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劍奇譚2：永夜初晗（壹） ！
    目下情形之惡劣，遠(yuǎn)過先前。
    這借路者雖然冷淡，卻出言必中肯綮，見識反應(yīng)亦為不俗，聞人羽已對他有所信賴，忙道：“該如何做？”
    借路者沉吟一下，似無奈一嘆，道：“在下念咒。你凝定心神。”
    一段奇異咒文從他口中傳出。
    那咒語綿密悠長，聞之安寧，鯤鵬掙扎之勢略小。聞人羽知它劇痛，心中亦有同情，一面瞑目收懾心神，一面掏出一塊巾子墊在掌心，將雙手小心按在羽翼之上，輕輕摩挲，聊為安撫。
    咒文不歇，蘊(yùn)含奇力，聞人羽眼前漸漸化出如夢幻境：
    六歲時，隨師父程廷鈞習(xí)武、打坐、站樁，旁邊的師兄師姐含笑看著她，為她倒茶擦汗。年幼的師兄秦?zé)谂允殖珠L槍，一板一眼演示招式……谷中同輩的父母多是天罡，只她無父無母，由師父養(yǎng)大。她尚年幼，不知傷心。偶然出谷，驚覺街上孩童亦皆有父母，獨(dú)她沒有，便大哭大鬧，非要認(rèn)師父為父、大師兄為母……
    忽然，幻境生變，百草谷諸般風(fēng)物如煙散去，變幻為冰天雪地，遠(yuǎn)遠(yuǎn)似有人影，影影綽綽，看不清晰。寒風(fēng)如刀，刀刀斷魂，凄涼如訴，透體生寒。
    聞人羽悚然一驚，凝神自察，發(fā)覺自己似被拉入了另一個幻境。
    那幻境距她仍遠(yuǎn)，只能遙遙感到，郁憤怨怖，求乞癡執(zhí)，交纏互搏，皆化作千仞絕壁、雪地冰天。
    這是借路人的幻境。
    亙古森寒，卻又肅穆潔白，不染纖塵。
    船艙中，辟塵花容失色：“糟了！小青不比偃甲，一時治不好的！”
    “小青？”樂無異追問。
    辟塵道：“是鳥兒，大鳥！咱們這船，就在它的背上！”
    樂無異早已知道，這船不像金剛力士，并非獨(dú)立偃甲裝置，而有其他輔助能源，但萬萬沒有想到，世間竟有如此巨大飛鳥。
    偃甲室一角，一個黃色毛團(tuán)縮在角落，探頭窺看一眼，又即消失在帷幕之后。
    樂無異已然怔怔呆住，束手無策。若是偃甲，無論如何，他愿為救這一船人舍命一搏，可偏偏那是生靈。偃術(shù)再多高明，也不可能療傷治病、挽救生命。
    原來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
    一時心里木木的，空空白白，只剩一個念頭：我再也見不到爹爹和娘親啦。
    可是此時要他放聲大哭，又絕不可能。忽又想到：前一刻，他還與聞人羽俯瞰長安，意氣風(fēng)發(fā)，如今卻要?dú)w于泉下。什么遨游萬國，什么尋找謝衣，什么要將偃術(shù)大成于天下，盡數(shù)落空了。
    啊！聞人羽——樂無異站起身來，他忽然想到聞人羽——這個翩若驚鴻的少女，這個才認(rèn)識半天的新朋友。
    “聞人羽——”樂無異大聲叫道，從顛簸的船艙中就要出門——
    “咚！”樂無異的頭重重磕到門上，登時鼓起大包，“聞人羽——”
    卻在這時，一陣咒語傳來，幾人都是一震，聽了片刻，辟塵與石百子流露喜色。
    辟塵一把拉住樂無異，笑道：“樂小公子不用憂愁，船上還有高手，想來鯤鵬傷勢不致無救，還需要樂小公子掌握衡天儀，我們才好去江陵。”
    樂無異還沒有從大憂大喜中恢復(fù)正常，呆呆地問：“去江陵干什么？”
    團(tuán)子笑道：“謝衣前輩就在江陵。”
    “啊？哈哈哈哈哈哈——”
    聞人羽正在外邊撫平鯤鵬的傷勢，仍然聽到了樂無異叫她的名字，忽然之間，她的心更安定了。
    那冰雪幻境縹縹緲緲，從她眼前散去，聞人羽睜開雙眼，小聲吟唱起幼年時師父教給她的西域歌謠。
    夢幻空花，大漠飛沙，人間從來無常，生死悲歡倏忽交替。
    終于，鯤鵬狀態(tài)穩(wěn)定下來。
    那借路者傳音入密道：“鯤鵬無礙，不久便到江陵，就此別過。”
    “多謝，有緣再會。”聞人羽知道他不愿現(xiàn)身，并不勉強(qiáng)。
    聞人羽上到甲板上，恰好樂無異也從船艙中出來。生死轉(zhuǎn)瞬，聞人羽向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
    樂無異道：“聞人羽姑娘，我要去江陵。不知你……”
    “我也正要去江陵。”
    樂無異心覺疑惑，但生死之伴不可多得，且聞人羽舉止大方、氣格自高，當(dāng)可信任，便學(xué)她方才模樣，也沉靜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兩人并肩而立，舉目望去，兩側(cè)白云飛逝，西方斜陽下沉，幾只白鶴與竹筍包子號并排齊飛，鶴鳴清亮。飛船一路向下，很快沖破云層。
    大地之上，丘巒起伏，蒼翠染紫，一條大江穿山越嶺、蜿蜒向西，江上船舶宛如細(xì)鱗小魚，來來去去，玲瓏可愛，岸上行人車馬，更如螻蟻爬行。大江邊坐落一座古城，依山傍水，城方如斗。城中長街小巷，從此間看去，仿佛銳利的刻刀精雕細(xì)鏤而成。
    樂無異看得入神，只覺居高臨下，山河大地?zé)o不神奇，長風(fēng)浩然吹來，少年衣袂飄舉，整個兒也似化身飛鳥，在天地之間任意翱翔。
    鯤鵬傷重，難以支持，最終降落在江陵城郊江邊一處廢棄碼頭。時已日暮，此地距江陵仍隔幾重山嵐，景色幽深。
    樂無異跳下飛船，雙腳著地，心里一陣踏實(shí)，但覺渾身有力，宛若脫胎換骨。
    聞人羽下船，默察借路者，發(fā)現(xiàn)他不知何時已離開飛船。
    竹筍包子號船員見安然著陸，都大聲歡呼。似天上這般驚魂歷險之事，他們也是第一次遇到，此時難免有絕處逢生之感。
    樂無異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離開長安，只覺仍身在夢中。而夢中之夢便是，他或許很快就能找到謝衣爺爺。
    “恩公！”辟塵笑嘻嘻說道，“我們只知，謝衣住所就在江陵山間，只是他的房屋也是偃甲，能爬能走，行蹤不定，我們也不知具體方位。還請恩公見諒。”
    樂無異笑道：“哪兒話，送我到這兒，已經(jīng)要多謝你們了。大鳥有傷，得盡快救治，你們也一路保重。”說著便要告辭。
    “等等。”團(tuán)子忽道，“這件東西給你。”說著，轉(zhuǎn)身進(jìn)到船艙，過了不久，拿著一根煙桿出來，遞給樂無異。卻見那煙桿呈黑金二色，壺嘴棱角分明，極為精致細(xì)密，好似偃甲。
    “這根煙桿，是前任團(tuán)長大人留下的。”團(tuán)子解釋，“謝衣一見，就知道你們是雜耍團(tuán)的人。要不然，謝衣若要避開不見，恐怕還沒人能找得到他呢。”
    “這……只怕不妥？”樂無異推辭，“這么重要的信物，我若拿去，你們怎么辦？”
    辟塵嘻嘻嬌笑：“樂小公子好有意思。莫要擔(dān)心，我們還有香囊、腰包、捶背儀、美人扇……”
    無異這才接過，撓了撓頭，沖口而出：“大家交個朋友吧！”
    眾人轟然歡笑，大家伸出手去，手按著手，樂無異望向聞人羽，聞人羽笑道：“加我一個！”用力向下一壓！
    “哈哈哈哈……”笑聲驚起飛鳥。
    眾人告辭上船，樂無異一一揮別，少年心性，心中到底為別離不舍，眼眶微微發(fā)紅。
    聞人羽抱著長槍，氣定神閑。
    樂無異道：“你要去江陵哪里？天要黑了，你一個女孩子，我送你去。”
    聞人羽道：“我要去找謝衣，你要不要一起？”
    “啊？”樂無異呆住了，“你、你、你要找謝衣？”
    聞人羽取出一枚偃甲蛋：“當(dāng)然，我還有這個呢。”
    一見到偃甲蛋，樂無異眼里放出光來，聞人羽將偃甲蛋晃一晃，立即收起來：“想要？等找到謝衣，我就給你。”
    竹筍包子號已經(jīng)起飛，風(fēng)聲大作，徐徐升空。
    樂無異二人與船上的諸人揮手作別。鯤鵬鳴叫兩聲，團(tuán)長團(tuán)子忽然俯下身來，趴在船舷上向兩人大聲喊叫什么，但風(fēng)聲太大，兩人都沒聽到，只當(dāng)是告別。
    接著，一個包裹從天上丟下來，聞人羽長槍一點(diǎn)，將包裹接了下來。
    飛船越飛越高，船上之人漸漸面目模糊，形體微小有如飛鳥，偌大飛船化為星火一點(diǎn)，飄飄搖搖，融入茫茫夜空。
    這時天色已黑，四下茫茫群山，有如無數(shù)野獸逡伏。
    環(huán)顧四面山影，但覺層巒疊嶂、歧路無窮，一想到要從中找出謝衣，樂無異便覺腦門隱隱作痛：“這么多路，走哪一條才好？”
    “山高谷深，找人好比大海撈針，現(xiàn)下天色已晚，還是找個地方歇息一夜，待天亮后再做打算。”聞人羽出身天罡，精通行軍之道，“世人逐水而居。跟著水流，說不定能問到消息。”說完當(dāng)先沿著一條溪流向前走去。
    樂無異跟在后面，兩人邊走邊聊。對樂無異來說，今日與聞人羽只是初見，但總覺頗為熟稔。經(jīng)過飛船上一番生死患難，距離拉近了不少，無意間說起生辰，樂無異待要開口，卻聽聞人羽道：“我屬虎，八月十二。”
    “啊？”樂無異張口結(jié)舌。
    聞人羽眨眨眼睛：“怎么？”
    樂無異有些沮喪：“我比你小一天。”
    聞人羽雙手一拍，道：“敢情好，來，叫聲姐姐來聽。”她性格穩(wěn)重，唯獨(dú)對樂無異與眾不同，時不時調(diào)笑兩句。樂無異已經(jīng)習(xí)慣，嘻嘻一笑：“我若叫了，你就把偃甲蛋給我？”
    如此行走空山，倒也不覺寂寞。
    只是，路途難行，望山跑死馬，每每兩人以為到了盡頭，卻還只是開始。當(dāng)天夜里，兩人在近溪處找到一個早已無人的破廟，將就著睡了一宿。第二日起來，都精力不減，繼續(xù)向前，仍無蹤跡，不僅不見謝衣，就連行人也沒見著一個。好在聞人羽辨識方位，不虞迷路，這般又尋找?guī)兹眨挥X已到夜間，便要尋找宿頭。
    兩人仍舊沿溪而行，路到盡頭，卻是一座廢棄軍營。
    江陵自古多戰(zhàn)亂，既有軍營，此地多半是一處古戰(zhàn)場了。
    營地毗鄰泉水，一眼清泉破壁而出，滾瓜濺銀，清涼透心。兩人舌干肚餓，湊近泉水飽飲一頓。
    聞人羽環(huán)顧四周，說道：“這兒有水有房，不如就在這兒歇息一晚。”
    樂無異自無不可，于是聞人羽去撿柴火，樂無異清理營房灶臺。
    清理完畢，聞人羽仍未回來。樂無異坐了下來，仰望明月，觸動襟懷，想到自己遠(yuǎn)離長安，父母久尋不獲，一定憂心掛念。
    他當(dāng)日離家負(fù)氣出走，一心自強(qiáng)，以駁父親建功立業(yè)之說。如今已過許多時日，再說，入宮伴讀事出突然，之前多年，爹娘對他無微不至、親近和藹，如今想來，爹娘也多有不得已……這般想了會兒，思念之心終占上風(fēng)。
    他從囊袋里掏出一只偃甲鳥兒，對鳥兒說道：“爹娘放心，那個……孩兒實(shí)在不想入宮伴讀，不想讀書習(xí)武，不想做大將軍，孩兒一心想做的，就是謝衣爺爺那樣的大偃師。這次離家出走，孩兒也覺得很是抱歉……”
    說及此處，忽然想到，父親多年不問政事，卻未曾離開長安，近來更有重回政壇之勢……可爹爹心里，又是不是想要如此？十八年前，爹爹可不是閑散富家公，而是以一敵百、英雄蓋世的征西大將軍啊。
    頓了頓，他續(xù)道：“孩兒已經(jīng)決定，一定找到謝衣爺爺，學(xué)成偃術(shù)！嗯，孩兒現(xiàn)在過得很好，吃在飯店，住在客棧，不比咱家差，吃得飽，睡得暖——阿嚏！”
    一陣山風(fēng)吹來，樂無異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唯恐被母親聽到，急忙把偃甲鳥放得遠(yuǎn)離了些。“孩兒一切都好，還遇上好多稀奇事，得知了謝衣爺爺?shù)嫩欅E。對，謝衣爺爺多半還在世，據(jù)說身在江陵，孩兒打算前往拜見，求教偃術(shù)。我知道你們一定不答應(yīng)，不過孩兒已經(jīng)來了，你們不答應(yīng)，那也沒有法子……我還認(rèn)識了一位姑娘，叫聞人羽，人很好，就是總愛拿我調(diào)笑……”
    他絮絮叨叨，手中的鳥兒眸子發(fā)亮，眼珠勻速轉(zhuǎn)動，似乎聽懂了他的話。
    “你跟誰說話？”聞人羽拾柴回來，不勝驚奇，“這鳥兒打哪兒來的？真好看。”
    樂無異正說著聞人羽，聽了心虛不已，嚇得一張手，噗，偃甲鳥躥入夜空，展翅飛去。“糟了，我還沒說完呢！”
    “這是偃甲鳥。”樂無異假裝滿不在乎，聳肩說道，“里面藏了‘凝音石’，可以記錄聲音。我用這個跟爹娘通信，讓他們放心。”
    “千里傳音，太神奇了。”聞人羽放下柴火，望著夜空驚嘆不已，“我以前只道偃術(shù)能做木牛流馬，沒想還能這樣。還有偃術(shù)不能做到的事嗎？”
    “當(dāng)然有。”樂無異說道，“偃甲最難的是造人。”
    “誰說的？”聞人羽說，“人形偃甲我也見過，百草谷中有。”
    “會說會動，會哭會笑，問話會答？”樂無異好奇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