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鳳睜開眼, 發(fā)現(xiàn)躺在屬于自己的, 熟悉的房間,熟悉的床上。雙手, 頭部和左肩的傷都被嚴(yán)嚴(yán)實實的包扎好了。
他勉強坐起身來,感到腿上壓著一點重物。
一個小小的身軀,靠著床沿, 趴在他腿上睡著了。那張本來還算白凈的小臉上,此刻又是鼻涕又是眼淚,混著烏黑的煙灰,簡直慘不忍睹。
她還毫不自知的張著嘴,把口水流到被子上, 睡得正香。
阿鳳看一會小秋那張貓一樣的圓臉, 心中突然就松了口氣。
還好沒死,不然還不知道她要哭成什么樣。
他輕輕抽出腿來, 從床上站了起來,感到一陣因過度失血而帶來的眩暈。
扶了一下墻, 他定了定神,向著門外慢慢走去。
正端著一盆水進(jìn)門的碧云看見了, 趕忙放下水盆來扶他。
“你要去哪?你傷得很重,你不能亂走, 主公交待我照顧好你。”
“有勞了,不必費心。”阿鳳掙開碧云的攙扶,蒼白著臉,倔強的向外走去。
“誒……”
碧云喚他不住, 只得嘆了口氣,回到屋中。
這么個冷冰冰的人,秋怎么就那么喜歡和他待在一起呢。
碧云擰了毛巾,給趴在床邊的妹妹擦了擦那張臟兮兮的臉。
打了月余的仗,這個孩子天天跟著在陣地上忙上忙下,小小的身軀實在是累壞了,才睡得這么香。
主公回來了,很快就會打退敵人,一切終于就要好起來了。
碧云摟了摟懷中的妹妹,姐妹兩坐在地上,頭靠著頭,挨著床沿,安心的陷入了夢境之中。
東市上,十來個奴隸興高采烈的走在一起。
為首的男人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傷疤,然而引人注目是他雙手各提著的那一掛血淋淋的人頭。
他把那些用頭發(fā)結(jié)在一起的人頭,往書記官面前一丟,“算首級!”
“盛哥威武。”
“盛哥厲害啊。”
“大家能有一個就算很不錯了,只有我盛哥一人就十幾個,哈哈。”
盛哥用短劍挑起地上一個人頭,甩到了雖然負(fù)了傷,卻一無所獲的六猴兒身上。
“接好了!咱們幾個兄弟中就你沒有,這一次哥幫你一把,下次別想再有這種好事。”
六猴兒一把接住那被污血覆蓋的人頭,一點兒也不嫌臟,抹著淚道:“謝謝盛哥,謝謝盛哥。”
書記官仔細(xì)清點完人頭,取出紙筆,詢問道:“姓名,籍貫,年紀(jì)?”
盛哥:“名盛,沒有姓,不知道生在哪里,不知道年紀(jì)。”
書記官很習(xí)慣這種情況,抬起頭認(rèn)真解釋道:“你現(xiàn)在脫了奴籍,必須要有一個全名,好給你編寫正式的戶籍。”
“我老娘好像姓楊,那我也信楊好了。楊盛。”盛哥臨時給自己起了個全名。
書記官先翻出一本厚厚的冊子做了仔細(xì)的記錄,又取出一個楊木削成的木片,在上面寫上楊盛的姓名,年紀(jì),外貌特征和分配的籍貫。
遞給他細(xì)細(xì)交待:“這個是‘驗’,是你作為晉國國民的身份象征,一定要小心收好,如若遺失,需請三位鄰居作證,加上里正,一起拿著村長開的文書,到縣郡以上的衙門才能補辦,十分麻煩。”
楊盛接過來看了看,見那木板打磨的光滑,上面細(xì)細(xì)密密的寫滿自己不認(rèn)識的小字。
這樣我就不是奴隸了。
他小心的摩挲了一會那片小小的木板。
周圍的兄弟興奮不已,一個個接過來來回傳看。
“楊士伍此役梟敵首記一十五,晉一級公士爵,得一傾田,一處宅。”那書記官又拿出一小支柳條,在上面細(xì)細(xì)寫了一排字,交給楊盛。
“你的戶籍落在汴州東南方向十里地的祥符縣,士甲鄉(xiāng),拿著你的‘驗’和你手上的‘傳’,去縣里找縣丞報道,他會根據(jù)我們這里發(fā)過去的文書核對你的驗、傳,讓鄉(xiāng)長給你安排一傾的荒地和三十步見方宅基地,另外還可領(lǐng)取兩千錢,作為建房子的補助。第一年開荒國家不征你稅。”
楊盛和他的伙伴越聽越是興奮,最后忍不住哄的一聲,歡呼了起來。
至于書記官說的那句:“不過這些都要等此次戰(zhàn)役打完,方能去辦理。”都已經(jīng)被男人們的歡呼聲淹沒,幾乎無人聽見。
東市的廣場上此起彼伏地響起了歡呼聲。
即使很多人根本連一顆敵首都沒拿到。
但人心被這種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希望所鼓舞,士氣如潮水一般的高漲了起來。
阿元坐在墻角,他抱著腦袋,感到自己的雙手還在顫抖。懷中揣著今天分發(fā)下來的食物,明明是又香又軟的白面饃饃,但他卻一口都吃不下。
胃里一陣陣的涌上酸水,讓他惡心想吐。
他自以為有一身的力氣,在村里,不論是打獵還是打架,他都是一把好手,一定能很快適應(yīng)戰(zhàn)場。
然而今日,到了那千萬人的戰(zhàn)場之上,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以為的那些勇狠,在真正的戰(zhàn)場上都如兒戲一般好笑。
異族的敵人,并不像村中傳說中一般有惡鬼一般的樣貌。
相反,他們和自己一樣,一刀砍上去,同樣會翻出白花花的肌肉,同樣會噴出血紅的鮮血。
他看到一個犬戎的男子,就在自己眼前被破開了肚子,躺在地上翻滾哭嚎。
然而他必須跟著自己的同伴,沖上前去,用抖著的手,一刀一刀砍在那個哭求的身軀之上。直到血液浸透了他的鞋子,直到那個掙扎的身軀,不再動彈。
但如果他不舉起自己的刀,那倒下的就很有可能是自己,是自己身邊的同伴。
他完全辨不清東西,分不清南北,在雜亂的人嘶馬蹄,和滿天的刀光劍影中,他只能牢牢記住這幾日訓(xùn)練中教官反復(fù)強調(diào)的一點——緊緊跟在自己小隊的十夫長身后。
十夫長看著百夫長的旗幟,而他只負(fù)責(zé)盯著十夫長的身影。十夫長砍哪,他們擁上去砍哪兒,十夫長向哪沖,他緊跟著向哪沖。
似乎永遠(yuǎn)沒有盡頭的戰(zhàn)役終于結(jié)束了,他忍不住吐了三次。
別說敵人的人頭了,阿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著走到這里的。
他從衣領(lǐng)中拽出一枚掛在脖子上的小小護(hù)身符,這是臨行的前一天,妻子阿娟特意給他掛上的。
真想丟了武器盔甲,回家,回家找到阿娟,抱著她,把頭埋進(jìn)她柔軟的胸膛,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想了。
一群男人在他不遠(yuǎn)處歡呼起來,那個臉上有一道疤的男人一次就砍夠了十個敵人的首級。
阿元記得這個叫盛的男人,他在戰(zhàn)場上不要命的瘋狂殺敵,令人印象深刻。
在昨天,這個人還是一個最低賤的奴隸,而今天,他憑著那十幾個人頭,不僅脫離了奴籍,甚至越過了自己,成為了一名公士,有了一百畝的田,有了三十步見方的宅子。
阿元咬了咬牙,拽緊了手中的護(hù)身符,“阿娟,你等著我,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要砍下至少一個頭。”
六猴兒緊張得把盛哥分給他的那一個人頭擺上了書記官的桌面。
“姓名?”書記官例行公事的問道。
“我……我也沒姓,我根本不知道我娘是誰。”六猴兒不好意思的摸著腦袋,“那我也跟著盛哥姓好了,叫,叫楊六猴。”
“哈哈哈……”周圍一陣哄堂大笑。
嚴(yán)謹(jǐn)?shù)臅浌俣夹α似饋恚骸敖袟铌懞癜伞!?br/>
他隨口給六猴兒起了個名字,這一日之間他不知道替這些奴隸起了多少名字。
六猴兒千恩萬謝的領(lǐng)了自己的“驗”,美滋滋的看著自己那正兒八經(jīng)的大名。
“多虧了盛哥,不然我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有這個名字。”六猴兒楊陸厚興奮地回到盛哥身邊,狗腿道,“我看這全場,都沒一個比得上咱盛哥的人,其實能像我這樣,保著小命沒事,腿還沒軟的,就算不錯了。”
“人外有人。”楊盛哼了一聲,抬了抬下巴,“你們看那邊。”
眾人抬眼望去,一個黑衣黑甲的年輕男子,正向著這里慢慢行來。
他目光冷漠,滿身血污,即便是純黑的衣物,都掩蓋不住那熏天的血腥味,直如一尊修羅地獄中歸來的羅剎緩緩而來。
他騎著一匹馬,身后還牽著一匹。兩匹馬的馬背上,掛滿了小山一般的頭顱。那些面目猙獰的頭顱上發(fā)絲虬結(jié),濃稠的鮮血順著馬腿一路滴落。
那人走到一位書記官的桌前,數(shù)了一天人頭的書記官員都吃了一驚,站起身來,喊自己的同伴前來幫忙。
“我天,這得升多少級啊?”楊陸厚張大了嘴,輕輕說。
“三級的簪裊以內(nèi),是按人頭獎勵,要想升到四級的不更,五級的大夫以上的爵位,光靠人頭就沒有用了。”楊盛低聲說道。
楊陸厚疑惑道:“是這樣嗎?四級以上的爵位。我想都沒想過。”
“你必須想,要想拿到四級,靠的是三級爵位的隊長所帶的團(tuán)隊取得的戰(zhàn)果。”楊盛瞇起雙眼,他不愿認(rèn)輸,“你們都跟著我好好干,我們雖是奴隸,也沒什么比別人差的地方,一樣也有封侯拜相的機(jī)會。”
“你看紅衣服的那人,他帶隊守住了城門,他這次拿的功績,想來就足夠封四級爵位。”
阿鳳滿身的繃帶,披著他紅色的外袍,一步一步走了過來。沿途數(shù)名敬服他的甲士,都上前想要扶他一把。他微微抬手謝絕了。
他走到一名書記官面前,伸手搭在墨橋生肩上,輕輕喘了口氣。
“傷得這么重,怎么還走出來,何必如此著急。”墨橋生責(zé)怪了一句,但其實他很理解阿鳳的心情。
“我……我叫鳳。”阿鳳對著書記官開口道。
“他叫鳳,姓程,程鳳。”一個聲音響起。
宣臺的樓梯上走下一個人,那人頭束金冠,面如冠玉,眼中微微帶著笑,長身立在臺階上,開口道,“賜他國姓,從今而后,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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