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然, 在現(xiàn)今天下,要去泰西也不是那么簡單的事兒, 就是如今預(yù)備南下的這一批船隊(duì),其實(shí)要去的也不是泰西, 頂多能走到傳說中的身毒、大食,再要往前,那就是往前朝三寶太監(jiān)曾經(jīng)到過的朱步、麻林諸國而已,善桐這一向因?yàn)榇?duì)生意,多少也了解了一番前朝遠(yuǎn)航的事,據(jù)說就到了這地兒,距離泰西也還有一大段路呢。
榆哥卻不大聽得進(jìn)去, 只和善桐辯道, “那西洋巧器也好,那些西洋傳教士也罷,又都是怎么過來的?他們能過的來,咱們自然也就可以過去了。”
“那都是幾十年才來一個的, 而且還是從陸上過來, 走了西域那么一大長條路。誰知道在路上能出什么事兒?”含沁也說,“西域再往前那些小國,自己也亂得厲害,這都是一陣一陣的,這幾十年沒有人過來,應(yīng)該就是他們正亂著。”
總之,去泰西這件事, 榆哥在家庭里是肯定找不到任何同盟的。善桐見他還有些不甘心,雖不和小夫妻辯了,但轉(zhuǎn)著眼珠徑自沉思,似乎還是在琢磨著去泰西的辦法,她不禁好一陣頭痛,只得又道,“好啦,告訴你了,回頭你就派人把嫂子接來。男子漢大丈夫,答應(yīng)我的事,可不許不作數(shù)。”
榆哥嗯嗯啊啊的,也不知聽進(jìn)去了沒有,只若有所思地?fù)嶂鴷娌徽Z,善桐和含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擔(dān)心,只他也是這么大的人了,話不好說得太過分,免得榆哥生氣起來,那倒不美了。
等吃過飯,大家分頭安歇時,善桐才和含沁后悔道,“早知道我就不說那一句話了。誰能想得到,連泰西那樣遠(yuǎn)都未能攔得住他!”
“你也的確是不應(yīng)該,”含沁這回倒是沒幫善桐開脫,反而輕責(zé)道,“這本書又是寫的他有興趣鉆研的東西,他又看得半懂不懂的,你不能因?yàn)檫@學(xué)問似乎無用,就覺得他也該和你一樣擱到一邊去。若是你,看了這書,知道泰西那一地也有這些飽學(xué)之士,對學(xué)問的鉆研竟絲毫不落人后。你難道就不想去?”
善桐也是大為后悔,連今天聽到的兩個好消息,她簡直都沒心思說了,她怏怏地垂下頭去,也不要人服侍,自己跪在床上鋪被子,一邊鋪一邊忍不住就道,“他就是不為我們想,也該為娘想想,娘一輩子就算對不起過多少人,也唯獨(dú)沒有對不起他。這一去,就能平安回來,路上也要有幾年了……這幾年娘的日子要怎么過?總是這樣不消停,折騰的全是這些費(fèi)心的事,火藥也就算了,這一次,我愿他就只是想想罷了!”
含沁卻淡淡地道,“要我說,他就是被你娘給寵得不舒服,這才跑出來的……”
但這話他卻不往下說了,善桐也不問,嘆了口氣,終究是提振起精神來,給含沁道喜。“就昨兒,寧嬪奉詔出去,同皇上彈琴下棋解悶兒,皇上一邊聽琴一邊看折子,又順口和連公公談天,就說起來你了……”
便一加一減,將王大老爺將獲得提拔,以及皇上對含沁的考語說給他聽了,含沁聽得雙目閃閃,卻并不說話,雖然得了皇上的夸獎,可卻沒有一點(diǎn)驕矜之色。善桐說完了,想到福壽長公主怯生生的樣子,又不出聲地嘆了口氣,卻不提這件事了:有些事愿意不愿意都要去做,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加重含沁心里的負(fù)擔(dān)?——雖說,她也不能完全肯定,含沁究竟會不會在乎一個素未謀面的金枝玉葉到底是怎么走完自己這一生的……
只她不說,含沁卻還是看得出來的,他一邊燙腳,一邊就尋思著和善桐說,“從前沒有動作,主要還是因?yàn)槟钱吘故腔鹚帲@種事善榆自己折騰不要緊,我們要還從中攪和促進(jìn),要是出事,被岳母知道了是要落下大埋怨的。但現(xiàn)在看來,要把他的心從泰西之事上分出去,還非得祭出火藥這一招了。工部現(xiàn)在正焦頭爛額,因爆炸一案,似乎整張新配方都要作廢,白云觀那邊,快半年了也沒個結(jié)果,李先生他們心里也一樣著急。這時候誰出面撮合一下,那就是兩好合一好,現(xiàn)成的登徒子遇狐媚子,兩邊一合上卯,他對那兩本書也就沒那么熱心了。只是將來岳母問起來時候,你要多費(fèi)唇舌解釋解釋,別讓老人家誤會了我有意勾搭他在這條路上越走越深呢。”
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不然,善桐還真怕榆哥找個借口南下去了廣州——他又不是囚徒,她也不可能把哥哥關(guān)起來。而要令榆哥混上船了,天南海北,恐怕這一輩子能不能見面,那還真是難說的事。
一輩子就這一個親哥哥,很多話都埋怨不出口,就連對著含沁也說不出來,也就是自己想想罷了。善桐心里對榆哥也不是沒有不滿的:不求他上進(jìn),母親給他鋪好路了,這一輩子就是不上進(jìn)也沒人能給他氣受。不求他老實(shí)本分,家里錢不少,只要不嫖不賭,平時奢靡一點(diǎn)也沒什么。求的無非就是平安兩個字,可榆哥倒好了,在家搞不了火藥,就跑到京里來搞,只要是他喜歡的,就沒有不令人提心吊膽的。姐妹兄弟們終究還說不了什么,可母親值嗎?付出這么多,榆哥給過一點(diǎn)回報沒有?
她就有些怏怏不樂,上了床也很久都沒睡著,又怕翻來覆去吵了含沁,只好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數(shù)著床帳上的水波紋。含沁一開始也沒說話,過了一會,在黑暗中摸索著握緊了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前捂著,又輕輕地道,“我看你心事不止這點(diǎn),下車進(jìn)院子的時候,臉上就有些不對了。”
如此觀察入微,讓善桐說什么好?她猶豫再三,心知要搪塞丈夫,自己還沒那么本事,便也索性直說了。
“這一次進(jìn)宮,恰好又遇到福壽公主來著……”
含沁便不說話了,小夫妻肩頭碰著肩頭,在黑暗中并肩躺著,善桐覺得為含沁握住的那只手出了點(diǎn)汗,黏黏的,過了一會又變作了濕冷。她再嘆了口氣,低聲道,“叔叔那邊的折子,應(yīng)該也快到京城了吧。”
“嗯。”含沁輕聲說。“來信里還提到你,對你出的這個主意,爹是很喜歡的,也夸你心思很靈巧,最難得,是手法很正。并且專挑晉商下手,這一招是連他都沒有想到的。”
不論帝王如何想,他一個人獨(dú)木難支,怎么可能統(tǒng)領(lǐng)天下。朝事還是要朝官來辦,福壽公主的命運(yùn),其實(shí)也不能說就掌握在了皇帝手里。明擺著,現(xiàn)在東南要開海,主要是為了歷練海兵剿滅海匪,南洋水匪兇,連善桐都知道,這塊骨頭多硬那是不用說的了。西南一帶,雖然安南等國已經(jīng)被揍老實(shí)了,但土著鬧事還是此起彼伏,云貴總督根本就做不久,朝廷歷年來是持續(xù)往云貴增兵。東北女真人,從前一度壯大得幾乎威脅前朝邊境,后來式微了近百年,現(xiàn)在又強(qiáng)盛起來……幾十年來朝廷能拿的出手的勝仗其實(shí)也就只有對北戎的這一場。現(xiàn)在說要繼續(xù)四面開戰(zhàn)地去打,就是皇帝也沒有這個底氣,羅春又一直強(qiáng)調(diào)這份婚約——地丁合一的事還在鬧騰呢,邊境不寧靜,對內(nèi)怎么推新政?這時候推和親,推招安,推‘分頭示好、挑撥離間、分而治之’,簡直是正當(dāng)其時,皇帝是不動心都難。
善桐出的這個主意,其實(shí)也是堂堂正正的陽謀,天下局勢就是如此,她沒有說謊,也沒有誤導(dǎo),桂家頂在第一線上的武將,也最有發(fā)言權(quán)。他們和北戎都打了多少年交道了?這十二個字,絕對是切中北戎命脈,而且‘以和為貴’,以后朝廷戰(zhàn)略重心如果從北線移開,桂家兵肯定不能和從前一樣要什么有什么,這幾策還算是體現(xiàn)了桂家的公心,幾乎還能在皇上那為桂家討著些好兒。而要實(shí)行這計策,桂家也是不二人選——這邊許親給羅春,那邊和小達(dá)延汗眉來眼去,給這家一點(diǎn)好處,送那家?guī)追荻Y物。最好是年年都讓他們自己拼上幾場,喂上幾顆包了毒的飴糖,十幾二十年后,北戎也許就這么逐漸衰弱下去,縱不衰弱,只要不更加強(qiáng)大,等朝廷騰出手來,等著他們的就不是羈縻,而是約束了。
這計策幾乎無可非議,對桂家來說卻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借口:十幾二十年之后,二十年三十年之后,甚至是換了個皇帝之后,還有誰能如此精確地分辨出這種策略的起始時間?桂家等于是奉旨和北戎眉來眼去,即使是和里朝廷翻臉,從此不再同他們往來,里朝廷要對付桂家,總是要多費(fèi)一番手腳。不是說有了此策那就能高枕無憂,起碼桂家是多了些騰挪的余地,比現(xiàn)在的情況,那是要好得多了。
“糊涂賬囫圇吞,”善桐便喃喃地道,她似乎在說服自己,“這一策,起碼是保證邊境戰(zhàn)火,再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頻繁了。”
她這還是在介意福壽公主——含沁也聽出來了,他輕輕地哼了一聲,語調(diào)反而要比平時更冷硬。
“你當(dāng)年是見過羅春,也聽過他們談判的。”他低聲說。“封子繡在許嫁福安的時候,可沒有一點(diǎn)不忍。他是代皇上來的,許嫁公主這么大的事,不可能是他一個人的主意,肯定是得了上頭的預(yù)先許可。先帝賣女兒賣得挺歡實(shí)的嗎,他們都沒不好意思呢,你就不用忙著羞愧了。”
“我也不是羞愧……”善桐又嘆了口氣,“我是也明白這種被賣掉的滋味……只無非我是為了我哥哥,她是為了她家的天下罷了。我就奇怪,都說保家衛(wèi)國是男人的事,執(zhí)掌天下是男人的事,凡是好事那都全是兒郎占了去,怎么到了要算賬的時候,就又老把女兒家給推出去呢?”
含沁倒不禁失笑,他一把將善桐摟在懷里,親昵地道,“你怎么就想到這里了?成天閑著沒事,就會瞎想!”
說著,便一邊揉搓著善桐的肩胛,一邊道,“這世道就是這樣,你多想也是無用。你當(dāng)福壽要不嫁去草原,日子就很好過?我看也未必,歷來公主那是短命的多,就說這一朝,有多少公主是享過福的?這就是她們的命!世上不公道的事可多了去了,咱們啊,先保住自己,再來談別的吧。”
這想法是要務(wù)實(shí)得多了,善桐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就收斂了不切實(shí)際的一點(diǎn)感傷,笑道,“我就這么一說,好啦,時辰也不早了,不做別的事,那就睡吧。”
含沁推了善桐一把,佯怒,“你天癸上身,竟還來撩我?”
善桐也笑了,“誰知道你這么心細(xì),連這個都留神到了。”
“每個月還不就是這么幾天嘛?”含沁又將她摟得緊了些,在她耳邊低聲道,“要不然,你……”
“去你的!”善桐咯咯笑了,“這么晚了,誰耐煩伺候你,睡覺!”
兩夫妻笑鬧了一會,也就各自入眠,只是當(dāng)晚夢里,善桐到底還是夢見了福壽公主,和她那一張瘦削羞怯的小臉。
因含沁說起,“此事早晚都要下來,寧嬪說的對,消息出來了這才能當(dāng)真,我們事前傳遞消息,徒亂了舅舅的心神。”因此善桐雖然知道了好消息,但并未同舅舅說起,等過了七八天調(diào)令下來了,這才上門去恭喜舅母,卻是人還沒進(jìn)巷口呢,就被那一溜馬車給嚇得打道回府了。——王家地方小,這么多官太太已經(jīng)夠折騰米氏的了,她也就不跟著添亂。
等避開了這波風(fēng)頭,她這才上門去幫米氏打理行裝——安徽距離福建這就近了,王時這兩年也在黃山一帶盤桓,在安徽辦婚事,倒是比在京城辦婚事要合適得多。有些在京城置辦的細(xì)軟箱籠,就要快點(diǎn)運(yùn)到安徽去了。又恭喜舅母,“如今您也算是衣錦還鄉(xiāng)啦!”
今日難得大老爺也休沐在家,正袖著手在廊下看丫頭們忙忙碌碌地裝箱塞稻草預(yù)備運(yùn)瓷器。隔著窗戶聽見這么一句,他轉(zhuǎn)過頭笑著指了指善桐,道,“你也來逗你舅母!”
的確,和淡定從容,只把喜意在眉梢透出少許的大老爺相比,米氏的喜悅就要真切得多了。她的打扮盡管還樸素,可看著竟要比幾年前在西安時還年輕了幾分,就對善桐的打趣,她也只是抿著嘴笑,竟是來了個全盤默認(rèn)。這喜氣洋洋的,倒是招得善桐也跟她一般喜歡,兩人里里外外忙了一會,大老爺又把善桐叫到一邊,問道,“今日含沁怎么沒來?”
得知含沁入值御苑,今晚都要在宮中過夜,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沉吟了片刻,就又道,“你同我來書房說話。”
善桐知道這是長輩離京前將對自己做的指點(diǎn),忙收斂玩笑神色,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隨著大老爺進(jìn)了書房,在舅舅下首正襟危坐。
大老爺卻并不著急,他慢慢地喝過了一杯茶,時不時巡梭善桐一眼,見善桐神色寧靜,也不禁暗自點(diǎn)頭,又尋思了一會,才慢慢地道,“孩子,你往宮中這潭水里,淌得太深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