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下外衣,蓋上斗篷,躺在微溫的暖爐旁,我腦海里只是一味思索著棕發少女雅茄特的事情,此時突然浮起孩提時經常和母親一起唱的一首古老的童謠其中的一段歌詞:
花兒雖美
青春的少女
比花更嬌美
雅茄特就是這樣的姑娘,她貌美如花,但比花更嬌艷可人,這樣的美女也許任何一個城鎮都有幾個,但具有她那種韻致的卻不多見。她就像個大孩子似的,靦腆羞怯又令人樂于親近,一見就使人有一種清新脫塵的愉快感覺。她那純真無垢的眼眸,猶如森林的泉水一般泛著清澄的光輝,看到她們,不會使你有非非之念,只是令你覺得喜愛而已。不過,這也激起了我幾許悲傷惆悵的感觸:有朝一日,如此美艷的青春花朵,也難免要遭凋萎的厄運。
也許是因暖爐的溫暖,不知不覺中,我睡著了。睡夢中我回到了南國,躺在小島巖岸的沙灘上,一邊曬太陽,一邊瞭望棕發少女獨自劃著小舟向浪心駛去,她的背影愈來愈小……
清晨動身
暖爐已冰冷,我的雙腳凍得發僵,從寒冷中醒了過來。睜眼一看,天已破曉,旁邊的廚房傳來生爐火的畢剝聲,屋外的草原罩著薄霜,這是今秋的第一次降霜。昨夜,我將就睡在堅硬的板凳上,雖然睡得腰酸背痛,但還是一覺睡到天明。我起身來到廚房,和那位女傭打過招呼后,便在洗手臺洗漱,順便刷刷衣服,因為昨天風勢強勁,衣服沾滿斑斑灰塵。
我回到房間坐著開始喝熱咖啡時,那位木材商客人走進來了,他熱絡地跟我寒暄一陣,便在我身側坐下。我替他倒了一杯咖啡,他也從旅行用的水壺中倒出櫻桃蒸餾而成的酒,慫恿我喝喝。
“謝謝!我不喝蒸餾的酒。”我說道。
“真的?我倒是非喝這樣弄成的酒不可,因為不這樣就喝不下牛奶。嗨!真傷腦筋,每個人都有他各自的毛病。”
“不,這不算毛病,你也別自怨自艾了。”
“好!我不自嘆了。說實在的,我也沒想到會養成這種毛病。”
他似乎是個非常謙卑又喜歡自責的人,令人覺得他是個彬彬有禮的紳士,雖然熱絡得過火,但就令你像遇到故友似的彼此毫無隔閡。他的服裝很稱身瀟灑,布料也極佳,卻不俗氣。
他也目不轉睛地注視我,看我穿著短西褲,于是問我是不是騎自行車來的。
“不,我是走路來的。”
“原來如此!這就叫徒步旅行吧!的確,如果時間充裕的話,這是一種很好的運動。”
“你是來買木材的嗎?”
“不是做木材生意,我只買一點兒供自己家里用的。”
“我還以為你是經營木材的呢!”
“哦!不,不,我是做一點兒呢絨生意,一個零售小布商。”我們邊喝咖啡邊吃奶油面包,當他伸出手取奶油時,我發覺到他的手指纖長而勻整。
他說,從此地到伊爾根貝克步程約需六小時。因他是搭馬車來的,曾一再親切地邀我一同乘車回去,但我沒接受。我向他仔細問明徒步的路徑,好不容易弄清楚路徑,便招來女主人,付了少許餐費,將面包裝入口袋中,向商人道聲再見,就下樓而去,經過鋪石的房門,踏進清晨冷冽的空氣中。
門口擺著那位布商的座車,那是可以乘坐兩人的一種輕便馬車。這時正好傭人從馬廄牽馬出來。這匹馬小而肥胖,紅白兩色斑駁間雜著,好像一頭母牛。
穿過山谷后,我順著小河一直向上走去,不久就開始向森林頂峰爬去。在這段踽踽獨行的路程中,我不禁想到半輩子以來,我自己就是這樣孤獨走出來的,不但散步時如此,在人生所有的路程中也無不如此,雖然我時時都有親戚、好友或愛人,但最后他們都不能使我慰藉和滿足,沒有人能把我從我一向所走的軌道拉進另一條軌道。也許人類就是這樣,不管你身處何種地位,都像投擲出去的球一般,所滾動的軌跡是固定的,即使你嘲弄命運或打算強制命運,也必須依循著早已決定的路線。任誰莫不如此。命運是存在我們的內部,與外界并無關聯,因此,人生的表面現象,也就是肉眼所能看到的事情,并不太重要,一般所認為的重大要事,甚至連一般所稱的悲劇,也往往是無足輕重的無謂事情。為某種悲劇所屈服或者驟然呼天搶地的人,實際上他們是為了一種眼睛所看不到的事情。
我又想到,如今我本是個自由自在的人,為什么要被這伊爾根貝克小鎮所驅策呢?那里的住家和住民已經與我毫無關系,舊地再臨,除了給我帶來煩惱和幻滅外,恐怕再也找不出任何目的了。走著走著,我也為自己的矛盾、猶疑、不安感到可笑。
這是個美麗的清晨,秋天的大地和空氣,略帶初冬的韻味,那種冷森森的清澄,隨著太陽的上升已徐徐減退。成群的白頭翁鳥排成楔形發出撲撲之聲,掠過田野而去;放牧在山谷間的羊群緩緩地移動著,揚起的輕塵,和牧羊人的煙管所吐出的裊裊青煙混合在一起。這種景致,陪襯著山嶺起伏、蓊郁青翠的森林以及柳樹夾峙的小河,在透明如玻璃的天空下,仿佛如同一幅色彩鮮艷的圖畫。美麗的大地,仿佛在向世人盡情吐露它的朦朧憧憬。
山巒悄悄地聳峙天空,微風寂寂無聲地在山谷中休憩,枯黃的白樺樹葉從樹枝飄落,成群的飛鳥越過蒼空。每當看到這些情景,我總覺奇妙得不可思議,它們比起人類精神上的各種問題或行為,更能引誘我的興趣。看到這樣的景致,你將會贊嘆造物的神奇,而自慚己身的渺小而拋棄你的矜傲,并且會衷心感謝大自然的賜予,感覺身為宇宙過客而自豪。
森林旁邊,一只雉雞發出尖銳的叫聲從我身前的草叢里跳出來。樹莓的褐色長葉片向路上下垂,每片葉上都附著如絲絹般的透明薄霜,好像天鵝絨上所綴著的細毛一般,銀光閃耀。
在森林中跋涉久久,好不容易才抵達一座山丘和一個很宜于眺望又開闊的山腰,這以后的路徑,我隱約還可記憶出來。但昨晚投宿的小村始終不知其名,我也沒去問它。
我一直是沿著森林邊緣行走,經過一夜風雨,沿路潮濕不堪,到處是一池池的積水,我只得盡量挑選有樹根的地方踩去,或者借著樹枝和樹干的彈力,跳來躍去的,忙得我不亦樂乎,已無暇多去胡思亂想。
伊爾根貝克
步行兩個鐘頭后到達修夫達辛根村,以前我曾來過這里,所以知道它的名字。當通過村中的小路時,我看到在一家新蓋的旅店前停著一輛馬車,瞥見那匹毛色斑斑而特殊的小馬,我立即了然那是那位伊爾根貝克商人的坐車。
他剛跨出門口走過來,好像正要跨上馬車,一眼看到我,立刻遠遠地揮手大聲招呼。
“我因有點兒事情在這里停留了一下,現在就徑自回伊爾根貝克去。一起上車怎么樣?如果你覺得走路不方便的話。”
一來他邀得很懇切,二來此時我也急著趕到旅行的目的地,所以也就接受下來。他給了旅店的傭人若干小費,自己拉著韁繩,策馬出發。馬車在平坦的道路上輕快、安適地奔馳著。我折騰了好幾天,如今儼然紳士模樣舒坦地坐在馬車上,也自有一番樂趣。
商人并沒再多問些什么,耳根清凈,也是一大享受,否則,我恐怕會立刻下車而去。他只是問我:此行是否屬于純粹游山玩水的旅行?從前曾否到過這里?如此而已。
“現在到伊爾根貝克在哪里投宿最好?”我問道,“以前有一家鹿肉店是個好住處,主人名字叫做貝利葛。”
“哦!那個人已經過世了。現在那家旅店由一個巴耶倫地方的人頂過去經營,聽說生意門可羅雀,不過這也只是道聽途說而已,不知確不確實。”
“不知修瓦本賓館現在情形如何?當時的店主名叫修斯達。”
“這個人還健在。這一家風評似乎很不錯。”
“那么就住這一家。”
我的旅伴似乎好幾度想作自我介紹,但我總是把話岔開,沒讓他講下去。我們就這樣在明燦美麗的秋陽下奔馳著。
“到底乘馬車還是比徒步舒服得多,不過步行有益身體就是了。”
“也得有一雙好鞋子——哦!你這匹馬顏色斑雜,很惹眼的嘛!”
他嘆了一聲然后笑道:“你也注意到了嗎?的確,它招來許多人的嗤笑,鎮上的人都稱它是‘母牛’,雖不是惡意,還是很叫人生氣。”
“照料起來很費事啰!”
“是的,簡直可說無微不至。我實在很喜歡這匹馬。你看,我們在談這家伙的事情,它就把耳朵豎起來了。它已經7歲了。”
最后的一小時中,他似乎很疲倦,彼此幾乎沒有交談。重臨青年時代所住的地方,令人不安的同時又自有一種甜蜜溫馨的心境,每逼近一步,愈增親切之情,心魂隨之神往,許許多多的回憶,如夢幻般閃爍腦際。往事如煙,已不復挽回,所留下的只是懷念和悵惘。
馬車加足馬力越過一座小丘,鎮上的景物立刻展現眼前,在住家、小巷、庭院等混然夾雜之中,兩座教堂、鎮公所的山形高墻、城墻邊的高塔,傲然峙立著。不知怎么的,對著這座形狀滑稽如蔥頭的鐵塔,我竟激動得胸口怦怦跳動,真想揮手跟它招呼,這種心情是當時所未有過的。塔,仿佛還認得我似的,銅蓋閃閃發光,仿佛無比欣慰地在對我橫目注視,就像看到一個昔日的逃亡者或無賴漢,突然一變成為樸實端謹的人而回歸故鄉似的。
這里的一切都如往日,看不到新蓋的建筑物,也沒有新鋪的道路。看到這,回憶的熱流猶如南國的旋風向我襲來。我曾在這塔下,度過如童話般的青春時代,度過充滿憧憬的許多晝夜,度過憂郁而美妙的春天;在那間溫暖的頂樓房間里編織幻想,度過漫漫長冬。當我戀愛時,每晚每晚都到那條多樹的小路,焦躁、絕望地徘徊著,抱著頭苦思種種冒險性的計劃。也是在那里,我與她接吻,與她靦腆地定下初戀的山盟海誓,嘗到幸福的滋味。
“喏!再走一會兒見到路盡頭,就到我家了。”商人道。
“去你家!”我心里忖道:好熱情、好中聽的話。
美麗的庭園以及如畫般的場面,一幕接一幕地涌過,許多已經忘懷的事物,正列隊對我迎接,我忍不住想下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