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長聽卞寧這么一說也覺得在理,他也能體會一個女孩在菇蔦屯的孤獨。為了把卞寧的心安住,便說:“我說卞老師啊,你先別急。我知道你能在菇蔦屯堅持下來已經
是非常的難能可貴。不就是聽聽唱片嗎?容我想想看這個問題怎么來解決。”思索中的科長突然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說:“有了!留聲機縣文化館有,肯定有,走,我帶你過去。”
縣文化館里。
科長找到館長說明來意后,館長馬上叫來一位年輕人帶著他倆去另一間辦公室。那年輕人用鑰匙打開了有兩扇木門的柜子把留聲機拿出來放在辦公桌上。
“科長,館里的留聲機是不對外的,我們館長這是看在你的面上。”
“知道知道,就當是借給教育科使用一次吧,呵呵,辛苦你了。”
“唱片呢?”
卞寧忙把唱片從挎包里拿出來遞到年輕人手上。
年輕人拿著印著外文字的唱片看了看說:“外國的?”
卞寧:“嗯,是蘇聯的。”
年輕人看卞寧一眼,回頭謹慎地問科長:“能放嗎?”
科長:“放吧放吧,就聽聽唱片里的歌,沒啥問題。”
小趙:“行。”說罷,他打開了唱機的盒蓋,把唱片放了上去。
“小趙,那個啥,辦公室還有事等著我呢,就麻煩你幫助這位卞老師放放唱片。卞老師,你就在這聽聽歌,我那邊有事就先走了。回頭有啥我們再聯系,再見了啊。”
“好的,謝謝科長!再見!”
小趙一邊慢慢地搖著留聲機的手柄,一邊用審視的眼光打量著卞寧問道:“你不是教育科的?”
卞寧:“我是菇蔦屯小學的老師。”
小趙:“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怎么在菇蔦屯?”
卞寧:“分去的。”
小趙:“哦,那你的運氣夠倒霉的。”說罷,拿起輕輕地提起留聲機的唱臂把唱頭放到了唱片的聲槽上:“卞老師,這是外語唱片,你聽得懂嗎?”
“只能聽個大概吧,以前上大學時學過。”
“卞老師是大學生?真還看不出來呀。”
唱片在機械動力的作用下開始了旋轉,唱針劃過一小段密紋后隨著管弦樂鏗鏘有力的四拍響起時,一種勢不可擋的聲浪就從唱片里翻滾出來仿佛能把屋子的房頂
掀翻一般。那音樂里像是有許許多多的人為保家衛國站在即將奔赴前線的隊伍里發出悲壯誓言和決一死戰的怒吼聲。
小趙:“這是啥歌?像是吶喊般的召喚。”
卞寧凝神著在唱針下不停旋轉的唱片說:“《神圣的戰爭》,這是蘇聯衛國戰爭時期創作的第一首歌。”
“很遺憾我聽不懂唱的是什么歌詞。”
卞寧:“那我試著把這首歌的大意翻譯給你聽聽”說罷,她拿起裝唱片的紙袋一邊看著俄文一邊翻譯大意“起來吧,巨大的國家,做決死斗爭”
小趙:“每一句話都像是給侵略者準備的炮彈,給勁!”
“是啊,這首《神圣的戰爭》堪比武器,它不但激發了人民萬眾一心為保家衛國打擊入侵者的決心,也讓全世界看到了正義必將戰勝邪惡的巨大力量。”
唱片繼續旋轉著。
小趙:“剛才聽的這首歌叫啥名?像是很深沉的勞動號子一樣。”
卞寧:“這首歌是《伏爾加船夫曲》。”
唱片繼續旋轉出下一首歌曲。
小趙:“這首歌的節拍好熱烈,我都有想跳起來的沖動。”
卞寧:“這是蘇聯民歌《卡林卡》,原來我們在學校的聯歡會上跳過。”
黑膠片的a面放完了,小趙一邊把唱片的b面翻過來一邊若有所思地說:“剛才最后那首歌的曲調真美,雖然我聽不懂唱的是啥,但我的心隨著旋律的起伏感受到歌中的意境有些憂傷。”
沉浸自己思緒中的卞寧呆呆地看著已經被翻了面的唱片既像是在回答小趙,又像是對自己說的:“茂密的白樺樹林、空曠的田野、彈著三角琴的小伙、還有……黑眼睛的姑娘”說到這,卞寧抬起頭看著窗外已蕭條的冬景傷感地說:“如果這首歌是男中音唱的話只是……那場景不會再重現了。”
“男中音……卞老師對音樂的感悟真比我這個音樂科班出身的人都專業,佩服佩服!”
時間在音樂旋轉的不覺中飛逝而過,唱片在劃過最后一節密紋后終于停下來了。
幾秒十幾秒無聲的寂靜。
小趙說:“今天,我是第一次聽到這么多的蘇聯歌曲,像是欣賞了一場外國歌曲音樂會一樣。雖然我在文化館工作,但從沒像今天這樣長見識。”
卞寧:“音樂無國界,好的歌曲屬于全人類的,不同國家的人能相互學習和傳唱別的國家的歌曲,這是一種挺好的文化交流。”
小趙:“音樂無國界,這話說得真好。”
縣文化館門口。
小趙難掩興奮地搓著兩只手小聲地對卞寧說:“今天聽了這些歌,我感受到一個國家和民族力量的強大除了武器以外,也離不開來自文化藝術的鼓動,難怪在二戰時期德國鬼子根本無法戰勝蘇聯。”
卞寧:“小趙同志,今天在你的幫助下我欣賞到了這張唱片里的全部歌曲,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才好。”
“卞老師客氣了,我也是音樂愛好者,這張唱片的蘇聯歌曲給了我和卞老師認識的緣分,希望以后還能從卞老師這里欣賞到更多的蘇聯歌曲。”
“小趙同志,今天耽誤了你這些時間真不好意思,謝謝謝謝。”卞寧和小趙伸手握別。
“不客氣!卞老師再見!”
卞寧在縣汽車站坐上了回菇蔦屯的馬車,她右臂摟著小妮,左手把裝唱片的包緊緊抱在胸前。在馬車一路的顛簸中她的雙眼漸漸地進入了一種似睡非誰的朦朧狀態:她被坐在身旁的日丹諾夫深情地摟著,她正興奮地給他講聽了唱片里的歌曲后的感悟……
“卞老師,你冷吧?”趕馬車大爺的問話把卞寧從迷盹中喚清醒了。
“有點,但沒關系,咱不是也快到家嗎。”
“我們倒是習慣了春夏秋冬在這山野里跑,就怕卞老師你受不住啊。”
“我和小妮靠在一塊兒的,暖著呢。小妮你說是吧?”
“爺爺,卞老師摟著我的,可暖和了。”
“好,孩子們坐穩嘍,我要快馬加鞭了!得兒駕!”
加快了速度的馬車有點像快步舞曲讓人有愉悅感,卞寧微笑著在心里對日丹諾夫說:“親愛的謝廖沙,我找到了留聲機聽完了你送我那張唱片上所有的歌,無論是什么樣風格的旋律都那么的好聽。我在那些歌聲里看到了你,看到你就站在紅軍歌舞團的隊列里和他們一起在唱歌!這種美好的感覺用語言都無法描述。親愛的,我給你寫的信已經投進了郵箱,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在烏拉爾讀到我的信了。想念你,十分的想念。”
馬車到達屯口時天已經黑了,卞寧從馬車上跳下來后對趕車大爺說:“大爺,就麻煩您把小妮送回家了,一路上您老辛苦了。”
“應該的,卞老師回家先歇著吧,明天你還要給孩子們上課呢。”
“小妮,回家注意腳別太受力了,明晚我來你家給你補課。”
“嗯,卞老師再見!”
卞寧快步走向學校。咦,怎么自己屋里的窗戶竟透出昏黃的亮光?她驚詫地推開門一瞧:“媽媽!你怎么來了?”
馮鈺慧下炕來拍打著卞寧身上的雪花:“我都來了好半天了,要不是崔校長那里有你的門鑰匙,恐怕我現在都已經成了雪人了。”
“媽媽,你餓了吧?我來做點面片。”
“不用做了。”馮鈺慧從包里取出了一個大紙包:“我從北濱帶了點木炭烤制的大列巴,還有紅腸。燒點水做個湯就可以了,今晚媽為你改善一下伙食。”
“哎呀,這么豐盛的晚餐啊,我已經好久都沒吃到過北濱的大列巴和紅腸了。”
吃完晚飯,母女倆對坐在跳動著煤油燈火苗的炕桌旁。
馮鈺慧看著女兒語重心長地說:“你不是問我怎么又來了嗎?這又是替你爸爸來的,要不是因為他工作忙得走不開,也許就是他親自來了。”
“哈,這么隆重?該不是老爸想女兒了吧?”
“還不都是在為你的事操心唄。”
“我現在不都挺好的嗎,還有什么不放心就寫封信來說說,這大冷天的還專門跑來說,我都心疼死了。”
“你呀還說心疼我們呢,可就是從不把我們對你說的話放在心上。這菇蔦屯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信息很閉塞呀。告訴你吧,現在中國與蘇聯在意識形態上發生了分歧而且已經公開化了。咱們的報紙和廣播都陸續的在發表社論,以前的中蘇友好的炙熱度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在這種形勢下的人們都比較敏感,特別是對一些歷史的問題重新有了新的定論。你爸對你擔心啊,這不,讓我專程來把這些情況告訴你,讓你有個清醒的頭腦,不要頭腦發熱隨便和別人談論有關蘇聯的問題。一句話吧,蘇聯的那些事是國家之間的事與你沒一點關系,明白嗎?”
“媽媽,你是不是有些過于敏感了?”
“敏感?現在的說法是意識形態上的分歧,是政治問題。”這時,她注意到卞寧的炕沿邊放著一個裹得很嚴實的布包,便問道:“這是什么?。”
“唱片,就是你上次給我帶來的那張唱片。今天我去縣文化館放來聽了,真好聽。”
“你頂著風冒著雪就為了聽這唱片!”
“我是送小妮去醫院復查時順便去文化館放來聽的,他們那里有留聲機。哎呀,我好久都沒聽到廣播和音樂了,今天終于是過足癮了,直到現在心里都舒坦著呢。”
馮鈺慧看著女兒直搖頭:“唉,你這丫頭啊太不懂事了,做起事來可真要我們的命!”
“我又怎么啦?不就是聽了聽唱片,至于這樣說我嗎?”
“這真不是聽聽唱片這樣簡單的問題,而是你不知道外面的形勢已經變了。可你還一味地沉迷在以前的片段中,我和你爸爸是怕你再在政治上栽跟頭啊。”
“那我把唱片收好行吧?”
“不行,得把唱片給我,把它砸了我心里的石頭就落地了。”說著,她要去拿那布包。
“你不能這么干!這是謝廖沙送給我的紀念禮物,這與你說的那些沒有任何的關系。”卞寧急忙把布包拿在手里并放到身后,堅定地對媽媽說:“該怎么處理,得由我自己說了算。”
馮鈺慧無奈指著卞寧直搖頭:“你啊你,怎么就是個木愚疙瘩,這性格到底像誰呀?!”
山風卷著雪片肆意地在漆黑的夜里狂舞。
煤油燈的火苗在搖晃中漸漸暗了,卞寧拿出一瓶煤油往煤油燈里添加了一些煤油后,小屋里又重新光亮起來。
坐在炕上嘆氣的馮鈺慧面對女兒的執迷不悟已經一籌莫展,她為回北濱后不知如何給老卞交代而發愁。卞寧把自己的棉衣輕輕地給媽媽披在身上,馮鈺慧從肩上按住女兒的手心痛地說:“寧兒,你們不會有結果的,那一切都是虛幻的,那是把你毀掉的根源。你根本不知道我這個當媽的看到你的狀況心里有多疼啊。”說罷,她用手拍著自己的心窩。
“媽媽,你說的和你擔心的,我又不是一點都不理解。可是,我和謝廖沙之間的愛情,真的與政治沒有一點關系。他愛我,我愛他,這完全是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問題。再說了,又有誰會把自己的愛情當兒戲呢,這也是我和謝廖沙彼此都沒有辦法來把已經發生的事當它不存在!”
“還說謝廖沙呢,那個謝廖沙已經回蘇聯了,今生今世你倆絕沒有再見面的機會,命運注定就是這樣。”
“我就是不相信,我已經給謝廖沙寫信了,也許,我們遇到的情況只是暫時的。”
“唉,真個死心眼兒呀!你就不能現實一點從癡迷中清醒過來嗎?唉,沒把你在政治上教育成熟,是我和你爸爸的悲哀。”
“你們只知道批評我,可就不明白兩個相愛的人不能相見,這心里心有多痛嗎?有誰能理解我呢?我是不懂政治,但我絕不會舔著自己的血去背叛神圣的愛情。雖然,我對謝廖沙的思念是很無助、很孤獨甚至是可怕的孤獨,但它卻成了我在這里生活的一個支點,沒有它,我會垮掉的。所以,媽媽你如果是真的心痛女兒的話就幫我想辦法把寫給謝廖沙的信寄到蘇聯去,從北濱往蘇聯寄信肯定要比我們這里要快得多。”
“寄到蘇聯?你別天真了,就現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還能往蘇聯隨便寄信?”馮鈺慧氣得望著屋頂無奈地說:“老卞啊,你看看你的這個閨女啊……”
第二天清早,卞寧把仍在生氣不語的媽媽送上了停在屯口的馬車上,她忍著眼淚央求馮鈺慧:“媽媽,請不要生我的氣了,好嗎?我在這里是非常的孤獨和無助的,很多的心里話我也是只能對媽媽說,哪怕是這些話不對也只有說給媽媽聽。”
女兒在臨別時的話說得讓馮鈺慧的心里感到一陣陣的疼痛,她何嘗不清楚女兒的處境。她流著淚拉著女兒的手久久不愿松開:“寧兒呀,千萬別一條道走到黑啊,看到你的生活這樣的很清苦,媽媽可是不愿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