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知道什么, 她倒沒往下說了，就是這句話說起來, 也是雙眉緊蹙，似乎真正是有出海沖動。善桐都為她的大膽吃驚, 七娘子望她一眼，忽然一合掌，笑道，“說起來，世子爺才從廣州得了幾本泰西諸國流傳過來的算學(xué)、幾何學(xué)著作，這幾本書可是費了老鼻子勁了，因是皇上喜歡, 卻又無人能看得懂——是用泰西那邊的文字寫的, 正要尋通譯呢。你大哥既然是鉆研這一行的，倒不妨抄一本回去給他們看，這樣沒準(zhǔn)能把他從火藥那頭拽開了去。”
    善桐聽她這么一提，倒也欣喜得很, 忙笑道, “那真是求之不得，要欠你這個情了！書可在世子爺手中？我回頭令含沁和世子爺說去。”
    七娘子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她微微紅了臉。“在我這里呢，我沒能看懂……只能對著那圖形學(xué)書本琢磨琢磨，因是珍本，也不好給你帶回去，不若我這里抄好了給你送過去吧。”
    善桐自然滿口答應(yīng), 對七娘子千恩萬謝也就不提，兩個人又說了幾句話，因說起去小湯山的事，難免就談到宮中寧嬪承寵，七娘子也嘆息道，“進(jìn)宮都這幾年了，她心里也苦！這一次淑妃有了身孕，她能承寵，對誰都是好事……終究不算是沒有福氣。”
    只這一句話，善桐便明白她是看透了寧嬪在宮中的處境，只是見七娘子神色，她也肯定：宮中風(fēng)云，她也就頂多知道一點皮毛而已，真正的內(nèi)里文章，許家人是一點都不知道，恐怕也一點都不感興趣。能夠保持太妃和寧嬪兩人的地位，對世子夫人來說，已經(jīng)是別無所求了。
    從許家回來，善桐免不得要告訴含沁泰西算學(xué)書的事，含沁聽了也有興趣，“上回見到小許，他竟沒提——啊，是了，皇上生日要到了，他這是蔫里壞，憋著勁兒要送個大禮呢，老鄭還自以為今次生日能拔得頭籌了，看來還是玄。下回見了他，看我不敲他。”
    正說著，又不免好奇，“這許家少夫人，是何等人物？從小到你們村子里就聽見提她，我偶然聽了一耳朵，據(jù)說你們村子里住的那個小四房二太太，還是被她斗得不行了，這才回來住的，這么聽起來，倒像是個女中豪杰了！”
    “她今天還問起來二太太呢，一邊問一邊笑，喊二嬸的口氣還是那么親昵。”善桐回想七娘子言笑，有許多溢美之詞在舌尖流過，卻又都散失了，到末了浮起來的評語，連她自己都有點吃驚，“要我說嘛……會做人、有氣勢，這都是肯定的，為人非常和氣善良，感覺也聰慧靈巧……可不知怎么，還是覺得她這人有點怪，感覺她啊，雖然什么福都有了，什么事都應(yīng)付得過去，但也還是挺寂寞的。”
    正說著，隨身丫鬟江城正好進(jìn)來，因她是隨著善桐一道過去許家的，善桐便問她，“你也是見過少夫人的，你看著覺得如何？”
    江城因生得是善桐這一批丫鬟里勉強(qiáng)最好的一個，一張圓臉看了也討喜，平時經(jīng)常有份跟著善桐出門，此時聽了這么一問，眨著眼睛只道，“這說不上來……就覺得少夫人好，卻說不上好在哪里。她們屋里的服侍人提起來，也都是心服口服，就覺得好。”
    一時又想起來和善桐報備，“這一遭在少夫人院子里，倒是遇見了我們家三表姨，上回跟著去楊家都沒見著，還以為是在江南呢，沒成想是陪到了許家去。三表姨邀我何時能出門了，上她家坐坐呢……”
    善桐笑了，她對下人一向倒還都算是寬容。“行，過幾天正好撞上過節(jié)呢，你就去她家坐坐吧。”
    打發(fā)走了江城，含沁對世子夫人的興趣也就告罄，只又和善桐商量南洋船隊的事。“恐怕皇上是早就有意令定國侯去廣州了。不然孫夫人也不會和你提起船隊。如是孫家親自帶隊出去，我看這門生意還是有得做，你和孫夫人合股，又是為娘娘賺脂粉錢，除非全船隊都沒了，不然但凡有回來的船，回本肯定是不成問題的。”
    善桐也是這樣想，對船隊生意她熱心了不少，只是這一陣子事情接踵而至，不論是孫家還是他們自己都沒有談到這一塊罷了，她想著含沁這一陣子又要忙著處理牛家私下的挑釁，未必有時間來操心這事，自己也就不提。沒想到現(xiàn)在含沁這么一說，也是贊成居多的，她便和含沁商量，“但遠(yuǎn)洋船隊，本錢也是大的。二堂姐說，楊閣老他們家一戶就認(rèn)了五十萬兩，直接就參股到商隊里去了，那是和許家合伙……想必許家自己出的錢更是多得別提了。還有焦家、吳家似乎都有參與進(jìn)來，只不知道分量多少。她自己是認(rèn)了十五萬兩在里面，我們只出個二、三萬，自然是不好意思……”
    “我們出個十萬吧。”含沁顯然已經(jīng)全盤考慮過了，“這種遠(yuǎn)洋隊，能回來的都是大賺，別的不說，南洋多少名貴木材，現(xiàn)在根本是千金難求……要不是害怕蓋過孫夫人，我還想出二十萬呢。”
    這肯定是要從十八房的家產(chǎn)里出錢了。現(xiàn)在含沁收手不做錢莊，手頭大筆現(xiàn)金也是無處可去，走遠(yuǎn)洋貿(mào)易也是一條路子。不過事涉大筆金錢，善桐免不得又和含沁幾番思量考慮，又仔細(xì)盤點過了家里的錢袋子——總之十八房是人口少現(xiàn)銀多，怎么花用都隨他們的便，即使善桐私房陪嫁和十八房公款里一道支出了十萬，也還遠(yuǎn)遠(yuǎn)沒到傷筋動骨的地步。這生意看著前景又好，且還是跟著孫家做，可說是穩(wěn)妥到了十分，且又能拉近兩家距離，第二天善桐就去見孫夫人送銀票。孫夫人又張羅著要寫契書等等，還要詳細(xì)介紹這一支小船隊的掌柜底細(xì)，并令含沁和掌柜見面等等，眾人少不得又是一番忙碌。
    好容易閑下來時，已經(jīng)將近九月，偏巧四紅姑姑又得了風(fēng)寒不說，大妞妞也發(fā)了低燒，善桐肯定又著急起來，連林三少夫人約她和七娘子一道去上香還愿都給回了，林三少夫人索性親自來看她和大妞妞，又道，“要不行，就請權(quán)神醫(yī)來看看。”
    大妞妞也過了周歲了，偶然頭疼腦熱，小孩子低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善桐當(dāng)娘的人，看見孩子不好受，自己心里如何能安穩(wěn)？此時大妞妞吃過奶，喝了幾口湯，還吃了些菜泥，已經(jīng)是沉沉睡去，連燒都退了。她這才稍微安心，忙道不必，又謝三少夫人，“難得你親自來看我！”
    三少夫人容光煥發(fā)，顯然生了個兒子，使得她在林家處境改善了不少，沒準(zhǔn)和林三少爺?shù)母星橐灿兴販亍Ｂ犐仆┻@一說，她連忙搖手，“那也是因為我事最少——我不當(dāng)家嘛，閑工夫就多了。你和許世子夫人當(dāng)著家的，當(dāng)然就忙，我約她上香，她也沒空呢，這剛接了家里的總鑰匙，正忙著動刀子，哪有空出門。”
    正說著，剛好七娘子打發(fā)人送東西來，“聽說大姑娘病了，這是些江南送來的丹方丸藥，全是小兒常用的驗方。因我們家兩個小少爺也常犯頭疼腦熱，這是派專人到江南去采買回來，最干凈放心不過了。您請盡管放心應(yīng)用。”
    又有那兩本書的抄本也得了，“親自校對過，因是沒有疏漏錯失，如堂兄看得好，有趣致，便盡管送信，我們令人在海外搜尋——一點都不麻煩，千萬不要客氣。”
    一時就連三少夫人都不禁咋舌，“真是體貼入微，我是先去看她的，就提了一句，她這就送東送西的——”
    她又開玩笑，推善桐一把，“這命好的人多了，還沒見到你這樣人見人愛的，我也是常見皇后娘娘的，就得不著那樣好的彩頭。世子夫人這還是頭回見面吧？就這么掏心挖肺的對你好，你倒是說說看，你好在哪里！”
    這話要在從前，說不定善桐心里還要竊喜，現(xiàn)在想到皇后、孫夫人等對她的喜愛，先就覺得打從心底一番疲倦：這與其說是喜愛，倒不如說是雙方你來我往，彼此做個利益交換。到京城這幾個月來結(jié)交下的朋友，其實也就是林三少夫人一個，就是這七娘子，才見了一次，也似乎未能說得上是朋友這樣重。
    “實在是太體貼了。”她也不禁嘆氣，“比起她來，我們平時所謂細(xì)心，簡直是不值得一提。處處都先為人設(shè)想到了不說，連話都帶得有講究……”
    畢竟是出過人命案子的人家，現(xiàn)在還有一批人在莊子上鎖著，她不解釋一句是自己親自從江南采買的，其實善桐也不大敢用她們家的藥。只這一句話，不是細(xì)心到極點，也說不出來。別家?guī)状嗡退帲蜎]有這樣交待的。可對于不知底細(xì)的人家，也就這么輕輕放過了——就好比三少夫人就沒聽懂，只笑道，“她我是熟悉的，雖然和藹可親，但也不是逢人就這樣體貼。這個什么抄本還要親自校對——怎么，你們那天見面，她是對你一眼就鐘情了不成？”
    這還是打趣善桐，不過這事善桐自己也不解，只笑道，“書其實我也看不懂呢，她是才女，對這門學(xué)問有興趣，愛屋及烏，也就樂于推廣介紹吧。”
    “都是無用的東西，也虧身周有人喜歡。”三少夫人有些不屑，“其實都是有錢有閑，才有心思打發(fā)時間。因皇上喜歡，連我們家那位都半懂不懂的……唉，不過也比前朝中意修道來得強(qiáng)，那時候滿朝文武不寫青詞的也沒有幾個，就是焦閣老，便是那時候也信奉了老莊呢。”
    真是趕個時尚？善桐想到七娘子提起算學(xué)幾何時的神色，又覺得似乎并非如此，她隨手翻了翻抄本，只見滿紙鬼畫符，根本看不出所以然來，只每頁幾乎都有些精細(xì)的圖形，還算是勉強(qiáng)能看懂的。只好隨手合上了，三少夫人又約她得閑去大護(hù)國寺還愿，再坐了坐，因大妞妞醒來，便也告辭走了。善桐倒很過意不去，“你難得來，我又沒能好好招待……”
    三少夫人就看著她笑，“也是因為你人見人愛，不然人家請我，我都不來！”
    這又是在和善桐開玩笑，善桐被鬧不過，忙道，“那下回我去你家看你，你婆婆攆我我也不走！”
    說著三少夫人也笑了，她親親熱熱地握住善桐的手，壓低了聲音，“這樣出來總是不方便說話，下回寺里聊吧，我好些事想請教你呢。”
    想來這好些事，無非也都是關(guān)于三少爺?shù)牧恕Ｉ仆┮娝猴L(fēng)滿面，也為她開心，點頭笑著應(yīng)下了。回來屋里，見江城也翻閱那手抄本，便道，“可要仔細(xì)一些，別弄臟污了。不然，上哪里尋人親自校對去？根本看都看不懂，除非世子夫人可能還能勉強(qiáng)辨認(rèn)，誰也校對不了。”
    江城忙放下來，“我就是想呢，這世子夫人是哪來的心力……聽我三表姨說，她隨常身體也不大好，世子爺為了她養(yǎng)生健體，是操碎了心。平時吃飯有時還要哄著吃，就這樣家里還忙，最近上手家務(wù)，賬上又鬧得不消停。說是前頭有人虧空家里的賬，家下人都不安生。”
    見善桐聽住了，她就備細(xì)說給善桐聽。“他們家人口多，派系也多。有太夫人的陪嫁，夫人的陪嫁，少夫人們的陪嫁。前頭當(dāng)家的五少夫人，總有些風(fēng)聲傳出來，說是當(dāng)家的時候手腳也許不大干凈……可這事要細(xì)查，家里不安生不說，五房多沒面子？底下人也不能安心做事。要不查吧，大家先就看不起新世子夫人，眾人為少夫人打算，都覺得難辦。不想少夫人自有主意，賬一燒，什么都不追究了，大家死無對證，糊涂賬囫圇吞吧……”
    她這邊還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善桐卻是心頭一動，唇邊雖然還含著笑意，但眼神卻已經(jīng)是放遠(yuǎn)了。心里一個念頭先還模糊，隨著她緩緩思忖，卻是越來越清晰，她想：說不準(zhǔn)桂家當(dāng)年飲下的這杯毒酒，還沒穿腸爛肚，依舊卡在喉頭，還有吐出來的機(jī)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