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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峰回路轉


  上海市郊,黑山碼頭,深夜。
  正是江水漲潮時分,尤其在四面空曠的郊野里,滾滾潮水聲驚得孟鶴年心緒無論怎樣都寧靜不來。他站在橋畔,月光下,側影棱角分明,如此看來,毫無歲月的雕琢痕跡,抑或也正因此,才使他看上去,隱了年輕人的輕狂,亦無蒼老時的遲暮。這樣的年齡,正是稍縱即逝的好時機,終結了許多,又不知將會有什么在前面等待著他。
  他知道,命中的一切都已將自己逼入絕境,若不奮起反抗,只會萬劫不復。
  所以,無論生死,總要殺出一道回馬槍,將孟家當年在北平城的那份風采在上海灘梅開二度。

  靜謐之中,聽聞汽車聲漸近,而后停下來,他回過頭,正見許思宸神情漠然地走下車,面無表情地說道,“孟鶴年么?”
  “我是。”
  孟鶴年雖是近景頹唐,但無論財力以及孟家曾經在黑白兩道的勢力,皆不容小窺。許思宸不過是在督軍手下當差的年輕人,竟以這般口吻對他說話,著實令人汗顏,但見他毫無半分怯意。索性孟鶴年毫不在意,此時此刻他僅關心著紹安的安危。
  “接貨。”
  許思宸即刻與劉堪一同走向車內,將紹安小心翼翼地扶出,但見他全身上下傷痕累累,不時滲出血跡,讓人觸目驚心。雖是臉上已有道道傷痕,卻毫不掩飾他與生俱來的英挺俊美,睫毛濃密,而身量也更甚于父親,卻是極為憔悴——唯有那蓬亂頭發下的眼睛,依舊如鷹般目不斜視地盯著孟鶴年。但見孟鶴年的目光與他的冷淡相反,他二話不說,將身上的大衣脫下,披在紹安的身上,父子倆皆是緘默,僅是眼神交匯的一瞬間,卻勝過千言萬語。孟鶴年看著劉堪將紹安送上自己的車,而后面色躊躇地望著許思宸,
  “依照我們老板的吩咐,刑場那邊已經找了其他犯人代死,一切都已處理干凈。只是好心囑咐您一點——若不愿惹麻煩的話,趁早將這小子送出去。”

  許思宸不愿再停留一秒,話音剛落,便頭也不回地走回車,卻剛好見金昭憶從后面推門而下,映入眼簾的便是那一雙紅色漆面高跟鞋,在月光下映射出一道曖昧的光。
  四面漆黑,看不清她的面容,卻讓孟鶴年在那一刻略微發怔,

  “我毫不虧欠你們父子,只是之間那些誤會我卻無法為自己辯解,這一次只得當作是還了欠你們的債,雖是戲子無情,但我不愿意讓你死在那個草包軍閥手里。”
  金昭憶淡淡地道。
  “如果我的死,可以挽救一切,那么我愿意——況且,我孟鶴年死在一個女人手里,死在你金昭憶的手里,也并非一件丟人的事。”
  孟鶴年忽然間從袖口掏出一把手槍,指向自己的額頭。
  “你就果真愿意這樣?愿意以死來結束一切?可是,你的血又怎能換回我這些年來所丟失的一切——還有他們,所有人都與你毫不相干,你這一條命,恐怕沒那么值錢吧。”金昭憶嘲諷地看著孟鶴年,稍一伸指,便將他方才舉到額頭前的手槍一把推下來,摔在了地上,發出清脆聲響。
  “金昭憶,風情萬種的女人我見多了,機關算盡的女人我也見多了,可世間這樣好的演員我卻是第一次見。前二者你全不占,卻又偏偏將二者偽裝得淋漓盡致,好似確是如此,唯有我,與所有人一起,看著同一個你,卻與他們看到的全不相同,阿……”
  “鶴年!”金昭憶忽然打斷孟鶴年的話,生怕他喊出自己的乳名,將那些不愿提及的前塵往事一一掀起,攪亂心緒。
  這個時候,她才忽然想起,自己不過是一個戲子,誠如孟鶴年所說,演得太過投入,全然入戲,已經分不清現實,一切好像確實如此。

  “你果真是一個好戲子,這個叫金昭憶的角色被你刻畫得入木三分,出乎我意料的是,你改變了這個角色的單純、善良,變得絕情而狠毒,今天你雖救了我,卻也搭進了至少兩條無辜生命,你的狠毒已經超過了我的預想,而我知道,那個角色,早就被人遺忘在了奈何橋畔。”
  這是孟鶴年臨走前,對金昭憶說的最后一句話。

  直至他走后,金昭憶才將一直仰著的頭垂下,任憑頭發一并披散著,伴隨著海風吹得蓬亂,以此來掩蓋在月光下映照出的淚痕,花了精致的妝容,還原自己從前的面容,前塵往事一一掀起,瞬間錐心。
  那個當年貧民窟的小女孩,不經意間,光芒已經映射到讓你抬頭。
  我曾試圖與你舉案齊眉,卻發現這些美,禁不起靠近,不然的話,帶著愛來的你,將會被我所冰封。
  直至我看盡繁華,才發現你已走遠。
  她忽然從最深的胃部直至喉嚨泛起一陣翻天覆地的惡心,而后不斷干嘔,狼狽不堪……

  清晨將至前,邵懷筠在昏昏沉沉中醒來,卻見四壁皆是白花花的一片,剛一伸手卻又被什么牽制住了一樣,無論從右手臂方向,還是額頭,均襲來一陣鈍痛,于是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撫摸,這才發現自己的右手被針扎著打著點滴,而額頭上纏了數層紗布,只是傷口未愈,因而劇痛。
  她剛剛有所緩和,只見修女護士拿著盛有消毒的器具走來,見邵懷筠醒來便微微一笑,
  “護士小姐,我想請問,帶我來的那兩位先生在哪兒?”
  “兩位先生?對不起小姐,昨天晚上送你來的先生只有一位。”
  “一位?那他還在嗎?”
  “他看您治療的挺順利就離開了,離開前已經把您的治療費用全部付清了。”
  “那他留下名字沒有?”
  “沒有,難道您不認識他?”
  邵懷筠微微搖搖頭,略帶自嘲地笑笑。
  因為起初就被當頭一棒打昏,因而昨晚吳承懿與秦韋奇為了她而與日本人那驚心動魄的搏斗她終是沒有看見,因而她并不知道昨晚的一切。待她再靜養幾日后,便整理好行裝準備回家,本是一切結束,但此刻她卻沒來由地一陣心涼。
  陌生的好心人將她送到這里來而后消失,在這個沒有人認識她的法租界教會醫院里,四壁均是白茫茫的,唯有那圣潔雪白的花朵盛開著,而來來往往的護士卻全都是清一色的修女,大多為西洋面孔,語言也是她聽不懂的法語,偶爾眼神交匯向她投來一個微笑,僅有幾個當地的中國修女。
  她離開這陌生的地方,經過幾天的修養,原本不能活動的左腿現在也能攙扶著慢慢走著,她只得雇了一輛黃包車回到家。這一路上卻又思緒萬千,這突如其來的禍患,以至于在學校已經缺勤數日,卻也不知有沒有人幫自己請假;甚于同窗之交的林瑾瑜近日來也未曾露面,她大概是也不清楚醫院在哪里吧——邵懷筠只得這樣安慰自己。

  “師傅,麻煩您掉頭……還是去松江女校吧。”
  “小姐,麻煩您可不可以一次說準!這明明是兩個反的方向!”車夫抱怨道,而邵懷筠已無心理會。
  不知何時改變的心意,與生俱來的要強強迫著自己在任何時候在朋友面前都要已最完美的姿態出現,她不愿帶著這份落拓回家,看著別人的幸福與溫暖,無論再怎樣表露出的同情,在她看來,也不過是施舍。別人的溫暖自己無法分享,而自己的炎涼卻只得獨享,這大概就是世間滄桑無常了吧。
  精心策劃的舞臺劇女主角因為邵懷筠的傷重而更換,這幾日她變得少言寡語,不似從前,而住在學校宿舍,連日來的傷痛使得她無法正常上學,只能終日躲在宿舍里面想著如何來消磨時間。
  為什么要這樣竭盡一切地成為學校學生激進分子的成員之一?是因為晦暗不明的身世,還是曾經經歷過的一切——不,這些都不是,只是因為恐懼。
  而現在,亦是因為恐懼,讓她開始懷疑自己,開始退縮,開始重新認識自己。

  那里雖是自己的家,卻沒有真正屬于自己的物品,亦或在這世間,從未有過什么是真正屬于自己,唯有現在,自己孤身一人蜷縮在角落中,抱著的那個泛舊的布娃娃——那個沒有任何記憶的姐姐留給她的唯一的追憶。

  其實若是邵懷筠沒有選擇轉頭離開,她一定可以看見那個背著自己到醫院的救命恩人秦韋奇在林瑾瑜的牽引下來到她家,見吳承懿面無血色地躺在床上,而阿萱與蕙芳正趴在他的身側泣不成聲,見這場面,秦韋奇一怔,忽然快步走上前,不愿相信眼前的此情此景,
  “承懿——”他試圖將吳承懿搖醒,卻許久不見動靜。
  從昨晚分別后,他就再沒見到吳承懿,只知他用自己引開了日本人,為他們爭取了更多的時間,而那些日本人的兇殘早就不堪設想……
  正當秦韋奇兀自陷入思緒時,竟不見吳承懿何時坐起,眼睛混沌地睜開,迷茫地看著秦韋奇。
  “你沒事兒啊!可是嚇死我了!”秦韋奇長嘆一口氣。
  “你的傷怎么樣了?”吳承懿問道。
  “我沒什么事兒,只是我還以為……”秦韋奇看著站在一旁的林瑾瑜,想起她方才臉上那一陣從凝重到抽泣的樣子,真真以為吳承懿險遭不測。
  “你可把我嚇著了!”秦韋奇戲謔地推了一把吳承懿,卻見吳承懿痛苦不堪的表情,這才知道他是傷了腿了,掀開被子,卻見他的右腿上纏著許多層紗布,卻仍舊鮮血淋漓的樣子,
  “沒事兒,沒那么嚴重,都怪我自己跑的太慢了,還是讓他們打了一槍。”
  “怎么樣?”
  “沒傷到骨頭,就是血流得多了點兒,幸虧瑾瑜,她當過護理,否則這條腿……”吳承懿見二人皆是凝重地望著他,方才歡愉的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凝固,于是腦筋一轉,換了一種輕快的語氣道,對林瑾瑜道,“介紹一下,秦韋奇。昨晚上就是和他在一起的。”話音剛落,又對秦韋奇道,“林瑾瑜,我跟瑾瑜是我……”
  話音未落,卻被林瑾瑜在暗處狠狠掐了一下,還未等他繼續開口,只聽林瑾瑜道,
  “我……我是他妹妹林瑾瑜。”
  秦韋奇像是懂了些什么,曖昧地笑笑,打趣道,“哦!承懿,你還有這么漂亮一妹妹!哎,瑾瑜妹妹,你剛才可是把我嚇著了!”
  “我又沒說他死了!”林瑾瑜滿臉無辜道,卻見剛剛喝下一口水的吳承懿聽到這話險些噴了出來,“阿?”
  “你不了解,他這種人啊,是死不了的!”林瑾瑜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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