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窟 !
“醉紅顏,快叫人來救我,我今日要死在這瘋子手里了。”大門被醉紅顏敞開,五公子的嚎叫隨著風,已經飄到了房頂上。
千葉涼涼道:“手指頭還沒掉呢,鬼喊什么。”
血染了一小灘,此刻還在滴答不停落著。五公子聞言,鼓起勇氣去看他的肥豬右手,卻見千葉在他的拇指上開了一個口子,涌出了不少血,可是指頭還在。
不看還好,一看五公子眼淚都下來了,“葉公子啊,求求你,別砍我的手,一萬兩不夠,我給你加錢,行嗎?兩萬兩?”
千葉看都沒看他,豎起匕首尖,立到了他的中指處,“中指的用處比較多呢,沒了一定很不方便。”
五公子咬咬牙,“三萬兩!不能再多了!”
一旁的莫朝云聽完了幾乎沒激動地跳起來!三萬兩!簡直跟做夢一樣。她側頭去看無匡,還是萬年不變的表情,但是他的目光牢牢定在千葉身上,眼底的光芒越來越盛。莫朝云一頓,又去看式九微,她也是一樣。她的表情隱在面具之后,可是她的眼睛充滿了異彩,看著千葉,一瞬不眨。
千葉沒說話,只是按住五公子右手的力道又加了一些,原本已經凝固的血液順著拇指的破口再次涌出來,五公子聲嘶力竭地嚎叫,“再加五千兩,好漢,求放過啊。”
千葉沒說話,只是慢慢抬起了頭,正好和出現在門邊的那人對上了眼神。
“葉公子是吧?”那人有禮一揖,“得饒人處且饒人,還請葉公子高抬貴手。”
說話這人二十五六歲年紀,身穿青衫,作揖的雙手間持一柄折扇,檀木香微散,扇面薄薄染著金邊,容貌斯文俊秀,看起來知書達理。
千葉挑眉望著這人,下巴微微抬高,眼神卻徐徐下瞟,這么漫不經心的一眼,看起來十分狂妄囂張。
他徐徐問道:“你是這人的救兵?”他邊問邊原地轉了轉鋒利匕首的刀柄,刀尖閃耀潤出冷輝,晃得五公子眼睛生疼,他微微打顫,卻似乎聽出了來人的聲音,“晏公子,救命……”
千葉掌心用力,將五公子的頭又往賭桌中按了幾分,于是他張大嘴,卻艱難地發不出聲音來。
晏公子好脾氣地一笑,似乎看不見千葉眼底的挑釁,也無視五公子艱難狼狽的求救。他道:“葉公子,我家夫人請你賣她一個人情,若是今日葉公子可以留下五公子的右手,我家夫人愿意交葉公子這個朋友。”
“哦?”千葉無可無不可地繼續問:“你家夫人又是哪位?”
晏公子持扇的手收攏靠上一探,口中恭敬道:“我家夫人是當朝長公主,虢華夫人是也。”
千葉冷冷扯了扯唇角,“果然背景不凡,難怪這個豬頭敢公然挑釁和人賭妻,想來你們這位公主夫人,就是這家賭坊抱著的大粗腿了?”
這話說得很不客氣,晏公子卻也不生氣,只是笑道:“葉公子誤會了。我家夫人只是覺得沒必要把小事演變成大事而已。”
“小事?”千葉嘲諷道:“這是小事?”
“能用錢了卻的都是小事。”晏公子說完又看著狼狽不堪的五公子,“五公子,賭桌上愿賭服輸,我剛剛聽到你說三萬五千兩對吧?你是付銀票還是現銀?”
千葉冷冷一笑,不接話。五公子卻如蒙大赦,“銀票現銀我都有,都有,晏公子,你快讓這……這位葉公子放開我啊。”
“葉公子,其實細想想你也沒有任何損失,就當來賭坊玩樂一場,還贏了三萬五千兩,不好么?”
千葉終于松開了手,五公子一遭脫困,簡直像野狼附體一般敏捷,那么胖的身子,飛也似竄到了晏公子身后。他一指千葉,剛要大放厥詞,卻聽晏公子道:“五公子,今夜的事情這么精彩,侯爺知道嗎?”
五公子面上一僵,嘴角抽了抽。
“五公子,夫人讓我囑咐五公子一句話,非是旁的,和剛剛對葉公子說得一樣,能用錢了卻的都是小事,今夜這事五公子就當作花銀子買教訓的小事算了吧。”
五公子眼底神色幾度變換,終于咬咬牙,對著晏公子拱拱手,隨后不發一言,悶頭離去。
五公子走了,醉紅顏卻舉著托盤,戰戰兢兢地進來了。托盤里一沓銀票,數額不菲。
她到了千葉跟前,不自覺細聲細語道:“葉公子,這是您的銀票。”
千葉理也沒理,示意無匡收下銀票,然后率先就往門外走。在和晏公子側身之際,后者緩緩伸出右臂,攔在了千葉胸前。
時機掌握得很好,右臂沒有碰到千葉,可是他再往前一步,就會碰上。晏公子眼底溫潤,側頭笑得純良,“葉公子,我家夫人請你明日過府一敘。”
“夫人今日斷事,和葉某不是同路之人,還是免了吧。”
晏公子卻仿佛沒有聽見一般,從袖中取出一物,遞到千葉眼前,“這是請帖,請葉公子收下。”
千葉似笑非笑看了晏公子一眼,“夫人何以認定我一定會去?”
“夫人想請的人,還沒有請不到的。”晏公子眼底盈滿笑意,“尊夫人已經先行一步,夜深了,想來葉公子也不忍尊夫人來回奔波,反正明日公子入府,便能與她相見,所以她今夜就留在夫人府中了。”
莫朝云旁聽神色一緊,什么?洛羽裳竟然是被虢華夫人府中的人挾持走了!好懊悔,剛剛就不該眼睜睜看著她被帶走。
她很怕千葉會一口回絕虢華夫人的邀請,雖然她知道不太可能,因為他們此行的目標就是虢華夫人,此刻魚終于上鉤了,千葉豈會睜眼放過?但今夜的事起伏太過,她已被攪得心神生亂,對千葉之局完全沒有把握了。
她上前一步,又猶豫止住。千葉側瞟了她一眼。她的眼底透出緊張,他偏回頭,慢慢接過了晏公子手上的請帖。
晏公子最后掃了千葉一眼,笑意盈盈拱了拱手,“告辭。”
醉紅顏猶豫半晌,也緊跟著晏公子身后走了。她對千葉原本超有興趣,但見識了他的狠戾手段,終于還是收了那份心思。這位公子是個惹不起的魔星,更何況虢華夫人看中了他。
如今,該走的都走了。千葉蹭干了匕首上的血,將它還鞘,還給了式九微。
“我們也回去吧。”千葉撣了撣衣衫上的褶皺,“比我預計還多五千兩,今夜收獲不錯。”
他仿佛不覺得今夜波瀾壯闊,用如此平常的語氣說著不痛不癢的話,仿佛他真的是來賭錢,不是為了其他。
莫朝云心中總有一口濁氣吐不出來,憋在喉嚨中,怎么忍耐都是難受。
她跨上前一步,攔在千葉身前,“那洛羽裳呢?我們不管她了嗎?”
千葉緩緩睨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難得,你竟然還愿意和我們每一個人說話。”
莫朝云聞言一窒,臉色漸漸有些白。很顯然千葉聽到了她之前說的那些話,但當時她真的以為千葉是要犧牲洛羽裳啊。她悶悶想到無匡的話,她不相信千葉……
莫朝云悄悄望了千葉一眼,他卻沒有看她,也沒有要說話的意思,邁步就出了這間房。她悶悶跟在身后,欲言又止。
身后式九微跟上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莫朝云低聲問道:“阿九,到底怎么回事?”明明不是說好了嗎,為什么最后的演變竟然和預定的不一樣?
式九微剛要回答,三樓最緊角的那間房卻正好由內推開。當先一人步出來,他全身穿黑色長衫,卻分毫不顯戾氣和沉悶,反而飄逸親切,面如冠玉,低眉間一派溫文爾雅。他身側帶著位女眷,走動間露出百花團緞的織錦秀裙,身上卻罩著一件深灰色的連帽披風。帽檐很大,遮住了她巴掌大的小臉,只余尖尖的下巴,引人注目。
溫文爾雅的男人聽到動靜,抬頭望過來,深黑的一雙眸子依次打量過莫朝云一行四人,并未做停留,便側開眼去。
千葉卻盯著那人時間有些長,更怪的是莫朝云身畔的式九微。她原本要開口和莫朝云說些什么的,可是突然間,就像被人點了啞穴般,一點動靜都沒有了。
男人走在前,款步跟在身后的女子卻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袖子,“你就不能走慢點,等等我。”
語氣雖是抱怨,但是裹帶著的那絲親昵卻十分明顯。男人停下來,回頭,對她微微伸出手,女子尖尖的下巴徐徐彎起圓潤的弧度,她將手遞進男人的掌心,慢慢握住他。
莫朝云敏感察覺到身旁的式九微瞬間繃緊了的手臂,與此同時,聽千葉淡淡喚了一聲,“阿九。”
溫文爾雅的男人倏地抬頭看過來,正好和式九微的視線撞在一起。他的目光不定,似乎在茫然尋著什么。
式九微的假臉面無表情,她微微斂眉,平靜道:“公子有何吩咐?”
千葉冰冷的目光緩緩擦過望過來那男人的臉,說話的語氣卻似乎心情不壞,“去拿一百兩給宴雅樓的跑堂,多謝他通風報信的功勞。”
式九微愣了愣,隨后道:“是。”
溫文爾雅的男人已經到了樓口,卻遲遲不動,于是也要下樓的式九微便與他在樓口相逢。式九微抬頭望著擋在樓口的男人,而男人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他們無聲僵持,卻是男人身旁的女眷嬌聲開口道:“薛郎,你怎么了?抓疼我了。”
男人松開了女人的手,“抱歉。”
“心不在焉的……”
兩人說話的功夫,式九微已經側身而過,男人急速回身又頓住,眼看就要擠上式九微的胸口,她才終于出聲道:“借過。”
男人沒再動,卻意外問道:“你叫……阿九?”
式九微抬眸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只是從他身旁擦過,快速下樓。男人似乎立刻也要下樓,卻被身旁的女眷拉住,“薛郎去哪?”
“你先回去,我想起還有點事情。”說完便也匆匆下樓而去。
在式九微的身影快要消失時,千葉才像忽然想到一樣,“阿九,快去快回,我們要回去了。”
式九微的聲音遠遠傳來,“是。”
那位跟隨薛郎的女眷怔在了樓口,她的手指緊扣,無聲將披風邊絞緊,此時卻聽有人道:“這位夫人先請吧。”
她抬頭,正看到千葉無聲卻冷凝的眼睛。她忽然有些怕,怕這雙似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她阻了千葉的去路,這位俊美公子請她先行。可她卻突然感到害怕,似有什么,開始無聲逼近。
她什么都沒說,甚至沒有對千葉點點頭表示謝意,便逃也似下了樓梯。等女人的身影看不見了,千葉才低喃道:“真是冤家路窄呀。”
他的聲音低,莫朝云沒有聽清,下意識問:“你說什么?”
千葉哼了一聲,冷淡道:“和你沒關系。”
莫朝云聞言有些尷尬,似乎千葉還在生她的氣。她想纏上去,與他和好,可是無匡在身后,她又不好意思,于是只得不吭聲。
千葉抬步下樓,她只能亦步亦趨追上去。四圍賭坊外,沈歸坐在馬車前等候,千葉問道:“那個五公子離去了嗎?”
無匡對沈歸形容了一下五公子的相貌后,沈歸點頭道:“上了侯府的馬車。”
千葉沉默一會兒,才道:“那位謝侯爺嗎?”
沈歸神情變得壓抑,但還是道:“正是。那位五公子應該是謝侯夫人的娘家弟弟,排行第五,才被稱為五公子。”
千葉冷嘲一聲,“蛇鼠一窩。”他轉頭看向了宴雅樓,最后斂眉,“等等阿九。”
式九微將銀子遞給宴雅樓的跑堂后,甚至不想去看看那人一臉慘白的模樣,就返身往回走。一路跟著她的男人還在身后不遠處盯著她,帶著一種執拗的研判。
式九微視而不見走過,男人卻執著問道:“你姓什么?”
“沒有姓,就叫阿九。”
他試探道:“你的名字很像我的一位熟人。”
式九微頓住腳步,“熟人?是仇人才對吧。”
男人一愣,面色一緊,“你說什么?”
式九微的臉毫無表情,可是眼睛卻帶著嘲諷,“我們素不相識,你卻僅因為一個名字對我如此糾纏,想來你口中說的那人,要么是你摯愛,要么是你至仇,若是平平常常,何必如此執著,何須如此緊張?”
男人看著她,眼底神色變換不定,卻聽她繼續道:“不過你的摯愛就在身旁,想來我只能是像你的仇人了。”
“摯愛?”男人不解道:“在身旁?”
“剛剛你身旁的那位夫人不就是嗎?”式九微說完了,快步前行,“我只是外鄉人,隨我家公子路過此地,很快就會離開,這位公子,你認錯人了。”走出幾步,又道:“別再跟著我了。”
男人高聲道:“我叫薛簡。”
式九微沒有回頭,“雖然說了無數次,但禮數上還是回一句。我叫阿九。”
我叫薛簡,請問姑娘芳名?
叫我阿九便可。
名字還是那個名字,人,卻已面目全非。
仇人嗎?是的。再見面,只能是仇人。
六人行,五人歸。缺了洛羽裳。
千葉回了宅子后,遣退了眾人,只留下式九微。他們關著主院廳堂的門談了許久。他們談了多久,莫朝云就在門外等了多久。
無匡告訴了她住在哪個房間,可是她惦記今晚發生的事情,根本不想去睡。
終于,她聽到了房門聲響,立刻從院中的石凳上站起身。廳堂內幽暖的光透出來,打在一身白衣的少年身上,讓人看著格外神往。他掃了一眼院中呆立的莫朝云,看著式九微出門,看著她和式九微心不在焉地說話,然后在她們相談時滅掉燈燭,回他自己的房間。
不用回頭,也知道她悄悄跟了上來。他沒有回頭,也不說話,當作不知道。
在他終于要關門前,她急急攔住他的手,咬唇可憐兮兮道:“千葉……”
他不說話,面無表情。他這樣,她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他們僵持了片刻,他終于道:“是要怎樣?”
“你別生氣。”糾結了半晌,她也只能說出口這句話。
“我不生氣。”他頓了頓又道:“也沒什么值得生氣的。”
他的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可她卻愈加著急。明明白日里還好好的,為什么才一個晚上,他們竟生疏至此。
他什么話也不再對她說,而她因為洛羽裳的事情,也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么。可是她很焦慮,她很著急,她和千葉怎么會變成這樣無話可說的局面。
她的手攔在門上,他沒辦法關門。月光如水灑在她的身上,她蹙著眉,望著他,不肯退卻。這是一個執拗的丫頭。
“朝云。”他喚了她的名字,她身體一震。
“我要睡了,你這是干什么?”他頓了頓,“要進來?”
她聞言有些窘迫,想要辯駁,卻聽千葉輕緩道:“這里不是‘迎來客棧’,那只有你我相處的半個月也不會再有。”
莫朝云聽明白他話中的含義,臉色慢慢白了起來。她深呼吸了幾下,才囁嚅道:“我知道今日在四圍賭坊,我不信你,你在生我的氣……”
千葉緩緩搖了搖頭,認真問道:“如果我今夜輸掉了洛羽裳呢?”
莫朝云一愣,千葉繼續道:“如果你今夜以為的事情都發生了,你會怎樣?破壞我的賭局,將我置于險地?還是就此與我反目,從此分道揚鑣?”
莫朝云呆呆望著千葉,說不出話來。
千葉不疾不徐道:“朝云,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這道理你最好明白。你問過我,此行為何帶著洛羽裳,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因為她是我的一步棋,她對我有用。今夜沒有發生的事情,以后不一定不會發生。你今夜說的話,我并不生氣,因為也許某一日,它就會成真,所以你不用道歉。”
“你在騙我……”
“選擇很殘酷,但是人活著就要不停地選擇。舍棄一樣,留下一樣。”千葉的手包住莫朝云扣在門邊的手,徐徐施力,將她的手剝離房門,“你回去想想吧,如果今夜我和洛羽裳你只能選一個,你會選誰?”
“我……”
千葉打斷她,“不用現在就回答。但如果你要選我,我現在就可以明白告訴你,以后每時每刻都會遇到今夜這樣的煎熬抉擇,違背你心中的良知和道義,推翻你曾經的承諾與誓言。即使這樣,失去那些你身上很珍貴的品質,你也要留在我身邊嗎?”
他在她面前慢慢關上房門,“夜還很長,你可以慢慢想清楚。”
關門的最后一刻,他聽到她問:“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做?”
人活著,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他心底這么想著,口中卻道:“你似乎忘記了,我們是在什么地方相遇的。”
魔窟?是啊,她慘淡后退一步,她怎么能忘了那個地方呢?千葉不是她臆想中的正義少俠,他是魔窟冷漠又無情的魔尊。
她在強迫一個無情的魔尊,去做正義少俠才該做的事情。她失落也只是因為,他果斷拒絕了,而已。
他雖然委婉,卻如此堅定地拒絕了她。留下會痛苦,離開又不舍。
她該怎么辦?
一夜因為胡思亂想,而變得格外漫長。夜漏更長,莫朝云瞪著床帳上細密的勾花,怎么都無法安然睡去。她從前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依賴心很重的人,可僅僅因為這段時日里千葉日夜不離的陪伴,現在獨自一人,她就已經不習慣至此了嗎?習慣一旦養成,果然是可怕的,非常非常可怕。
無法深眠,所以莫朝云很早就起了,但因為睡得不好,整個人都有些恍惚。在主院廳堂見到正在喝茶的千葉時,莫朝云怔然愣住。
他倒是一夜好眠,此刻整個人都神采奕奕到泛著光。他原本容貌就極是出眾,今日明顯刻意整理裝扮了,只靜靜坐在那里,就已經令人有些想入非非了。
廳堂里并非只有千葉一人,還有一人搖著折扇,和千葉談笑風生。此人昨夜在四圍賭坊還見過,是那位晏公子。
這么早就急趕著上門了,就像盯上了獵物的狼。莫朝云忽然覺得心底堵得很,轉瞬又覺得可怕,只一晚,他們住在哪里,就已不是秘密了。
千葉抬眼時,明顯也看到了莫朝云,他的視線在莫朝云臉上一掃而過。她還帶著昨夜的那張面具,他沒有幫她取下來,她也似乎忘記了這回事。她的表情有點木,即使面上不顯,那雙眼睛卻騙不了人。
他喚她,“小云。”
莫朝云愣了下,才走近廳堂。沒進去,只在門邊,“公子有何吩咐?”
“去準備我的一些衣物,我要去虢華夫人府上小住。”千葉平平淡淡說完,話語中一絲弦外之音的情緒都聽不出,可莫朝云卻渾身一震。
她快速看了千葉一眼,又不由自主去掃那位晏公子。他打著折扇,面上一派溫文,也在默默看著她。
莫朝云只得斂眉答是,無聲退下去。走得遠了些,碰到了無匡,問了問才知道,在她還在房中糾結時,這位晏公子就已經登門了。來得如此早,似乎很怕千葉會出門般,直接天光微亮,便來堵人。
“就他一人?”
無匡點頭,“就他一人。”
那千葉顧忌什么?又不是門口堆滿了虢華夫人府的人,若是不想去,直接推了便是。既然千葉答應了,那必是愿意去了。
雖然知道或許對于外間那些關于虢華夫人的流言不可盡信,而且那日她也見到了府中所謂男寵的秘密,但莫名的,她就是不想讓千葉和這位夫人有任何瓜葛和牽扯。
她拖延著整理衣服的時間,終于千葉讓無匡來催她,“公子說了,你也一起去。”
莫朝云的無精打采瞬間全消,手下動作無聲加快,在無匡的微微嗔目中,很快就準備好了。
坐在虢華夫人府派來的馬車中,莫朝云依然不敢置信。她和千葉昨夜如此不愉快,她本以為他絕不會再對她有任何好顏色。
晨起的薄暮微光透過精致的車窗打在千葉閉目養神的臉上,透出一種讓人錯不開眼的耀目。
她悄聲道:“你今日真好看。”
千葉閉目不語,神色不動,仿佛根本沒有聽見。但她知道他聽見了,他沒有駁斥她,于是她膽子大起來,試探著伸出手,摸上了千葉放在膝上的手。他的手指如此修長好看,她覆上后開始不老實地捏著他精美的骨節。
他還是沒有說話,向后抽手,她卻立刻用力攥住,不讓他躲開。千葉終于睜開眼,他無聲盯著莫朝云,不說話,眼神中卻透出壓迫。
她卻不怕他,坦然和他對視著,手也沒有松開他,更是握緊他的手,快速起身,轉而坐到了他身旁。他身上淡淡好聞的氣息透過來,她有些臉紅,卻鼓起勇氣,一不做二不休,松開他的手,轉而側身靠在他懷中,用力抱住了他的腰身。
她的頭靠在他懷里后,似乎清醒了過來,也用光了之前所有的勇氣和膽量,她不說話,也不敢抬頭去看他的神情。
“這就是你想了一整夜的結果?”他是低低笑著這么問的,其間卻夾雜著嘲諷和戲謔。
“千葉……”
“嗯?”
“你為什么帶著我……一起去?”
“留下你,怕你給我惹出更大的事情,所以還是帶著你,就近看管吧。”
她沒有像平時那么快速辯駁,她沉默著。千葉也不說話,側頭看向窗外。馬車停在一條熱鬧的長街中央,人流擁堵著,而虢華夫人府的人卻意外地沒有囂張跋扈地喝罵,而選擇了等待,等待那些人流散去。
千葉撥開簾子向外看去,街邊有擺攤的小販在叫賣,他們和主顧討價還價,一派鮮活熱鬧。千葉側頭去看騎馬跟在馬車前不遠處的晏公子,他也安然端坐馬上,沒有急躁沒有不耐,似在欣賞這人潮起伏的熱鬧。
莫朝云摟在他腰間的手搖了搖,千葉收回目光,低頭看她,卻見她指了指車窗外。距離車極近是個小胡同,胡同口有個小乞丐正在喂一只可憐兮兮卻不斷搖尾示好的小狗。小狗的鼻子臟兮兮的,小乞丐的手也不干凈,他小心翼翼掰著手中的一小塊薄餅,小心的姿態仿佛捧在手心里的那塊薄餅是他的整個世界。
他愛惜那塊薄餅,卻將珍惜的那塊薄餅分給了小狗。他明顯還很饑餓,看著小狗低頭吃著薄餅,他忍不住在舔嘴唇。薄餅太小了,小狗太餓了,很快小乞丐的手心已經空無一物。小狗在他蹲著的膝間繞著,哀哀叫著,溫潤可愛的眼睛盯緊他。
小乞丐卻慢慢站起身,他已經沒有什么可以給小狗的東西了。他的腿往后退,躲避著小狗的跟撲。忽然間他拔腿就跑,回身的瞬間眼睛里涌出淚光。小狗不死心,哼哼唧唧去追他,不肯放棄。小乞丐跑出一段,發現小狗還跟在身后,忽然嚎啕大哭起來,他一邊哭一邊跑得更快,將小狗遠遠甩在身后。失去了目標,小狗哀哀又茫然地在原地叫著。
或許受盡白眼的流浪小狗明白再也遇不到比小乞丐對它更好的人了,所以它在來來往往的大腿間不死心地穿行,嗅來嗅去尋找那熟悉的味道,它在原地蹲下,低低叫著,希望小乞丐回來,可是他卻狠心棄它而去。它不明白,愿意忍饑挨餓將薄餅分給它吃的小乞丐,為什么不要它……它不明白。
莫朝云注目了久久,回神后去看千葉,卻發現他還在盯著那只小狗發呆。是的,發呆。他的眼神似乎已經魂游天外,可是莫朝云一看過來,他卻立刻就察覺了,回神望了她一眼,隨后又愣住。
她在用十分復雜的神情看著他,一瞬不眨。她是個單純的人,這樣復雜的眼神出現在她身上,極度不和諧。
“怎么……”
千葉話沒有說完,莫朝云就開口截斷了他,“我忽然覺得我很像那只小狗。”
她說這話時,雙手撫上了千葉的胸前。話說完,明顯感到千葉的身體僵了一瞬,很快,他恢復常態,卻不說話。
莫朝云盯著他,不錯眼珠,“你說小乞丐為什么要拋下小狗?他不喜歡它嗎?小狗不可愛嗎?它眼底的希冀小乞丐看不到嗎?小狗希望小乞丐能帶著它一起走,小乞丐難道真的不懂嗎?”
她的語氣聽著并不激動,但問詢連在一起聽著,就有了質問的感覺。千葉微微蹙了蹙眉,回視莫朝云,“不過是一只狗而已。”
他避而不談,莫朝云卻不想如他的愿,“對于一個乞丐來說,食物多重要啊,今日有,明日會不會再有就不知道了。可他明明只有那塊薄餅,他明明也很餓,為什么還要分給小狗?他給了小狗希望,卻又拋下它不聞不問,他難道不明白小狗會難過嗎?”
千葉將莫朝云的手從他胸口拽下去,聲音平靜地道:“他是個乞丐,如你所言自己的溫飽性命都保證不了,拿什么養小狗?將薄餅分給小狗,只是一時惻隱,或許明日餓肚子時,就會后悔今日的決定。他選擇離開小狗很對,對他、對小狗,都好。”
“可小狗不明白啊,它不明白!”莫朝云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你看到了,小狗很傻,蹲在原地等他!”
“等著等著或許就會遇到新的好心人,那個人有能力帶小狗回家,照顧它一輩子。”
莫朝云似乎很氣憤,“好心人?你怎么知道小狗會等來好心人?如果那人將小狗帶回家,宰了它吃肉,當作下酒菜呢?”
千葉頓了頓,隨后淡淡道:“小狗長著腿,可以跑啊。”
莫朝云直直看著他,“你很殘忍,你明明知道小狗只想跟著小乞丐,哪怕忍饑挨餓,哪怕一起殞命于街頭。”
“你又不是小狗,你怎么會知道?”
“我就是知道!”她眼底的倔強蒙上了一層模糊,那是悲傷襲來的水霧,在她激動的眼底,徐徐波動。
看著這樣的眼神久了,千葉終于還是錯開了眼神。他低聲道:“小乞丐有很多苦衷,小狗不會懂的。”
她終于忍無可忍,伸手箍住了千葉的脖子和下巴,逼他看著她,“到底是什么苦衷,你說呀!”
他漂亮的唇形動了動,聲音淡淡的,“能說出來的,就不是苦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