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我剛才就見到了?!鄙仆┚托χf。“我還想給你做個白狐手套呢, 我們想到一塊去了?!?br/>
含沁不以為然,“這么上好的白狐皮, 給我個漢子做手套,虧你想的出來!”
他年紀其實也并不大, 現在才都不到二十歲,長得又眉清目秀的,還有一股狡黠跳脫氣息,和漢子兩個字距離著實是有幾分迢遠的。非但善桐,連六丑、六州都忍不住要笑。六丑嘴快,便道,“少爺回來了, 一屋子就都是笑, 少爺不在家的時候,家里不知多冷清呢。少奶奶回了屋子都不說話,成日里就是出神……”
善桐紅了臉,就去啐六丑, “死丫頭, 誰讓你多嘴了?”六丑嘻嘻哈哈地,還沒覺得什么,六州看了含沁一眼,就拉著六丑退出了屋子。
到底是新婦,善桐始終都有三分臉嫩,見兩個丫鬟擺明了是要給兩人留出溫存的空間,臉便不禁更紅了, 側過頭來看了含沁一眼,見含沁正看著自己,便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聽她們胡說?!?br/>
一邊說,一邊終究是忍不住,蹭到了含沁身邊,把頭靠到含沁肩上,含沁滿臉的壞笑,只是站著不動,善桐只好又把含沁的手拿起來放到自己肩上,他這才輕輕地撫了撫善桐的肩頭,低笑道,“難道你不想我,我就高興了?”
總之年輕小夫妻經月不見,不免有好些肉麻情態,也無需一一細說,片刻后善桐紅著臉要水,兩個人濕淋淋地在炕上對著坐了,善桐又一長一短地把這幾個月內的熱鬧學給含沁聽。含沁也聽得入神,這里好些事,始終是不方便寫在信里的。
聽說善桐到底還是牽扯進了老九房的家務事里,又答應下來年后陪著桂太太去京城給桂含春選媳婦,含沁也不禁連連叫絕,善桐含怨道,“還說呢!你叔叔就是個老狐貍,你大嫂也不簡單,一家人就我缺心眼!就我被算計,出工出力,眼看著還不落好。”
“大嫂那是誤打誤撞?!焙哒f。“她要是有那心機,宗婦之位也就不至于坐不穩了。要是有那心機,也就不會不想當這個宗婦了嘛。你也別往心里去了,反正叔叔是已經瞄上你了,有這事沒這事,他都是要把你拉進來的?!?br/>
其實按這些年來老九房對十八房的照顧來說,不論是桂元帥的要求還是桂太太的要求,那也都是題中應有之義,不就是年節里過去幫幫忙嗎?善桐也不是為了這個委屈,就是想到桂太太和含沁之間的那些個陰私恩怨,心中始終是意難平。尤其是今天祭拜過含沁生母,這難言的不適感就更明顯了。她走了半天的神,手指在含沁身上劃來劃去,片刻后才低聲道,“沁哥,你說我們把姨娘的牌位請到家里來怎么樣?按說,她是你的生母,承受你的香火,那也是應當應分的。族里料來也不會有誰掃興,表姑那頭就更別說了,不會有二話的。也免得你還要受她的氣,拜祭生母,都要去看她的臉色?!?br/>
含沁身子一僵,繞著善桐鬢發的手指也不禁微微收緊了,片刻后才道,“這件事不是這么簡單的。按她性子,你提了也是白提,大帽子壓下來,除非叔叔出面,否則不好操辦。但叔叔又不會為了這事和嬸嬸鬧生分,就因為姨娘的事,他十多年在嬸嬸跟前抬不起頭來……反正,她就是要用這個牌位來壓我?!?br/>
他不禁微微露出冷笑,低聲道,“她要始終提醒我,就算我已經出繼了,也還是老九房的庶子,是她的半個奴才,我的一切都是她給我的,她隨時都能收回去。要我老老實實地聽她的吩咐……”
他和桂太太之間的恩怨,到了這時候才經由這幾句話泄露出了一點半點,善桐不禁有幾分不寒而栗。她忽然想知道梧哥如果將來知道真相,對王氏是否也是一個心態,又或者現在的善楠是否也正這樣想:就算過繼出去了又如何?只要你還沒有狼心狗肺到不認生母、同母的妹妹,那么你的一輩子,其實也還就是掐在嫡母手心。嫡母要你往東,你敢往西嗎?
“牌位而已?!鄙仆┚偷吐曊f。“就是她不許我們請,難道我們還不能自己立了?那其實就是個念想,一塊木牌……”
“在我們這一代,自然是這樣了?!焙咻p聲說?!暗硎芎蟠募漓牒拖慊?,就非得有個名分不可。其實按姨娘這樣的情況,也不是不能移葬到十八房來,享受十八房的香火的。就是……”
就是這件事,那就一定要通過族長了,不是私設一個牌位可以了事的?!驳拇_比較難以操辦,至少桂太太那一關,幾乎就根本都過不了。
善桐望著含沁,見他長長的睫毛低垂下來,遮住了眼中的神色,唇邊竟似乎還帶了一點笑意,看起來竟很是習慣了這被拿捏的境況,心中又是好一陣酸楚。真恨不得打上桂家去,將桂太太不由分說,先敲打一頓再說,她又挪動了一下,將頭枕在含沁肩上,一邊輕聲道。“你放心,后院的事,你是鞭長莫及,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受她的搓摩,可我就不一樣了……后院的事,你就交給后院的人來辦吧?!?br/>
含沁挪動了一下身子,醒了醒鼻子,過了一會才輕輕地說,“唉,到底是有媳婦了,回到家有熱鍋熱灶不說,連我桂含沁都有人心疼起來!”
善桐咯咯直笑,“從前難道就不心疼你了?就會裝可憐。你那次到山上來見我,手凍得通紅,我不是當時就把我的手套解下來給你?是你自己不要!”
“那是私相授受嘛?!焙呃碇睔鈮训卣f?!拔疫@么正經的人,能做出這種事來?”
大家不由得又發一笑,這才坐下來吃飯。善桐又想起來問含沁,“這回打得激烈嗎?你上陣了沒有,分了多少功勞呀?”
含沁便說了些戰場上的事給她聽,無非是和誰在哪里打,“上陣沖殺的都是大哥,這個是誰都搶不過他的愛好。耿叔叔做中軍將。我們都聽他的,我就是四處逛逛,在他身邊出出主意。最后一次和羅春打的時候,跟著湊合了一把熱鬧,說起來也慚愧,都沒有親手殺了一個人?!?br/>
他說得這樣輕描淡寫,善桐卻聽著不對,“按你叔叔的意思,你這樣浮皮潦草地湊一把熱鬧,你大哥和耿總兵能放你過關?你別是和我還謙虛謹慎起來了吧。”
含沁不禁大窘,罕見地連耳朵都紅了。“那不然呢?我難道告訴你主意都是我出的,我干的是主帥的活計?”
善桐道,“你就是這么告訴我,那我也信呀。你又不是沒有主帥的能耐?!?br/>
她其實也就是隨口一說,見含沁默不做聲,反而有些詫異,再細細一想,就覺得不對了。當下細問道,“該不會是你真的行了主帥的職吧?”
“那倒沒有!就是的確也沒怎么得閑,耿叔叔為人方正,沒有多少做主帥的經驗,打仗其實也就是兩家互相算計。羅春狡猾多智,沒有一個人和他互相算著,我們是占不到多少便宜的。我肯定要在耿叔身邊跟著參贊,但具體怎么打,還是耿叔的主意?!焙呙忉屃艘痪?。善桐又追問道,“那論功行賞,這一次你們都得了什么功呀?”
“大功那肯定還是大哥的了,我也就是隨常的小功罷了,指著這個升職,那是沒有的事。”含沁見瞞不過善桐,只得老實道。“要是那時候消息傳過來了,我和含芳的功勞還能大一點,沒傳過來,那肯定是這么辦的。耿叔也沒有虧待我,這就是規矩,計較也沒用——”
善桐面色不禁就沉了下來,含沁看她這樣,便哄她道,“不要緊,將來不愁沒有八抬大轎給你坐!只是現在時機畢竟還沒到……”
便和善桐說些戰場上的事,又道,“其實含芳的傷還是護著我才受的,最后一戰我們都各自領軍上去沖殺了,含芳人在我身邊,為我接了那邊射來的一箭……身上擦傷好幾處呢。這件事不要被嬸嬸知道了,不然又是枝節?!?br/>
不論規矩如何,至少桂家兄弟對含沁是沒話說的。善桐自然也是感佩的,兩人因就談到含芳,善桐說,“他今天似乎又想找我說話的樣子,估計還是為了善喜的事,你們到村子里,他和善喜見上面了?”
“我哪里敢管敢問,就假裝不知道唄?!焙咭贿呎f一邊看善桐的臉色。“現在他肯定還是想要娶的,只是十三房大姑娘家里特別一點,就算桂家提親,也未必會應,他恐怕還是想請你出面,在姑婆耳邊說幾句好話,讓姑婆來問一問十三房的意思呢?!?br/>
按桂太太的性子來說,要是一次提親沒應,含芳這輩子再別想和善喜在一處了。桂含芳想要先行打點,那還算是他看得透母親。不過這件事要辦也必須著急一點,過了年桂太太和善桐一上京就是小半年,善喜隨時可能定親。要問,那也就是過年回去拜年那一次來問了。
善桐待要不管,可想到桂含芳還幫了含沁一把,為護他自己受傷。善桐就又有三分心軟,這才明白原來人世間好些事,不是你看得透就能不進局中的。就好比這件事,明擺著管了那就沒準要落下一輩子的埋怨,將來善喜要是糊涂一點,嫁進府中日子過得不舒坦了,隨時掉轉頭就可以埋怨自己夫婦,又還有桂太太肯定也反感自己插手含芳婚事。這些善桐也不是看不透,但打虎親兄弟,人家桂含芳好說歹說,在戰陣上是護著這個弟弟的,刀槍無眼,多少猛將都是死在陣上的,人家誠心誠意讓你幫這個你也不是幫不到的忙,你要是說不,講難聽一點,桂含芳和別人談起來,善桐那就是沒有良心。再說,善桐是那種人嗎?這件事她也不好意思不幫啊。
轉過天到了元帥府內,善桐心中已經拿定了主意,看到桂含芳過來,就不像是老鼠見到貓,只想著跑了。因為桂太太沒精神,府中大清掃、大采購等等事情,都要慕容氏和善桐分擔著去做,慕容氏領了清掃的事情去做,善桐就只好拿了賬本和婆子們站在廚房外頭,看著一筐筐吃食進去了,又現勾銷對賬,遠遠看見桂含芳踱過來,她也沒走,只等含芳到了近處,才笑道,“三哥,我還沒有謝你呢!”
桂含芳眼前頓時一亮,顯然是明白了善桐的潛臺詞,他擺了擺手,道,“這算什么,分內的事,我們不看顧弟弟,還有誰疼含沁?”
便又將善桐拉到了一邊,略帶祈求地道,“這件事還要請你幫忙了,我……我上回路過村子,確實是見到她了。她固然也情愿,但心里也不是沒有顧忌,最怕是我們家門第太高了,婆婆不好處——”
“婆婆是不好處。”善桐說,“這也不是瞎擔心……你能保證善喜進了門就不受委屈了?”
桂含芳畢竟是老兒子,頭一擺,就顯出了那理所當然的受寵樣子來了。
“婆婆給點氣受也不算什么,我保證她在屋里沒人給她氣受。”他說?!澳锲庖簿褪悄莻€樣子,順著毛摸,還能怎么著?就是大嫂鬧成這樣了,不也沒怎么著么!”
“那你就和你娘先說好了。”善桐道。“勸你一句話,你自己這里定不下來,就不要去招惹別人家的閨女啦。她心里有你就夠了,等家里自己定下來,可以上門提親的時候,我特地跑一趟村子里幫你說話,成不成?”
這樣舉措,含芳自然是什么話說不出來了,他就要去找桂太太,“我現在就去說!”
善桐忙又道,“三哥!你急什么,現在嬸嬸心里正不舒服呢,你去找她,可不是又添了心病了?少說也得等年后再說了。”
桂含芳平時看起來陰沉沉的一個人,——也真是桂含欣的兄弟,事情一扯到善喜,就換了個人了,看起來如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年一般,顯得又激動又無措,好像晚去一天,善喜就會跑了一樣。搓手跺腳的,只是安靜不下來。善桐看在眼里,不期然想起琦玉,不禁就輕輕地嘆了口氣,又道,“你可要想好了,看看大嫂……其實還不是沒有娘家撐腰!大戶媳婦不易做,有時候有些事,不是你心疼她就算數的。”
含芳又哪里聽得進去?善桐正這樣規勸,剛好桂含春看著一群人擔了十多只羊進來,一邊和善桐道,“都是野山羊,他們路上打了回來孝敬的。山羊腿拿煙熏了,下酒的好菜,從爹起一家人都愛。弟妹看著命人料理著——辛苦了!”
又詫異地看了桂含芳一眼,對善桐投以疑問的眼神。善桐咳嗽了一聲,想到桂含芳的婚事要真定了,含春身上壓力豈不是更大,便道,“三哥你自己和二哥說吧,二哥在嬸嬸跟前幾句好話,比別人幾百句都強呢。”
一時便拔腳走開,自己忙去了。等一會回來,看桂含春站在原地,好像才送走含芳,便又掩不住好奇,上前問道,“二哥,三哥——”
桂含春猛地就回過神來,一邊笑,一邊自失地搖了搖頭,自嘲道,“一家子都不是省油的燈,他急成那個樣子,我肯定答應,橫豎家里娶高門婦這個擔子,不是已經交給我了?又何必耽誤他。這不是就喜得出門呼朋喚友去了?到底還是個孩子!”
兩人對了一眼,都想到了從前那未成的婚事。善桐忽然間倒更理解了桂含春的為難,她真心實意地道。“老實人就是吃虧的!一家人,也沒辦法去計較……就是要辛苦二哥多擔待了!”
桂含春見她態度坦然,也微微一笑,舉了舉手和善桐示意,便回過身子,出了廚房院門。善桐目注他挺拔的背影融入了西北蒼灰色天空之下,一時間倒是有幾分感慨,也有幾分為桂含春不平:怎么越是能耐,越是本分,越是負責的人,肩上的擔子,往往也就越重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