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時間過得極快，酆都差事重，我經(jīng)常勾了幾回魂回來就已經(jīng)過了一年，往往便是生辰的時候見他了。
    每次都是穿著大紅花大紫的艷俗衣裙?jié)鈯y艷抹，身攜桃花藕糕出場。
    小蒼音年復(fù)一年的鄙夷逐年累積，終于在十四歲的時候爆發(fā)，那天他生辰宴席散去后夜晚，他拿出一個綢緞布包，上好的料子，“穿這個，每次來難看死了。”
    我樂呵呵接過。
    十四歲的蒼音已經(jīng)有了清冷少年利落的身線和潔白分明的五官，一雙深墨的眉眼似畫里眷眷描出，身上穿了一件月白色紫色刺繡邊的薄袍，黑發(fā)束在身后，細(xì)細(xì)的發(fā)絲停落在白瓷般的臉頰上，我便伸手想將它拈去。
    蒼音一怔，頭向后仰去躲開了我的手，我停了停，便不留痕跡地收回，瞇眼瞧著他面容上那一點點掩飾不住的羞澀，“小少年，長大了呢。”
    他沒說話，我坐在他讀書用的長椅上撐著腦袋，他立于一邊，垂著眸。
    “你這個年紀(jì)了，將軍應(yīng)給你許了女孩子了吧？”
    他這才抬眼，哼了一聲。
    “怎么，不喜歡？”我笑，“應(yīng)該是很好看的女孩子吧？”不過定是沒昭錦公主好看的。
    他沒回答，定定注視我半晌，然后低低問了一句，“你真的是妖怪么？”
    “嗯，應(yīng)該不算是妖怪的吧，不過對于你們凡人而言未有什么區(qū)別的。”我伸出手指晃啊晃，笑容被火焰浸染得亮亮的，我相信我的眼睛也是亮亮的，男人都喜歡眼睛明亮的女人。
    我生前他就喜歡撫摸我的眼睛，在我睡著的時候，夜深，他撐著身子于我身邊，修長手指溫?zé)岬馗采衔业拿佳奂?xì)細(xì)摩挲，那么溫柔，我一直醒著，假裝沉睡，沉睡進甜蜜溫暖的夢境里。
    他說到這里沒說了，我想了想，一年一次見面，還是印象深刻點好。袖子一揮，他便在我懷里。
    原來他已經(jīng)比我高了。
    “會輕功么？”
    近近看著他神色莫名微微掙扎，我抱緊他微笑，他那種熱熱的溫度透過他上好名貴的衣裳料子和我大紅大紫的裙擺傳了過來。
    如果你真的是凡人多好，有一瞬間我這樣想著。
    “帶你去個好地方。”
    子時之后，人間黑夜如同漆黑濃稠的羅帳，包裹進一切暗沉聲響涂滿靜謐，坐在高處風(fēng)有些大，空氣格外的清新，數(shù)點的星光發(fā)著細(xì)微的白光隱隱閃現(xiàn)，向下望去，沉在黑夜里的威嚴(yán)皇城模糊不堪。
    “你想說的是這種地方？”
    蒼音冷著一張少年臉，發(fā)絲被風(fēng)吹亂，壓抑著微微顫抖。
    都城最高樓為皇宮內(nèi)藏經(jīng)塔樓，漆墨色的琉璃磚瓦共七層，我拉著蒼音坐在塔頂瓦楞間任風(fēng)將衣袍吹得凌亂翻飛，放空眺望腳下大地夜城。
    “你是第一次來這么高的地方吧，不會摔下去的。”他死死抓著我一方衣袖繃著身子強作鎮(zhèn)定的樣子很是可愛，我圈著身體托起腮。
    “皇城內(nèi)部這般造次，牡丹你好大的膽子。”
    “怕什么，我又不是人。”
    他瞇了瞇眼睛，算是緩過來高處不勝寒的懸浮感，調(diào)了個姿勢，長手長腿地坐在屋檐上了，目光投向遠(yuǎn)方蒼空，發(fā)絲浮動，天邊深遠(yuǎn)而遼闊。
    我和他默默坐了一會兒，便指了指面對自己的方向，“喏，要來了。”
    視線盡頭的黑暗緩緩暈開了一小抹淺薄的橘紅，如同夜里隔著層窗紗的燭光，那抹橘紅越來越明亮，浸染蔓延吞噬夜色，末了攤開了云絮灼灼紅云，茫茫朦朧照亮了一小片天空。
    黎明。
    光線如同撐開的六十四骨節(jié)金紋金剛傘，四射迸散，橘紅轉(zhuǎn)為淺金擴張開，明晃晃將濃稠的黑暗頃刻間稀釋削薄，淺淺如浸在水中一般緩慢泛起了蒼白的天光。
    身旁的少年側(cè)臉被金光照耀，英俊如同尊貴祀堂供奉的神一般，他有些出神地望著遙遠(yuǎn)的光源，表情不清不明。
    我看了看他，才道：“高處很好對吧，一個人縱觀天地，見到最美麗的景色，手握最美好的東西。”
    他睫毛顫了顫，仍望著遠(yuǎn)方，過了會兒緩緩轉(zhuǎn)過頭，輕微的疑惑，又過了半晌才有了吃驚的影子，壓抑著什么似的。
    “——你知道？”
    “嗯，”我沖他笑，用手捏捏他的臉，這次他沒有躲開，“不過這是你爹爹的決意，與你無關(guān)。”
    他沉默一會兒，“如今君王昏庸無道，宦官肆虐國庫虧空，”他垂首眺望腳下被天色照亮勾勒的皇城，“這番平安的景象不知能維持到何時。”
    “所以你爹爹想坐那個位子，替現(xiàn)任的皇帝收攤？”
    他皺皺眉，有些不滿的樣子，“牡丹，你怎的能這么說話。”
    “我不是當(dāng)世之人，說了什么你莫放在心上，你想怎么地就怎么地。”權(quán)勢財富，無上榮華，誰不想要，古往今來朝代變幻不就是那幾中模樣，“有必要我也會幫你，誰叫我是你的小娘子呢？”
    他臉上僵了僵，我掩袖嘻嘻笑，輕柔指了指腳下凌空陰影大地，不甚在意道：“不過你可看好了，高處很好很美，摔下去就不好了。”
    他說：“我知道。”
    “高處下的地方，是連黎明的光芒都照不到的。”
    “牡丹，你好隆！
    我又呵呵笑了，“那你爹爹要是當(dāng)上了皇帝你不就是太子，那豈不是可以娶好多小妻子，你說了君王可以娶好多小妻子的。”
    他哽了一下，扭過頭，半晌才別別扭扭道：“我都不知道怎么了，跟你這種老妖婆說這么多。”
    “因為你喜歡我唄。”
    “胡說。”
    “嘻嘻。”
    我理理裙子站起來，天已經(jīng)完全亮了，提著燈的太監(jiān)婢女一連串靜靜穿梭于皇宮朱墻內(nèi)道間。
    “我們回去吧。”
    帶他回來時輕巧落到了他房上的屋瓦間，喚他起床的侍女也快到了，他得早些進屋。
    蒼音為將軍府人，武功自然要好，見他身輕如燕穩(wěn)穩(wěn)落到地面，姿勢利落，不由得又笑起來。
    他轉(zhuǎn)身抬頭看見我笑，皺皺生澀的眉頭，少年漂亮的面孔間夾雜著故作老成的鄙夷，“你怎么總是笑。”
    “我看見你高興來著的不行么？”
    “那你為什么……”他眉眼壓低了些，收回了目光，“每年這個時候才來。”
    “唷，舍不得呀？”
    “……”他臉又黑了，我頓時明白為什么小黑的臉一直白不起來。
    我坐在那兒搖晃著腿兒，他道：“你怎么還不下來？省得被別人看去。”
    我瞧著他“我都替你丟臉”的小模樣笑道：“哎呀好高啊我跳下來，你接我啊，我很重的。”
    他臉繃起來了，和四年前一樣。
    在他沒給回答之前我已經(jīng)很自覺地跳下來，轉(zhuǎn)了一圈到他身前，笑瞇瞇。
    “牡丹，”他面無表情道，“你笑的臉上得粉都掉下來了。”
    我咳了一聲，“你再這樣臭拽地說話，那些喜歡你的女孩子們會哭的，你以后可是要三千后宮來著，多夢幻。”
    他繼續(xù)面無表情，眼眸黑黑的，濃密的睫毛也是黑黑的。
    “我只要一個。”
    “嗯？”
    我正琢磨著回了酆都該收魂了，爹爹那邊也得探望一下，他低低又重復(fù)了一遍，少年清俊的面龐沉靜下來，目光定定地鎖在我臉上。
    “牡丹，一個足矣。”
    ***
    再去找蒼音時他已經(jīng)不在將軍府讀書練字。
    邊關(guān)戰(zhàn)亂，他去了沙場，號角鐵馬崢嶸，劍戈交織出明晃晃的血腥畫卷，我去見他的時候邊關(guān)川河結(jié)冰湛湛寒冷，月華鋪下瀉出冰河河面銀光千萬里。
    大雪下得實，十七歲的少年面目清明俊秀，輪廓英氣，身子拉長精壯已經(jīng)有了男人的味道，厚重的鎧甲和大衣，夜里整座簾帳火光灼灼就他一人，他坐于案前，俯首注視江河地圖，手指搭在桌沿已經(jīng)是修長的模樣了。
    我越過把守帳營前的士兵游了進去，案下鋪著上好的巨型猛獸皮毛軟墊，我未記錯的話是他十三歲時自己狩獵打下的，燭光前細(xì)細(xì)瞧了他一陣，趴在他對面，雙手交疊擱在木案上，下巴又?jǐn)R在手背上，仰頭眨巴著眼睛現(xiàn)出了形。
    視野邊緣多出了一個東西，他從地圖間回過神來，目光落到了我臉上，長長停留著，臉上沒多大表情，我繼續(xù)眨巴著眼故作天真清純少女地仰望他，他的臉色有些陰了，末了才嘆口氣，轉(zhuǎn)身在榻上抽出了一條毛茸茸虎皮披風(fēng)一溜煙兒來搭到我身上。
    燭火被風(fēng)拂得一陣跳動。
    他雙臂擱在我兩肩上方，目光不偏不倚的，搭好了攏了攏，又停了一下，雙手慢慢地，慢慢地放在了我肩膀上，很溫?zé)幔蚁耄@是在想我么少年啊少年你終于與我有進一步進展了么……
    然后，他用力一掐。
    “啊！”
    我尖叫了，凄厲哀絕。
    門外士兵聞聲撩簾進來，齊齊一怔，“少將……這？”
    蒼音一身戎裝，面色涼涼往榻上一靠，我抱著雙肩跌坐在地上抽泣，衣服被輕薄的柔軟模樣。硬是擠出了兩顆圓滾滾的眼淚珠子來，哀怨一般瞪著他，身上還搭著他那件價值連城的虎皮披風(fēng)，披風(fēng)下面是單薄的裙衣。
    怎么看怎么都是撞到了八卦。
    蒼音抬眼掃了一下士兵，“怎么？”
    士兵目瞪口呆眼睛釘在我身上，大抵是想何方妖孽蹭到這兒來勾引他們?nèi)艘娙藧刍ㄒ娀ㄩ_的少將大人了，過了會兒才結(jié)結(jié)巴巴道：“失、失禮了，屬下方才未見有哪位姑娘來到這里的……”
    蒼音繼續(xù)涼涼道：“我?guī)淼摹！?br/>     我馬上收起眼淚朝二位兵哥哥拋出一個嫵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