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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9章 減法表演

    “2010年7月23日第26次拍攝。”隨著電子場記板的合攏,已經換上了有些19世紀色彩的厚重冬裝的珍妮,再一次地在林間走動了起來,她能感覺到寒風順著衣角往上鉆,還有打光板和燈光照在身上的暖意,而這種冰火兩重天的感覺并不舒服,讓她很難進入入戲狀態――說實話,即使現在想要入戲,她也有點困難,因為薩爾維并沒有給她看具體的劇本,只是讓她和希斯一樣,在這條路上往前走,并給了個情緒狀態,就這樣一遍一遍地來回拍攝,當然,每一遍期間會有一個休息的空檔,畢竟除了珍妮被折磨以外,外場還有數十名工作人員也在給她提供著技術支持。
    就這樣來回走了一個上午,任是珍妮脾氣一直都很好,現在也有種自暴自棄的沖動了,不過她并沒有提出抗議的意思,只是機械地順著薩爾維的指示走向前方:在片場,導演有絕對的權威,如果連一個上午都忍不了,在薩爾維并未特別針對她的情況下就要提出意見的話,接下來的拍攝肯定順遂不了。而且,這也的確是存在的拍攝手法,并不是只有薩爾維一個導演在用。
    ――是的,演員在現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拍什么的情況很多時候是存在的,而且越是大牌的藝術導演就越喜歡搞這一套,這其中最富盛名的應該就是王家衛了。這也是他永遠拍不了商業片的原因,商業片的劇本肯定是早都定好的,而且很講究性價比,絕無可能讓他這么浪費時間。而薩爾維的作風和王家衛比起來也許還要好一點,因為他好歹還給珍妮說明了可樂的基本年齡和情緒――現在的可樂并不是少女時間段,而是和曼托斯第二次見面時的20多歲適婚女青年階段,也和她的年齡段相對,她的心情不是太好,所以習慣性地來到了和以前的戀人時常一同漫步的森林。然后……然后就沒了,在珍妮看到的劇本里,并沒有這一段,她也不知道可樂會做什么事,就只是這樣一遍遍地走,來、回、來、回,和薩爾維一起玩燒預算的游戲……
    至于王家衛,他可是干得出整整數小時就讓演員站在當地徘徊,沒有劇本,沒有別的信息,直到演員最后都崩潰了,才選中了其中一個鏡頭的事情,最夸張的是,很多時候拍他的電影演員可以從頭到尾都見不到劇本……而和他合作的大牌還不是乖乖地忍了,最可怕的是如此崩潰地拍出來的素材,最終可能還會被剪掉。
    對于自己的這種做法,王的解釋是,這樣能剝離掉演員身上的防備,去除那種因為豐富經驗而來的油滑,讓他們流露出最本真的人性一面,而那種赤.裸的感情流露永遠都能直擊人心,也讓電影更富有層次。還記得前世看報道的時候,珍妮對此還是很贊同的,王家衛的電影,對于情節和角色,確實能做到每個觀眾都有自己的解讀,好像是截取了一段生活出來,每個人對它都會有自己的看法,未必要和別人一樣。――當時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也會被王家衛這樣流派的導演‘蹂躪’,看熱鬧那當然不嫌事大啦……
    而現在,自己穿上戲服,開始一趟趟的行走之后,珍妮才明白拍攝王家衛電影的演員們心里的苦澀,還有希斯那一言難盡的表情了:對于一個優秀的演員來說,珍妮是不怕導演給加任務的,哪怕給了一千多字的內心活動,要求你在走過這段路的時候心里想著這段話呢,只要你給了指示,這個加法總是能做出來的,甚至只要給了劇本,再簡短的對白她也能根據上下文和人物小傳做出猜測,知道可樂在這樣的情境下會想什么,只要有東西演,沉浸進去并不難,但幾乎什么東西都沒有,連心情為什么不好也沒有,劇本也沒有,這讓她只能是完全抓瞎,甚至連嘗試都不知該如何去嘗試。
    第一遍,珍妮還在試圖找感覺,在內心給自己來點戲,第二遍第三遍,她都在試著做出不同的解,在第十六遍,再來一遍馬上就要去吃午飯的現在,她已經完全放棄,開始東想西想了:薩爾維并不是個瘋導演,《夢露》他拍攝得就相當好,為什么他在這部自己創造的電影里并沒有沿用之前的做法,而是要做這樣的嘗試呢?
    她沒法直接和薩爾維交流,畢竟如果希望的話,他自己就會來和她聊天了,就她的猜測是,任何的表演其實都是和觀眾之間的信息之旅,演員通過自己的表演,傳遞著各式各樣復雜的信息,就像是一場無聲而滯后的交流之旅,也許在《夢露》類的傳記電影里,因為角色的情緒是非常激烈,而經歷也是非常傳奇的,導演并不需要觀眾真的發自肺腑地去代入和理解演員,所以演員給出的信息可以非常的直接和明確,一千個觀眾看了以后都會得出基本類似的結論――嗯,她在這時候是開心的/傷心的/復雜的。
    但對于《人生旅》來說,這部電影的隱喻很多,意識流的部分也不少,角色也都是非常平凡,性格說不上多極端的普通人,它更多的是傳遞一種意向和情懷,演員給出的是一個觸媒,它觸動的是觀眾心中對于自身經歷的感懷,是一個空白的題面,而這對演員的要求更高,演員本身當然不能傻演,真的在演的時候不給出任何信息,必須得靠自己的真情流露去打動觀眾,但這真情也不能過分的明確,這會限制觀眾的感悟――而且非常容易給人以用力過度的感覺,因為觀眾在觀看這類型電影的時候,首先就會被導演帶入那種仿若心聲的節奏里,不自覺地把自己的情緒投入到角色里,而正常人的表情一般都是比較內斂的,誰沒事也不會大悲大喜,要是稍微一過火,觀眾就無法融入,反而對你的表演產生尷尬感。就像是《了不起的蓋茨比》里,李奧納多的表演就是如此,尤其是他在等待和黛西重逢的那一段,更是用力過火的模范表現,因為那其實是一段很容易喚起共感的情節,而他的表演實在是脫離了正常人對于這一情境的認知。
    不演不行,刻意地去演也不行,讓隨時隨地都必須有個主題的表現派來演這種電影,那就有些抓瞎了,也所以這種電影中的成功者一般都能捧出體驗派的大咖,薩爾維也是找了珍妮和希斯這兩個比較出名的體驗派來。他需要的也許就是那種似真似幻,似入戲非入戲,耦合在角色的人生經歷里,但又沒有刻意悲喜的感覺,而就這個標準來說的話,珍妮走的前幾遍肯定是不合格的,她一直在給自己做加法,表現得是有點太刻意了。
    一段不長的路,思維轉得再快,幾個感悟間也就走完了,薩爾維喊了一聲‘cut’,平靜地說道,“休息一下,一會兒繼續。”
    工作人員都已經習慣了他的龜毛,幾個工作人員頓時鋪了上來,往她的身上披毯子,還有熱水給珍妮暖一下――她提出自己不喝茶和咖啡之后,劇組就給準備了專門的熱水,當然了,拖車里的暖氣也一直都是開著的,休息的時段可以上拖車去歇一下,吃點小點心補充熱量什么的,一邊的攝影師就是拿下了手套,坐在拖車的臺階上大口大口地吃起了免費的甜甜圈。――這也就是好萊塢的劇組能這么專業了,已經連著一周多都在一片小樹林里打轉了,工作超級機械,但沒有一個劇組成員有負面情緒,大家都還是樂呵呵的,似乎就這樣繼續拍上幾個月也完全不成問題。
    稍微休息了十五分鐘以后,大家都極為熟悉地就位,薩爾維也從拖車里走了出來,工作中的他看來要比平時嚴肅多了,隱隱有種讓人敬畏的疏離感,他做了個收拾,場記打板,珍妮稍微確定了一下自己的思路,這仿佛看不到盡頭的山林漫步,又一次開拍了。
    “這個年紀的可樂會想些什么呢?”這一次,珍妮決定不再嘗試做加法,而是試著……她也不知道,就當作是隨便探索一下了。“這個年紀的女性會想些什么呢?既然薩爾維想要喚起的是具有普遍性的共感……”
    既然是共感的話,這個年紀的自己在想些什么呢?珍妮一邊想,一邊幾乎是本能地順著路線往前走:如果算真實心理年齡的話,那應該是前世的自己了,穿越前大概也就是適婚年齡……不過她的經歷比較特殊,也許不能通用。
    如果我是個正常家庭長大的普通女孩,這時候會在想什么呢?她想――既然是適婚年齡又還沒有戀愛,感到著急也是自然的事吧,畢竟雖然美國家長逼婚不會和中國那么的瘋狂,但壓力也非同小可,最主要的是,在同齡人都紛紛結婚的年齡段里,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對象,就像是被大眾拋棄了,理智是無法壓下感性的彷徨和恐慌的,起碼不能完全壓下,也許可樂可以,但我不行,如果我沒有這段奇妙的經歷,沒有來到好萊塢,那么雖然我的理性能占優,但感性的反饋也依然是非常強大的――也許沒有成長時的那段經歷,在普通的環境下長大,我會更軟弱和任性一些,這也能理解……
    如果可以選擇重來一次的機會,在穿越到好萊塢以前給出兩個選項,一段是回到中國的城市里,做著幸福家庭的女兒,家境小康的那種……唔,不要,在中國,女性因為傳統文化,要受到的束縛和歧視太多了,還是美國吧,北歐也不錯,但美國更熟悉――如果是重生到紐約曼哈頓上東區的公寓里,過著莉莉安那樣的生活,也許稍微不那么漂亮,以及現在這樣,穿越到一窮二白的珍妮身上,什么也沒有,只有金手指,她會怎么選呢?享受著親人的疼愛,從來不需要做任何艱難的決定,最大的煩惱也就是丈夫不愿意做家庭主夫……
    珍妮忍不住輕輕地搖了搖頭,她抿了抿嘴,藏住了自己的笑容,畢竟她還能意識到自己正在拍攝。雖然是假設,雖然這條路也是磕磕絆絆地走到今天,有無數次瀕臨崩潰的時刻,并非是一路艷陽,雖然她還記得那些驚魂時分,記得那些無人在乎的孤獨和痛苦……但這些過去組成了完整的她,是的,過去并不完美,但在那些緬懷的情緒之后……她并沒有后悔,她依然滿足于現在。
    “cut。”薩爾維喊道,“good,這條拍完了。”
    訝異的聲音在劇組成員中傳遞――比起希斯頭一條‘good’整整磨了兩天才有的成績,珍妮只有一早上就拿到了‘good’,這確實讓他們沒有心理準備,有不少劇組成員甚至以為薩爾維就是要故意磨上兩個演員一周,把他們的好萊塢大腕脾氣給磨掉呢。
    “吃午飯去吧,”薩爾維本人當然沒有回應工作人員們的詫異,他說道,“戴維,下午帶小組來和我們開會,做拍攝計劃表,明天休息一天,后天開始正式出外景。”
    這也宣布沒有具體分鏡和拍攝計劃的‘試拍’正式結束,工作人員們小小地歡呼了起來,而薩爾維則對珍妮招了招手,等她來到連接監視器的電腦前時,他回放出了剛才的拍攝畫面,“沒有調光調色,有點粗糙,不過相信應該還是能看得出不同。――我不說哪段是哪段,你來判斷。”
    他放出了一段畫面,畫面里的珍妮走在林間,面無表情地看著周圍的樹木,她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冷漠、呆板,就這樣匆匆地走過了林間。讓人很難判斷她現在的心情――好像她根本就沒有心情。
    第二段畫面里,珍妮還是沒有太多的表情,只有眼睛偶爾地望向一邊稀疏的樹木――雖然這片林子真的不大,但在取景角度的遮掩下,她看起來就像是走在一片密林之中――不過,她在想些什么,這是自然的,從她的眉宇間可以看得出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她的眼里閃現出了一絲笑意,但同時表情卻顯得有些傷感,這讓她的表情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唔,第一段應該是在中間部分的吧,就是走得很累的時候。”珍妮猜測地說道,“第二段是……我不知道,最后一遍?”
    薩爾維點了點頭,“第一段的確是中間部分的……你再看這一段。”
    他又點開了一個視頻,珍妮還是那樣雙手插袋,不緊不慢地走在路上,她的表情并不多,介于第二段和第一段之間,但……從那淡淡的表情中,你似乎能看得出她的情緒,她肯定滿懷心事,也許還有些煩躁――她的眼神顯得變幻莫測、忽明忽暗,讓人好奇她正在經歷著什么。
    “呃……”珍妮說,她也糊涂了,“這個是最后一遍?”
    “第二段是最后一遍,這一段是第一遍。”薩爾維說道,“比較一下兩段,你的感受是什么?”
    “最后一遍的表現更加內斂――”珍妮皺著眉思索。
    “也更真誠。”薩爾維說道,“更自然,這是一個普通人的表情,想想看,你很少在地鐵上見到發呆的乘客有變幻的表情,但你可以看得出他的情緒,甚至是讀出他的一部分人生。是嗎?至于第一遍,那是演員的表演,雖然非常出色,但在這部電影里,我并不需要它。”
    “減法。”珍妮說,她有些小小的得意――薩爾維的思路和她的猜測相當吻合。
    薩爾維的眼神落到她身上,他的語調溫柔了下來,充滿了贊許的味道。“是的,減法。”
    沒有必要特意明說,兩人間特有的默契,讓他們都自然而然地揚起了微笑:比起希斯和薩爾維需要磨合一周才能找到契合點,很明顯,珍妮和他更合。
    “正式開拍后,我們能看到劇本嗎?”珍妮和他并肩走向了拖車。
    “大部分時候,不能。”薩爾維說,“每天拍攝以前,我會給你們講的,這是你們能得到的唯一信息。”
    “即使我已經看過劇本了?”
    薩爾維揉了揉金發,身為導演的威嚴褪去,而他平時那羞澀又自持的矜持也褪去,他看起來又像是那個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充滿了浪漫和激.情的大男孩了。
    “你怎么知道那個劇本不是我的誘餌呢?”他對珍妮眨了眨眼睛,“沒有它,你會簽下演出合同嗎?”
    珍妮眨了幾下眼睛都沒能確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而當薩爾維笑起來的時候,她知道自己已經輸了,她說,“嘿――”
    而薩爾維只是對她揮了揮手,“還是等著聽故事吧,珍妮弗――記得,這是一部做減法的電影,即使你還記得劇本,也最好把它全都忘掉。”
    他沒有過多交流的意思,似乎是想要維持著珍妮的無知和苦悶狀態,轉身走向了自己的拖車。而珍妮站在原地,有些啼笑皆非地看了他的背影一會,隨后才聳聳肩地鉆進了自己的車里。
    ――毫無疑問,這會是她經歷過最迷幻、最特別的電影制作,甚至拍攝本身都像是一場夢,不過,不可否認的是,對于接下來的拍攝過程,她確實存著興奮與期待的心情:電影就像是一段永無止境的公路旅行,當你已經以為自己了解它的全部時,下一個轉彎以后,你會驚訝地發現,原來前方又是一段全新的風景。
    沒有手機,沒有任何人能分享她的心情,珍妮只能看著窗外,遐想著萬里之外的洛杉磯,大多數她熟悉的友人都生活在那里,她對著窗外的草地露出了有些天真的微笑,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又開始拍電影了,ye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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