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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路,走錯了。”
    顧長晉的話剛落下,容舒捏著車簾的手便是一僵。她是萬萬想不到,顧長晉竟能覺察到改了路。
    承安侯府在麒麟東街,從梧桐巷去麒麟東街,最快且最便宜的路便是從梧桐巷右拐駛入最繁華的長安街,順著長安街一路行到底,拐個彎兒,再行小半個時辰,便能到麒麟東街。
    若是從梧桐巷左拐,那便要繞過長安街,多走許多冤枉路。
    容舒一早差車夫換路,又堅持要坐侯府的馬車,自是有她的思量在。
    上輩子的這一日,他們便是右拐直入長安街的。卻不想長安街起了亂,東城兵馬司并順天府衙出動了上百人才將這亂子徹徹底底壓下去。
    當時容舒與顧長晉乘坐的是顧家的馬車,在長安街行至半路便倒霉催地撞進那場混亂里。
    顧家的馬車老舊粗陋,容舒記得清楚,那馬車不頂事兒,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生生被撞翻了去。巨力之下,她重重撞向車窗,額頭立時便腫了一大塊兒,疼得五臟六腑都要移了位。
    可饒是如此,她還不忘抱著個小箱籠,生怕顧長晉給父親同祖母備的回門禮會出差錯。也就是這個箱籠,給她擋了一災,攔下了一支從窗外射入的箭矢。
    在她身側的顧長晉運氣差些,肩膀中了一箭,一時血涌如注,“嘀嗒”“嘀嗒”落在容舒的裙擺里,嚇得容舒慌了神,忙擲下手上的箱子,張開雙手將顧長晉護在身下。
    到底是未經事的閨閣小姐,遇見這樣一番變故,一舉一動全憑本能。
    與她相比,顧長晉要冷靜許多。
    馬車翻了也不驚,中了箭也只是一聲不吭地將箭矢折斷。
    獨獨容舒張手護在他身前時,他古井無波般的神色才終于起了一絲波瀾。
    可他絲毫不領情,扯開容舒后,只留下句“呆在車里等我”便踹開車門,將她拋在了馬車里。
    那時外頭已是沸反盈天。
    婦人幼兒的哭鬧聲、男人的怒斥聲還有短兵相接的金戈聲,將這短短一截鬧市徹底煮成一鍋亂哄哄的粥。
    直到順天府的衙吏趕來,這場混亂方才收鑼罷鼓。
    秋陽似火,空氣里彌漫著血腥味,地上淌著一團團觸目驚心的血跡。
    翻倒的馬車被扶正,顧長晉掀開車簾,目光從她烏紫了一團的前額掃過,冷著聲道:“可還有哪兒受傷?”
    容舒搖頭,說來也是奇怪,自他離開馬車后,她這處竟就風平浪靜起來。
    那一日自是沒能回門,顧長晉受了不少傷,傷口血肉模糊,深可見骨。回到顧府后,他像是終于卸下一口氣,直挺挺地暈了過去。
    前塵往事從眼前倏忽而過。
    容舒從窗外收回眼,溫聲回道:“是我吩咐車夫從這走的,月娘節剛過,長安街現下正是車水馬龍、駢肩累跡之時。繞過長安街,從銀槐巷走,大抵能快些。”
    顧長晉久久不語,只垂著眼注視她。
    容舒能感覺到一股壓力從他身上傾壓而來,但她好歹與顧長晉相處了三年,對他這副模樣早已司空見慣,不僅不懼,甚至還能提起嘴角,對著他溫婉地笑笑。
    “銀槐巷巷尾有一棵老槐樹,幾百年前曾遭過雷劈,本以為這樹十死無生,誰料那年竟開出了銀色的花。后來那樹便被這巷里的百姓當做神樹,逢年過節總要朝它拜拜,掛幾張祈福紙,這條小巷也因此改了名兒。”
    “妾身早就想來開開眼了,索性便改了路,一會路過時,郎君不妨也許個愿。”
    許是這番說辭打消了點顧長晉的疑慮,容舒話剛落,便聽他淡淡道了句“不必”,又八風不動地闔起了眼。
    他這樣一副“敬鬼神而遠之”的姿態,容舒倒是不驚訝。
    從前,她也是不信的。
    只如今,卻由不得她不信了。若這天地間無鬼神,又何來死而復生的她?
    馬車一路暢行,晃晃悠悠駛過銀槐巷。
    經過那棵老槐樹時,容舒挑開簾子,望著樹上密密麻麻飄在煦風里的紅綢,在心底默默念著:謝這世間八方神佛,容她再活一次,這一次,她定會活得長長久久的。
    因著繞了遠路,馬車足足行了一個時辰,方才抵達承安侯府。
    侯夫人沈氏一大早便起來指揮著仆婦婆子灑掃備宴。
    周嬤嬤是沈氏的奶嬤嬤,知曉沈氏一門心思盼著容舒歸寧,早早便派人在大門守著。
    容舒的馬車還未到侯府門口,就已經有人到清蘅院傳話,說大姑娘回來了。沒一會兒,沈氏便帶著清蘅院的一眾仆婦浩浩蕩蕩往垂花門去。
    容舒剛下馬車,便有仆婦上前見禮,將禮車上的福餅、喜果一擔一擔地往府里抬。
    容舒望著用金粉寫著“承安侯府”四字的匾額,徹底松了口氣。
    果真繞路是對的,這一次,她終于順順利利回到侯府了。
    一行人快步入了正門,容舒剛繞過影壁,便見一位穿著萱色半臂石榴色曳地鳳尾裙的美貌婦人立在垂花門那,正笑吟吟地望著她。
    容舒頃刻間便紅了眼眶。
    “阿娘。”她輕喚了聲,提起裙裾疾步走向沈氏。
    沈氏笑道:“慢些,怎地嫁人了反而變毛躁了?”說著便看向顧長晉,又道:“倒是讓允直看笑話了。”
    允直是顧長晉的表字。
    顧長晉比容舒長兩歲,早兩月便已經及了冠。
    “允直”便是是顧長晉的座師,刑部尚書陸拙親自給他取的表字,身邊親近之人皆喚他“允直”。
    顧長晉上前恭敬行禮,拱手道:“見過母親。”
    沈氏笑吟吟道:“無須多禮,昭昭的祖母與父親在荷安堂等著了,你們隨我來。”
    荷安堂是容舒祖母住的地方,那院子在侯府東側,從抄手游廊往東走,穿過中間一處荷塘,再行兩刻鐘便能到。
    容家共有三房人。
    大老爺容珺是容老太爺與發妻孫氏所生的嫡長子,娶了前太常寺少卿之女朱氏為妻。
    圣人登基御宇那年,容珺得了惡疾,不過二十有三便撒手人寰,只留下一個尚在襁褓的兒子,也就是容家的大郎君容澤。
    二老爺容玙乃姨娘所生,但自小養在容老夫人膝下,娶的是泉州知州之女鐘氏。鐘氏與容玙感情甚篤,共生了兩子一女,分別是二郎君容鴻、三郎君容泊和三姑娘容淇。
    三老爺便是容舒的父親,容老夫人的嫡親兒子,如今的承安侯容珣了。
    容老夫人是容老太爺的繼室,也是孫氏的表妹。當初孫氏病重,怕未來新婦不慈,慢待兩個兒子,便將出身農家的表妹梁氏,也就是容老夫人接到太原府,安排她做了容老太爺的繼室。
    容家最初不過是太原府一普通的軍戶,能從軍戶之家一躍成為公侯門第,實則是容老太爺與容舒的大伯父容珺之功。
    容老太爺原是太原府代州下屬衛所的千戶,當初嘉佑帝從太原府起事,容老太爺是最早為嘉佑帝保駕護航的那群軍將。之后又舉薦大兒子容珺做嘉佑帝的馬前軍,容珺有謀有略,殺敵悍勇,為嘉佑帝立下不少汗馬功勞。
    只父子二人福薄,嘉佑帝登基不到半年,他們便因病亡故。后來嘉佑帝論功行賞,念及容家父子立下的社稷軍功,便封了容家為承安侯府,賜誥券,允世襲三代。
    而承安侯的爵位也就此落在了從不曾建過功立過業的容珣頭上。
    容珣在圣人登基前便與容舒的娘親,亦即揚州首富沈淮之女沈一珍定下了婚約。
    嘉佑元年,容珣娶沈一珍為妻,次年生下嫡長女容舒。襲了承安侯的爵位后,又納了一房小妾,與之生了一子一女,亦即是四郎君容清與二姑娘容涴。
    容舒進荷安堂時,里頭已經坐滿了人。除了在外任職的二伯父以及在國子監做監生的堂兄容澤,各房的人都在。
    容老夫人坐在上首,身邊坐著二姑娘容涴與三姑娘容淇。兩個孫女一個溫雅可人,一個天真爛漫,正彩衣娛親地說著逗趣的話兒,直把老夫人哄得捧腹。
    然而容舒一進門,堂內的歡聲笑語登時一靜。容老夫人瞥了容舒與沈氏一眼,臉上的笑意淡了淡。
    容舒上前給老夫人規規矩矩地行禮。
    “孫女給祖母請安。”
    容老夫人端詳她一眼,頷首道:“嫁人后倒是沉穩些了。”
    又看向同她一起見禮的顧長晉,語氣淡淡道:“這丫頭在侯府被她娘慣壞了,性子嬌,氣性大,你多擔待。”
    老夫人一番話聽著似乎在敲打顧長晉,實則容舒知曉,大抵是祖母又對阿娘不滿了,這才話里話外夾槍帶棍。
    容老夫人嫡親的孫輩實際上只有容舒、容涴和容清,可容舒在容老夫人跟前自小就不得寵。
    容舒出生在中元節,因著八字與容老夫人相克,四歲便被送離了侯府,因而祖孫二人的感情十分淡薄。
    但今日到底是她的回門日,孫女攜孫女婿歸寧,便是再不得寵,該給的面子情還是應當給的。
    容老夫人這一番作態,委實不是一個誥命夫人該有的涵養。
    但老夫人拎不清輕重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容舒早已習慣,也不惱,挽著面色難看的沈氏,笑笑著同旁的長輩行禮。
    直到走到承恩侯跟前時,唇角的笑意才淡了些。
    “女兒見過父親。”她斂裾行禮,修長白膩的脖頸微微低下,姿態瞧著是恭敬的。
    承恩侯輕輕頷首,用一副說教的口吻道:“你母親一早便盼著你回來,今兒便在清蘅院多陪陪你母親。”
    容舒恭聲應是。
    承安侯背手望著已經嫁做人婦的長女,嘴唇動了動,有意想說些什么。可父女二人隔閡已久,一時竟無言。
    頓了頓,他轉眸看向立在一邊的顧長晉,道:“二郎、三郎與四郎昨兒念叨了一日要請你指導課業,你若是無事,便隨我去書房,給那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們指點一二。”
    承安侯這岳丈大人的架子擺得異常足,容舒神色一頓,下意識望向顧長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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