找到的,沒什么尋常。

  這個念頭在時柏轉而要將他抱起的下一秒被推翻。

  宋京綻抱著的手筆里,貼在胸膛上,有張皺皺巴巴的A4紙。

  就是這么平平無奇的紙張,用藍色的圓珠筆勾勒出細膩的線條。

  枝葉舒展,花瓣嬌艷,寫實逼真。

  充作畫板的A4紙上,躍然出現一支玫瑰。

  不用想就知道是誰的手筆。

  時柏頓了兩秒,企圖將他懷里的A4紙抽出來。

  窸窣響動,有人拽住了紙張的一角。

  宋京綻醒了。

  推門的時候他不醒,要抱他的時候也不醒,偏偏就是拽這么一張破紙,他醒了。

  時柏皮笑肉不笑,覺得真是有意思。

  “時先生回來了?”宋京綻從飄窗上爬起,嘴里還有小小聲的抽氣。

  飄窗上連個墊子都沒有,他又實在瘦,骨頭硌在硬邦邦的瓷磚上,醒來才覺得鈍痛。

  時柏不說話。

  宋京綻后知后覺感到一絲不對來,抬頭,正對上他陰鷙的一雙眼。

  “轟隆——!”

  園丁的雨靴踩在草坪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他在咒罵鬼天氣,看上去就將迎來的一場暴雨,把他剛才辛勤勞動的成果又要搞毀。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誰能控制老天爺的喜怒呢。

  他只能祈禱驟雨少些將落葉打下來,他的工作還稍微輕松一些。

  收拾完器具,他偏偏抬眼,見別墅從來不拉窗簾的玻璃被厚布窗簾蓋的死死,還有一閃而逝的白。

  主人家的事,園丁才不關心,他快快的躲雨,少頃就跑不見蹤影。

  香山別墅的主人少見魯莽,宋京綻的腰被箍的生疼。

  他張著嘴,哆哆嗦嗦的眼淚粘在睫毛上,又隨著撲簌簌落下的眼皮而掉下。

  燙的人皮膚好像被灼燒。

  “今天見到了岑樓。”

  時柏的手指從宋京綻的發縫穿過,青緞一樣的漂亮,時柏能看見他白白的背,和凸起的脊梁。他壓低了眼,貼在宋京綻耳邊:“不想說點兒什么嗎?”

  宋京綻無可招架他突然而來的發瘋,眼睛濕潤紅腫,他逃避的,想把臉埋進被子里。

  “岑樓給戚容檢查的時候,有沒有也查查你?”

  他驀然拽起宋京綻的頭發,拎著他的腰將他翻轉過來,使他的臉朝向飄窗。

  時柏挑起窗簾的一條縫。

  陰陰沉沉的天,透進來微弱的光亮,照在宋京綻身上,白的晃眼。

  “他是不是把你放在診室的病床上,告訴你要躺下。”

  宋京綻隱隱的抽泣。

  時柏問:“你有沒有向他張開腿,讓他好好檢查?”

  宋京綻原來覺得,時柏和戚容是不一樣的人。

  戚容是藏在皮囊下的怪物

  而時柏,是理性的冷漠。

  他的眼睛掃在宋京綻身上,毫無感情,評估的是宋京綻的價值。

  于是宋京綻在一干人里選擇了他,他見解獨到的認為,時柏這樣的人,一定冷靜又克制。不管是出于新鮮感或者憐憫心,抑或是隨便什么,反正停留在他身上的時間一定不會太長。

  是的,一定不會太長。他在這樣僥幸的理解中,被突兀的推翻。

  在精神恍惚間,時柏從身后捏起他涕泗橫流的一張臉。

  冷的手指捏起他尖尖的下巴嗎,嗓音里的陰冷仿佛與死去的戚容重合:“你招過那么多人,有沒有想過今天會翻船?”

  他不講道理的給宋京綻扣上帽子,甚至連辯駁的時間都不留給他。

  宋京綻不知該怎么說,更不知該從何說起。

  他被欺負的相當慘。

  飄窗上都是宋京綻斑白的眼淚,而他能做的,只有狼藉的拽住窗簾,不叫別人看到他此刻的凄慘。

  時柏又在點煙。

  宋京綻覺得自己的肺都被煙泡了一遍,變成電視機上醫療頻道上的黑色肺。

  他最討厭。

  但面對時柏,仍舊敢怒不敢言。

  要憋死自己一樣的屏住呼吸,臉蛋通紅。

  宋京綻覺得現在的自己一定可憐又可笑。

  他支起的小腿上有一塊一塊青紫的掐痕,宋京綻將自己縮在床腳,偽裝成能夠不被發現的木頭人。

  而他的視線,落在那副玫瑰圖上。

  宋京綻有收藏的癖好,戚容又是獨占欲很強的瘋子,他的畫都被寶貝一樣供在戚宅里,連隨手勾勒的線條都不放過。

  宋京綻一時興起拿圓珠筆勾勒的玫瑰圖,就那么皺皺巴巴掉在床腳的地板上。

  他想撿起來。

  抱在懷里。

  像是什么奇特的歸屬感,只有他畫出的東西是屬于自己的。

  他剛想去夠,殊不知一對眼睛已經落在自己身上。

  他不知道今日的一切起因都是這幅該死的玫瑰圖,他實在無辜,又實在可恨。

  不會察言觀色的宋京綻,在身子往前的一瞬,被掐著后脖頸扽起來。

  “宋京綻。”與不可抗力的動作相悖的,是他落在耳邊的輕輕細語:“你不知道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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