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起,呂府開了正門,伴隨著陣陣哭聲,出殯的隊伍抬著靈柩慢慢出了大門,當先的是呂家的長子,他手里捧著一個瓦罐猛地一摔,身旁有人拉長了嗓音喊:“起靈~~”
才三更天,夜色深重。一路行來道路兩旁不少人家設了路祭,呂家長子一家一家的叩謝,神色凄惶悲苦,短短的一段路他走得格外慢,半個時辰長街還未走完三分之一。待到他再度叩謝路祭起身的時候,抬靈的隊伍里走出來一個大漢,到他身邊低語道:“大爺,還是緊著些吧,莫要誤了老太爺的吉時。”
呂家長子身子一震,臉上浮現出一絲驚慌,果然加快了步伐,不再一家一家的路祭叩謝。
到了城門處,守門的士兵將眾人攔了下來,此時陳道長排眾而出,上前道:“我等是為城東呂府老太爺出殯,還望行個方便。”
這守城的士兵與陳道長是熟識,陳道長說完話,呂家奉上了早就準備好的酬銀。呂家長子眼巴巴的盯著那守城的士兵,希望他能查探出破綻來,讓他絕望的是,那士兵收了錢袋,掂了掂只覺入手分外沉重,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草草查驗了一番就放了眾人出城。
出殯的隊伍出了城,城門在身后沉重的閉合。呂家長子回頭看了一眼,眼見城門洞里的火把光亮被厚重的城門遮擋,就像埋沒了他心頭最后一絲逃出生天的希望。
出殯的隊伍離開城門處后加快了腳步,進山后又前行了數里方才停下。
查九摘下身上穿戴的重孝,用力拍了拍陳道長的肩:“這次多虧了你的妙計,我等方才逃出生天!”
陳道長道:“大當家,眼下千戶正帶著人馬在外掃蕩,此地不宜久留。”
查九點了點頭,目光落到呂家長子的身上。后者此刻渾身抖得如篩糠一般,癱坐在地不敢抬頭看身邊圍繞的這一群土匪。
查九笑了笑,和手下一起合力推開了棺材的蓋子,從里面取出來十幾把寒背大刀,又從里面拎出來一個昏昏沉睡的小男孩,放到李小六背上,這才轉過來對呂家長子道:“你送了我等出城,我等依言留了你家的種在呂府,算是給你呂家留了根。我們的交易就算兩清了。”
呂家長子此刻反倒平靜了很多,閉上眼睛流下淚來。
查九說完手起刀落,砍掉了呂家長子的頭顱,對著左右揮揮手,眾人將他的尸身扔進棺木里蓋好,便消失在了山里的夜色之中。
天色大亮之后,呂府里傳來了小孩的啼哭。一個婢女披散著頭發,狀若瘋魔般抱著一個小男孩沖出了呂府大門跌倒在地,發出凄厲的喊聲:“救命,救命!”
過了不久,幾匹快馬出了城,迅速向著城外大營而去。
呂府發生的事情很快傳遍了全城,自然也傳到了袁氏的耳中。
袁氏大驚失色:“當真?!”
盧嬤嬤點點頭。
四大丫鬟都被遣到了屋子外面,只留下了盧嬤嬤和袁氏兩人在說話。
盧嬤嬤輕聲道:“實在太慘了。那些賊子長街失火那日就趁亂摸了進去,他們府里的男丁幾乎被殺了干凈,女眷都……”盧嬤嬤不忍往下講,“……這些日子,他們就窩藏在呂府上,后來想出了借老太爺出殯的法子逃了出去。全府上下就留了一個婢女和呂家大爺的獨苗兩個活口。可憐那婢女初時還不敢信自己脫了險,后來才從死人堆里抱著他家哥兒逃出來。”
“老天爺!”袁氏簡直不敢相信,想一想這些日子賊窩就在他們不遠處,難怪前兩日夜里那些賊子逃出去后就不見了蹤影,原來轉頭就躲進了不遠處的呂府!不由得寒毛直豎,口中連連稱著佛號。
“那日春水湖里發現的女尸,如今也查明了身份,是呂府的婢女。”盧嬤嬤接著道,“早先他們殺了人夜里趁人不備就搬出去沉湖,如今府衙的人還在打撈著呢,說是已經撈起來了七八具尸體……被發現了女尸之后,后面殺的人就全存菜窖里了。”盧嬤嬤不忍往下講,“那菜窖一打開,簡直尸山血海。”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這些殺千刀的山匪!”袁氏不由得捂著心口陣陣后怕,不由得慶幸家里有顧林顏主事,正是他應對得當,這才免去了一場又一場的禍事。
盧嬤嬤道:“太太莫怕,眼下城里應是太平了。”
袁氏嘆了口氣道:“原本到了年下就不安穩,鬧了這么一出,就怕還留了余孽。”
主仆二人不由得又感嘆了一陣。
袁氏嘆道:“城里這般亂,也不知昌邑那邊如何。書兒這孩子,去了這半個多月,竟然連一封家書都不知道往家里寄!”
盧嬤嬤寬慰道:“太太莫擔憂,昌邑想來要太平許多。”
袁氏長嘆了一口氣:“顏兒呢?”
盧嬤嬤道:“大爺還在督查外面修院子呢。”
被山賊夜襲之后,顧林顏著人搜查了好幾次院子徹底排除了隱患之后,又組織人手把家里原來的圍墻加高了兩尺,除此之外,還把靠近圍墻的大樹通通砍掉,一時間院子里空出好大的范圍,顯得十分空蕩。
顧林顏站在長廊下,看著下人們把砍倒的大樹用斧子劈成段,拖到了廚房去做柴火。盧忠過來回話道:“爺,銀兩已經送過去了。參將托我同您回個話,這都是他們份內的事,再有事情您知會一聲便是。”盧忠看了看左右,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參將說那幫賊子出了城,順著驛道往西北走了之后就失了蹤影。千總大人還在外面剿匪,已經往那邊遞了消息。眼下城內已經太平,讓您放寬心。”
顧林顏點了點頭。
天剛蒙蒙亮,陽光就從窗戶的縫隙射進祠堂,照在了顧林書的臉上。本來就又冷又餓,他被陽光晃醒,就再沒有了睡意。
他坐起身往身側一看,顧林蒼抱著蒲團趴在地上睡得正香,哈喇子流了一地。
他悄無聲息地起身在祠堂里走來走去,活動在硬地上睡了一宿發酸的筋骨,時不時地靠近門邊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
許是他的動靜驚動了外面的人,林祿靠過來小聲問:“爺,醒了嗎?”
顧林書精神一振,靠到門邊應道:“醒了。”
祠堂的門落著鎖,顧林書指引著林祿到側窗邊,悄悄給窗戶推開一條小縫,林祿遞進來一個油紙包,小聲說:“爺,您和十爺先用著。我回頭再來看您。”
說完也不敢多留,趁著看祠堂的婆子還沒回來,趕緊溜之大吉。
顧林書打開油紙包一看,里面包著兩個油餅,不由得大喜,過去搖醒了顧十:“起來吃飯!”
顧仲景聽下面的小廝回話,知道了林祿偷偷去給顧林書顧林蒼送吃食的事,只是笑了笑,未置可否。
顧仲阮看著自己的大哥:“怎么,不管?”
“在祠堂里閉門思過幾日便也罷了。大過年的,真讓他們餓上三日不成?”顧仲景笑道,滿意地捋著胡子,“何況這件事,這兩個孩子雖然魯莽不計后果了些,到底是孫家挑釁在先。九哥兒勇敢不服輸,十哥兒手足情深又粗中有細,都是好孩子!”
顧仲阮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在家用炮仗炸豬,放出門就敢不要命和人比夜渡西涼河,這兩個皮猴子,一眼看不住就能翻了天去!”
顧仲景聞言哈哈大笑,隨即道:“男孩子自當有個男孩子的樣子。不闖禍那還是男孩子?皮點好!”
顧仲阮道:“就是擾了李家姑奶奶的壽宴。”
顧仲景點點頭:“你大嫂已經帶了禮單上門賠過罪了。等到這兩個潑猴禁閉期滿,再讓他們上門去給李家賠罪。”
顧仲阮道:“那張家……”
顧仲景臉上的笑容淡了些:“本就是孩子間鬧著玩兒的事兒,張燚時運不好落水罷了,與九哥兒何干?更何況,愿賭服輸。”
顧仲阮點點頭,揭過了這個話題。
李家。
顧家主母樊氏親自上門賠罪,李家主母姚氏推拒了一番,收下禮單后,叫家里在閣的姑娘們出來見客人。
李若雨、李語琴同李月樺一起,三姐妹來到了正房正廳,同樊氏見禮。三個姑娘略坐了會兒,就依次退了出來。
沒有了外人,李若雨活潑了些:“我聽說顧九和顧十回去就被關了禁閉,現在還在祠堂里跪著呢。”
李語琴道:“顧伯伯罰的倒不重,我原本以為他們闖下這么大的禍,怎么也得挨一頓板子。”
李若雨道:“到底張燚還是他二人救了的。”
李語琴說:“張燚也沒什么事,我聽二哥哥說,他還不服呢,還要找機會再和顧九比一比。”
李若雨見李月樺落后她們幾步沉默跟在身后,扭頭問道:“三姐姐,你怎么不說話?”
李月樺不想同她們討論顧林書或者張燚,轉了話題:“我想起來小時候在遼東,冬日里溪水也會封凍。那下面的大白魚極為肥美,每年開春的時候,都會到溪里去捕魚,一時間想得入神了些。”
李若雨對李月樺說的東西不感興趣:“爹爹和娘從來不許我們到河里去玩。”說完扭頭對李語琴提議道,“要不把顧家妹妹請到家里來玩吧。”
李語琴十分贊同,兩人立刻嘰嘰喳喳的討論著給顧央下請帖,邀她帶著庶姐顧巧兒一同來李家做客。
李月樺悄無聲息地輕嘆一聲,默不作聲的跟了上去。
野蜂嶺往西的山坳里有兩個村落,這里雖然地處不便,好在土壤肥沃,又有小溪潺潺流過,村里的居民們生活得還算過得去。
只是眼下原本靜謐的山村一派凄慘景象:四處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哭聲震天,到處都是流兵,在追殺無辜的村民。男丁被殺死后就砍下頭顱放進袋子里帶回,老人婦孺則被滅口。
百總湊到千總身旁,拍了拍腰間血淋淋的袋子,笑問道:“大人,我等還要繼續西行么?”
千總打開一壇搜出來的酒,仰脖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邊的酒漬搖搖頭:“我等出來已有數日,拿下首功無數,某再教你一個道理,凡事見好就收。你我在此修整片刻,今日便回營復命。”
百總領命,招呼手下再去搜刮財物,等到再無所獲之后,便扔些火把,將這煉獄一般的景象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