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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伯樂與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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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三十九年的春節在順天鄉試舞弊案的風波中迎來元宵節。
    舞弊案自大清開國以來屢禁不止,這一次牽扯甚廣,連大學士王熙、李天馥,尚書熊一瀟,左都御史蔣宏道,甚至湖廣巡撫年遐齡也牽扯其中,被舉子們大書特書抨擊問候。
    江南文人難纏,皇帝深有感觸,康熙一時頭大如斗。
    無論如何,這件事必須有人擔責任,主副考官必定無法善終。
    正月二十八的順天科場復試,由康熙帝親閱。
    彼時胤禩府里博爾濟吉特氏的肚子已經顯懷,肚子越大越思念草原奶食,并且時常默默嘆氣。
    胤禩整日下了朝便陪著福晉,替她寬心。
    胤禛這日同老七老九老十十四幾個一起上門,替胤禩賀壽。
    他對胤禩說:“十三還在孝中,不便親自上門,禮物就由我轉贈了。”
    胤禩笑道:“何必這樣見外?他一個沒開府的皇子,破費這些做什么。”說完了又將人都迎進來。
    經過外院時,已然觥籌交錯人來人往,道賀的人大多面生,穿著雖然喜氣,卻不見高雅,一晃眼,還能看見一兩個執扇綸巾的牛鼻子道人。
    胤禛入了內院,看見阿靈阿與保泰都在,角落里一個人,可不正是何焯么。
    當然更多人是遮遮掩掩,來了放下禮物就走,并不留下享受宴席。便是這樣,仍是好不熱鬧。
    胤禛沉吟良久,終是沒能抵過心頭不安,擱下禮物之后只匆匆飲了半盞茶,就借口府里事務先回了。
    胤禟瞧著他的背影咦一聲,皺眉問:“四哥怎么回事?弟弟瞅著他可是不大高興。”
    胤俄掀一掀茶杯蓋子,笑道:“怕是被這個陣勢驚著了,這個四哥一貫躲事裝散人的,這么多年九哥還不清楚?說不定除夕宴上那件事,就讓他忌憚了。”
    胤禟笑:“也是,又多一個被‘青出于藍’膈應的。”
    胤禎聽了故意將杯盞弄出響聲,以示自己與親哥哥不一樣,是有膽識有擔當的男人。
    胤禩招呼送了胤禛出角門,回來正巧聽見后邊段,低聲喝道:“別胡說,四哥府里是真有事。自己兄弟不能亂了陣腳。”
    胤禟一癟嘴,轉頭問胤俄:“聽說大哥只是讓人送了一盒十幾顆珍珠過來?你見過沒有?”
    ……
    八福晉因為有了身子,也不好操勞,忙活了半日就被丫鬟扶下去歇息,胤禩少不得親自出面。
    不用說,有了毫無架子的皇子坐鎮,一日中內外院子皆感賓主盡歡,好不熱鬧。
    胤禟胤俄二人都飲得偏偏倒到,被胤禩塞入馬車送回各自府邸。
    一直到晚上眾人陸陸續續都散盡了,胤禩卻不肯歇息,他直覺今日有人還要上門說教。
    三刻過后,下人果然來報,四貝勒來了,說是府里事情耽擱了,這回才得空,想同爺說幾句話。
    胤禩意會得笑笑,讓人將四貝勒避著閑人引進來,二人默契無言轉身去了書房。
    之后自有機靈奴才送上提神醒酒的釅茶。
    胤禛久久不愿開口,這一晚氛圍太曖昧,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默契,不忍打破。
    倒是胤禩先說話了:“四哥要訓人,就訓吧。”
    胤禛也就直言了:“往年生辰也不過七八人而已,今年這個陣仗,你太冒進了。”
    胤禩卻道:“除夕夜宴上的事四哥也親見了,那位越發著急,步步緊逼,弟弟不愿束手就擒。再說今日來的人大多并未邀請,都是自己過府的,留下東西弟弟都轉眼讓人添了禮送回去。最后飲宴的,還是常來常往的幾個兄弟熟人,弟弟總不好堵著門口不讓進吧。”
    胤禛知道老八慣是巧舌如簧的人,順著他的思路走肯定說不過他,于是道:“我只說一句,皇子與朝臣結交犯了忌諱,你聽不聽得進去?”
    胤禩沉默一會兒,仍是一張處變不驚的臉:“是犯了皇阿瑪的忌諱,犯了儲君的忌諱。可人就這一輩子,一味退讓他們就能容我好過?”
    胤禛默。
    胤禩苦笑道:“連一道長大的哥哥都能因為一句話冷眼相對,還有什么能長久的?”他所求的,不過是一線前程,一個不必受制于人、看人眼色的后半輩子,又有誰能懂呢?
    胤禛等他將苦笑咽下,才輕聲說:“我知道,你不甘心。”
    胤禩抬頭看他。
    胤禛繼續說:“你在等。”
    胤禩不確定他能懂,下意識接口:“我在等?”
    “正是。”
    “等誰?”
    胤禛一字一頓道:“一個伯樂。”
    四個字一出口,胤禩瞳孔猛然針縮。
    原來是這樣!原來如此!原來真有人能一語道破!原來還是有人懂自己的!
    想到這個人是自己四哥,胤禩又覺得并不奇怪了。
    這個哥哥雖然遇事躲閃從不輕易出頭,但從早年的幾次交手來看,胤禛總有先見之明。這一點上,就是連七哥也不如他。
    只是胤禩很快又自嘲笑道:“伯樂難求,雖有名馬,祗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又能如何?”
    胤禛氣老八的頑固如牛,卻也為他話語中靈光乍現的預見而心事重重。
    他自認是伯樂,于許多重臣皆有知遇之恩,舉人不避親、任人不避嫌,可對老八……他早年亦認為自己已經給過他許多機會,是他咎由自取辜負了朕;可近十年過去,他脾氣因為時光蹉跎日益平順之后,才覺當年亦有遺憾。
    也罷,這輩子,朕就做你真正的伯樂!
    朕就縱你!容你!信你!
    ……
    于是胤禛收起說教的心思,起身牽了弟弟手握在掌心,溫言道:“我知道你。你既然想做,就去做。再不濟,哥哥也能養活你。”
    胤禩本因為這個動作異常別扭,聽完這句話卻不再忙著抽手,兀自發愣。
    同樣的話胤祐和胤禟都分別說過。
    一個是勸他不要爭不要出頭,安安分分過日子,自有哥哥照拂養著;另一個是告訴他前進路上弟弟一路作陪,不離不棄。
    他胤禩何德何能……
    胤禩狠狠心,慢慢說:“四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無需如此。”
    胤禛心中一嘆,手里緊一緊,又松開:“你現在聽不進去也屬尋常,記得有什么覺得不牢靠的,就使人遞個話過來。”
    胤禩這次沒拒絕,輕輕“嗯”了一聲,借著轉身抽出手,轉頭去桌上倒茶:“四哥不愿惹事上身,弟弟這里也便不要久留了。府里人常來常往的,保不齊讓有心人知道了,反而多想。”
    胤禛雖然想留,但眼下的確時機不好,胤禩防備又深。
    他只得閉口不言,飲了夜茶自行折回府里。
    許是晚上茶太濃,胤禛輾轉反側睡不著,掰著手指頭算數:從胤禩八歲開始守著他長大,如今已是十年有余。
    奪嫡路上再做一回旁觀者,心境分外不同。這輩子雖因他的擾動破了大哥與老八之間虛無縹緲的盟約,但老八卻在舊路上走得更急,可他再說不出一句“悖亂已極”的考語于他。
    而他做的,一直是看他平地起高樓,再看他滿棚延賓客,最后,再看他大廈屋檐傾。
    他不是好哥哥,比不得胤祐,甚至比不得老九。
    他曾經認為登基之后恩封親王就是對老八最大的恩典,必能讓早年與自己背向而行的弟弟感恩戴德。
    可如今,他卻有另一番滋味在心間。有時候恩惠太大,于人于己都不是好事,正如皇父如今這般。
    老八這個人,太重情。如果他再狠一點,大可言語暗示拉自己也下渾水。
    可他終究沒有。
    老八的一輩子被毀了,可自己又好得了哪里去?上輩子四十余年蟄伏退讓,登了基有將肅清政敵放在首位忙活,等兄弟們都死絕了,也輪到他了。
    如果不是不甘心,他何必篤信道士丹藥,求長生?
    他死前耳朵聽不見,卻親眼看見鼻子滴下的汩汩鮮血。這輩子十幾年不愿回想,可心底哪能沒有遺憾呢?
    胤禛睡不著,那線被勾起的不甘反復折磨煎熬自己。
    索性不睡了,起來讀佛經,凝神靜氣。
    ……
    這一年,朝政上都是雜事俗物。
    張鵬隔因在年前南巡時得了皇帝青眼,調任河道總督,專理河道事務。
    又有策妄阿拉布坦是不是有私自出兵青海一事,在朝中爭論不休。
    只是皇帝剛剛勝了一場針對準格爾的打仗,兼之太后就要過大壽,不愿再動兵戈,于是朝廷靜觀其變,將重心都放在增開的科場事宜上。
    六七月里,四貝勒府與八貝勒府上陸續傳來好消息。
    先是四貝勒府上宋格格順利生下一個小格格,雖然不大,但樣子討喜哭聲響亮,總算破了四阿哥膝下空空的魔咒。
    再來是八貝勒府上,嫡福晉與格格張氏先后在一個月里生下孩子。博爾濟吉特氏生了一個白胖敦實的小阿哥,張氏晚了十幾日,也生下一個秀氣的小女娃。
    胤禛第一時間給胤禩的兒子送了添盆的禮,也仔細辨認了新侄兒,看不出像不像弘旺,不過看輪廓更像博爾濟吉特氏,皮膚也不算白,倒是老八的女兒和胤禩很像,眉目清秀。胤禛愛屋及烏,私底下對八貝勒府的庶女更喜愛些。
    胤禩更是喜得像傻子一樣,平素逢人三分笑的八貝勒這幾日的笑容已經超出正常寒暄的范疇。于是人人都知道八貝勒年輕得意,對一雙兒女喜愛得緊。
    四貝勒與八貝勒這三個兒女生的正是時候,緊接著的八月就是太后六旬萬壽節,皇帝早定了闔宮慶賀,因為北方安定無戰事,讓內務府籌備只管鋪張些,討得老人家高興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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