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被大卸八塊的日本商人躺在黑日的地板上。令人驚訝的是,阿弘快刀斬過的斷面上看不到肉,看不到血,也看不到內臟器官,可這個人還是一整塊的時候卻顯得那么逼真。他只是個薄薄的軀殼,就像個復雜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充氣玩偶,即使被剁碎以后,它也沒有漏氣,并未塌陷。從刀口往里看,既沒有骨骼也沒有血肉,只能看到皮膚的內表面。
這一點破壞了超元域的象征原則。化身原來并不像真人。這提醒了黑日里所有的主顧,他們終究還是生活在一個夢幻世界里。而人們最討厭別人提醒他們這一點。
當年阿弘編寫的黑日刀劍格斗算法代碼后來被采納,并應用于整個超元域。他在編寫程序時發現,對于白刃戰的最后結局,沒有十全十美的處理方法。化身不會死亡,也不會崩解。超元域的創造者們沒有那么變態,預見不到系統會有這種需要。但刀劍格斗的全部意義就在于劈砍斬刺,把人殺掉。因此,為了讓超元域不至于長時間堆滿死氣沉沉、無法分解的化身殘軀,阿弘只好在程序中勉強湊合,聊作應付。
所以,只要有人在刀戰中失利,首先,他的電腦會與全球網絡,即超元域,斷開連接。他被踢出系統。這是超元域所能提供的最接近真實的死亡,其實僅僅是讓用戶十分惱火而已。
接下來用戶會發現,幾分鐘之內他無法再次進入超元域,無法登入系統。這是因為他那七零八落的化身還在超元域里,而這里的規則是,你的化身不能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因此,在化身被清理完畢之前,他無法回到超元域。
墓地邪靈負責處理被砍碎的化身。這是阿弘不得不創造出來的超元域新角色。他們矮小而又敏捷,像忍者一樣身裹黑衣,就連眼睛也不露出來。他們行動起來從容不迫,但效率頗高。阿弘剛從他前任對手的殘軀旁退開,他們就在黑日地板上的隱形活板門里顯出身形,從冥府中爬出來,圍在商人四周。僅僅幾秒鐘,他們就已把尸體的碎塊收進黑色口袋,順著秘密的活門爬下去,消失在黑日地板下幽深的地道里。有幾個好奇的主顧曾試圖跟蹤邪靈,設法撬開活門探個究竟,但除了光滑的黑色亞光地板之外,他們的手指摸不到任何東西。只有墓地邪靈才能進入地道系統。
順便說一下,阿弘也能進去。可他很少使用地道。
墓地邪靈將把化身送到火葬場——位于黑日中心下方、永不熄滅的地下篝火——把化身尸體焚毀。一旦化身在火焰中化為烏有,它就從超元域消失了,它的主人于是又可以像平常一樣登入系統,創造一個新的化身四處游逛。但愿下次他會變得更加謹慎,更有禮貌。
鼓掌聲、口哨聲和歡呼聲四起,阿弘抬眼看了看四周圍成一圈的化身,發現這些人的身形正在淡去。整個黑日系統看上去像一團投射在薄紗上的光影。薄紗的另一面,道道亮光照過來,讓畫面變得模糊不清,隨后徹底消失。
他摘下目鏡,發現自己正站在“隨你存”的停車場上,手中握著一把出鞘的打刀。
太陽剛剛落山。有幾十個人站得老遠,都躲在汽車后面,等著看他接下來會有什么舉動。其中大部分人驚恐萬狀,也有少數幾個看上去相當興奮。
維塔利·切爾諾貝利站在他們那間二十乘三十的倉房敞開的門口處。他的頭發用蛋清和其他蛋白質發膠定型。這些護發物質將光線折射開去,在空中投射出一片片細小的五彩光點,就像被集束炸彈炸出的彩虹。這時,黑日的微縮影像正好被阿弘的電腦透鏡投射在維塔利·切爾諾貝利的屁股上。維塔利正搖搖晃晃地雙腳來回挪動著重心,似乎覺得大清早就同時用兩只腳站立,實在難于應付似的,而且他好像還沒打定主意該用哪只腳站著。
“你擋住我的電腦鏡頭了。”阿弘說。
“該走了。”維塔利說。
“這會兒你告訴我該走了?我等你睡醒,已經等了一個小時。”
看到阿弘朝自己走過來,維塔利狐疑地看著他的刀。維塔利的眼睛干澀通紅,下唇上炫耀般地長著一片橘子大小的潰瘍。
“拼刀打贏了嗎?”
“當然贏了。”阿弘說,“我是全世界最厲害的刀客。”
“而且是你編寫了那個軟件。”
“沒錯。那個軟件同樣舉世無雙。”阿弘說。
維塔利·切爾諾貝利和“核融毀”樂隊是搭乘一架被劫持的蘇聯難民運輸機抵達長灘的。到了之后,他們四散到南加州各地,尋找鋼筋混凝土構成的大面積空地,要和他們以前在基輔的那片場地一樣空闊、荒蕪。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想家,而是因為他們需要同樣的環境來實踐自己的藝術。
洛杉磯河就是天造地設的表演場地,而且建有許多非常棒的立交橋。他們只需跟在滑板客的屁股后頭,就能到達后者早就發現的秘密地點。滑板客和“核子失真車庫搖滾”團體總是在同樣的環境里蓬勃發展。現在維塔利和阿弘就是要去那里。
維塔利有輛老掉牙的“大眾”面包車,車頂可以開合,馬馬虎虎也能算作一輛野營車。遇到弘·主角之前,他常常住在車里,停在街邊,或者打盹巡游城邦的各個特許領地。現在,面包車的歸屬問題有了一些爭議,因為維塔利欠阿弘的錢早就超過了這輛車本身的價值。二人于是合用這輛車。
他們開著面包車來到“隨你存”的另一側。為了轟走裝卸碼頭上的百十來個小孩子,他們又是按喇叭,又是閃車燈。小家伙們,這兒可不是游樂場。
兩人擇路而行,走進一條寬闊的走廊,每前行一步都要小心地賠不是——他們不得不邁過小小的瑪雅人營地,邁過佛教徒的神龕,邁過吸毒成癮的白人社會渣滓,那些家伙剛享用了“眩暈”、“蘋果派”、“昏頭昏腦”、“前廊”、“芥末”等猛藥,正在飄飄欲仙呢。地板需要好好清掃一番,到處都是用過的注射器、快克小藥瓶、燒焦的勺子和一根根吸管。地上還有很多透明的小塑料管,約有拇指大小,一端帶有紅色的蓋子。或許是用來裝快克的容器,在毒品容器中,這種小管子相當于麥當勞的漢堡發泡包裝盒。問題是它們的蓋子還在,而癮君子們沒有那么講究,不會費神為用過的空瓶重新蓋好蓋子。肯定是阿弘還沒聽說過的新鮮玩意兒。
他們推開一扇防火門,進入“隨你存”的另一區域。這里看上去和剛才那個區沒什么兩樣(現在的美國,所有東西看上去都一樣)。從右邊數第三間儲物室歸維塔利所有。這是一間狹小的五英尺乘十英尺倉房,他也確實讓它物盡其用:儲藏。
維塔利走到門前,開始盡力回憶掛鎖上的密碼。亂猜了許多次,鎖頭終于“啪嗒”一聲打開。維塔利拔出門閂,把門拉開,門扇在滿地毒品用具中掃出了一個干干凈凈的半圓。五乘十的倉房里,兩輛巨大的四輪平板手推車占據了大部分空間,上面堆滿了音箱和放大器。
阿弘和維塔利推著推車來到裝卸碼頭,把東西裝上面包車,再把空車推回五乘十的倉房。嚴格地說,推車是公共財產,但沒人搭理這一套。
去音樂會現場要走很遠的路,加上維塔利堅決抵制洛杉磯以技術為中心的宇宙觀,最討厭“速度就是上帝”這種說法,總是喜歡穩穩當當地趴在路面上,以三十五英里的時速行駛,所以這段路就變得更長。另外,今天的車流也并不順暢,所以阿弘把電腦插在點煙器電源上,戴上目鏡進入了超元域。
他不再使用光纖電纜聯入網絡,因此與外界的所有聯系只能通過無線電波傳輸,這種方式緩慢得多,而且很不可靠。此時進入黑日并不現實,不但視聽效果極差,而且在黑日其他主顧看來,他也是個黑白兩色的低檔貨色。不過,去他的辦公室絕對不成問題,因為辦公室是在他的電腦內部生成,而電腦就放在他的膝頭,他不需要為此與外界作任何交流。
他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現出身形。這是大街邊上老黑客區里一幢漂亮的小房子,一派日本風格。地板上鋪著榻榻米墊子。他的辦公桌是一塊寬大厚實、做工粗糙的桃花心木板。云彩反射的銀光透過一扇扇米紙隔墻映入室內。拉開他面前的一道屏風,眼前是一座花園,小溪流水潺潺,硬頭虹鱒不時躍出水面,捕捉飛來飛去的飛蟲。按嚴格的日本風格,池塘中應該滿是鯉魚才對,但阿弘已經相當美國化,認定鯉魚這種東西只配潛在池底吃污泥。
辦公室里有一樣新東西:一顆葡萄柚大小的地球,細節表現得極為完美,懸浮在半空中,離他的雙眼只有一臂之遙。阿弘聽說過這種東西,但從未親眼看見。它是中情公司開發的軟件,名字很簡單,就叫“地球”。這是一種用戶界面,中情公司用它來跟蹤自己所擁有的每一比特的空間信息:所有的地圖、氣象數據、建筑藍圖和衛星監視信息。
阿弘一直在想,幾年之內,如果他在情報這一行干得當真不錯,或許能掙到足夠的錢定購一個“地球”放在辦公室里。可現在它突然出現在眼前,居然完全免費。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釋就是,這東西肯定是胡安妮塔送給他的。
要事居先。那張裝有巴別/信息啟示錄的超卡還放在他化身的口袋里。他把它掏了出來。
辦公室的一扇米紙隔墻輕輕滑開。在墻的另一邊,阿弘看到了一個以前不曾有過的大房間,里面燈色朦朧。顯然,胡安妮塔來這里擴建了阿弘的房子,而且改動頗大。這時,一個男子走進了辦公室。
這個圖書管理邪靈看上去很討人喜歡,五十來歲,一頭銀發,留著胡須,湛藍的眼睛目光明亮,工裝襯衫的外面套著V字領的毛衣,還打著一條織工粗糙、像是粗花呢的羊毛領帶。領帶松松地拉開,兩只衣袖也高高挽起。盡管他只是一個軟件,但還是有理由興高采烈:因為他能在數量近乎無限的圖書館信息堆里自由穿行,以蜘蛛般的敏捷靈動,在由無數交叉索引構成的巨大蛛網上輕盈起舞。圖書管理員是中情公司唯一一款比“地球”還要昂貴的軟件,他只有一件事做不到,那就是思考。
“您好,先生。”圖書管理員問候道。他熱情洋溢,但毫無令人生厭的饒舌之感,雙手背在身后,稍稍踮起腳尖,身體微微前傾,期待般地把眉毛揚到雙光眼鏡的鏡片上面。
“巴別是巴比倫的一座城市,對嗎?”
“是一座傳說中的城市。”圖書管理員說,“‘巴別’是《圣經》用語,指巴比倫。這個詞源自閃米特語:‘巴’的意思是‘門’,而‘別’的意思是‘上帝’,所以‘巴別’又有‘上帝之門’的意思。不過‘巴別’也可能是個象聲詞,模仿某種人們無法理解的語言。《圣經》里滿是這種雙關語。”
“他們造了一座通天塔,而上帝把它毀掉了。”
“這種說法是常見的誤解。上帝并沒有對那座塔做什么。《圣經》中是這樣描述的:‘耶和華說:“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語言;如今既做起這事來,以后他們所要做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我們下去,在那里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于是,神使他們從那里分散在全地球上,他們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為神在那里變亂天下人的言語,使眾人分散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別。’這段話出自《創世記》第十一章六至九節,修訂標準版。”
“這么說,那座塔并沒有被毀掉,只是停工了。”
“完全正確。它并沒有被毀掉。”
“但這些事全是瞎扯。”
“瞎扯?”
“而且可以證偽。胡安妮塔相信,《圣經》中沒有什么可以證實或證偽。因為如果某件事經證明是虛假的,那么《圣經》就是個謊言;而如果經證明是真實的,那么就證實了上帝的存在,這樣便沒有了虔誠忠信的余地。但巴別的故事應該是徹頭徹尾的瞎扯,因為既然人們建造了通天塔,上帝又沒有毀掉它,那它就應該還在什么地方,至少可以看見遺跡。”
“如果您認為那座塔很高,是因為您的依據來自過時的資料。根據文字記載,人們是這樣描述巴別塔的:‘它的塔頂直通天堂。’多少個世紀以來,這句話一直被解釋成塔頂極高,甚至與天堂相接。可是在上個世紀,真正的古巴比倫金字形神塔被發掘出來,人們發現塔頂上刻有星相圖,即古人所說的‘天堂的圖形’。”
“哦,好吧。如此說來,文獻中真正的意思是,人們建造了一座頂上雕刻著天國圖形的塔。這倒遠比‘直通天堂’的解釋更合乎情理。”
“不只是更合乎情理。”圖書管理員提醒他,“事實上,后人已經發現了這樣的建筑。”
“總之,你的意思是說,當上帝發怒并降罪于人間時,塔本身并沒有受到破壞。人們停止建造通天塔是因為一場信息災難——他們相互之間無法交流。”
“‘災難’是星相術語,意思是‘災星’。”圖書管理員指出,“抱歉,我跑題了,我的內部構造總讓自己熱衷于把風馬牛不相及的推論攪在一起。”
“沒關系,真的。”阿弘說,“你確實是一套非常出色的軟件。話說回來,你的程序是誰編的?”
“絕大部分是我自己編寫的。”圖書管理員說,“我具備自學能力,可以從經驗中自我學習。但這種能力最初是由我的創造者為我編寫的。”
“是哪位高人編寫的?說不定我認識他。”阿弘說,“我認識不少黑客。”
“其實我并不是由職業黑客編寫的,而是出自國會圖書館一位自學編程的研究員之手。”圖書管理員說,“他投入全身心,致力于解決信息檢索中的常見問題——從大量互不相關的細節中過濾出意義重大的寶貴信息。他就是伊曼紐爾·拉格斯博士。”
“我聽說過這個名字。”阿弘說,“原來他是個超元圖書管理員。有意思,我還以為他是中情公司里的一個中情局老間諜呢。”
“他從來沒有和中情局合作過。”
“好了,咱們該干點事了。查找圖書館里每一條與L.鮑勃·萊夫有關的免費信息,按照時間順序排列。關鍵是免費。”
“電視和報紙,遵命,先生。請稍候,先生。”圖書管理員說道。他轉過身,踩著膠底鞋退了出去。阿弘把注意力轉到“地球”上。
它的精細程度令人驚嘆。僅憑它的外觀、分辨率和清晰度,阿弘和任何一個了解電腦的人就明白,這是一套重量級的軟件。
這顆小小寰球上不單有陸地和海洋。從洛杉磯上空同步軌道上看到的地球也就是這般模樣。它盡善盡美,包括天氣系統——旋轉的巨大云團籠罩在行星表面,在大洋上投射出灰色的暗影——還有極地冰蓋,正在消融碎裂,沒入海水之中。星球的一半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另一半則是漆黑一片。而明暗的界限,也就是晝夜分界線,剛剛掃過洛杉磯,此刻正緩緩爬過太平洋,向西蕩去。
所有的東西都在慢慢移動。如果阿弘注視的時間足夠長,甚至可以看到云朵改變形狀。看樣子,今晚的東海岸一定晴朗無云。
有個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玩意兒正貼著地球表面迅速移動。他還以為是一只小飛蟲。但超元域里沒有小飛蟲。他定睛細看。正將低能量激光反射到他眼角膜上的電腦察覺到了視覺重點的變化,于是相應地調整了焦距,結果讓阿弘倒抽一口冷氣。他感到自己像是正朝著地球飛墜而下,恰似正在太空漫走的宇航員從軌道上掉了下來。當他最終穩住心神之后,發現自己已位于地球上空數百英里處,俯視著厚實的云層。現在他能清楚地看見那只小飛蟲了,正在他身下飄然滑過。那是一顆中情公司的低軌道衛星,由北向南沿著極軌道飛行。
“先生,您的信息準備好了。”圖書管理員說。
阿弘猛然一驚,連忙抬起頭。地球搖晃著離他而去,消失在視野中。眼前是圖書管理員,拿著一張超卡站在桌前。這個邪靈和現實中的任何一位圖書管理員一樣,走起路來無聲無息。
“你走路的時候能不能弄出點兒動靜?我很容易受驚。”阿弘說。
“已經改過來了,先生。向您致歉。”
阿弘伸手去接超卡。圖書管理員向前邁了半步,傾身把卡遞給他。這一次,他的腳在榻榻米墊子上擦出了柔和的聲響。阿弘還能聽到他的褲子在腿上滑動時發出的聲音。
阿弘接過超卡看了看。正面的標簽上寫著:
他把卡翻過來。背面分列著數十個指甲蓋大小的圖標。其中有些是報紙頭版的快照,多數是閃閃發光的彩色小方塊,那是一個個正在播放視頻的微型電視屏幕。
“這怎么可能?”阿弘說,“我現在正坐在一輛大眾面包車里,對吧?我是通過蜂窩電話系統聯入網絡的,你不可能這么快就把這么多的視頻資料傳送到我的系統里。”
“我不需要傳送任何東西。”圖書管理員說,“與L.鮑勃·萊夫有關的一切視頻都已由拉格斯博士搜集好,放在‘巴別/信息啟示錄’堆棧數據庫里。這個數據庫已經在您的系統里了。”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