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nèi)燃著幽幽清冽的沉水香,我沒點(diǎn)燈,陰間微微模糊灰暗的淺灰光芒由著窗欞透了進(jìn)來好似人間月光,坐于檀木云紋臺上的小少年也只不過是總角之年的男童模樣,在孩童的面相中鼻梁細(xì)高,眉宇纖長,明明稚氣嬌嫩的一張臉卻五官肅穆,清秀靈氣的眉眼間蘊(yùn)著半分老成的滄桑,他眨了眨眼,額間銀白五角星輝熠熠散光,肌膚白到幾近病態(tài)有一絲微乎透明感,潔白云紋衣袂無風(fēng)自飄輕輕擺動。
我還記得當(dāng)初我第一次見到太白星君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神仙是真的會發(fā)光的。
雖然,是一介會發(fā)光的小孩外表的仙人。
周身寧靜純凈的氣場,令人心生敬畏——面前的白發(fā)仙人身子嬌小,坐在臺上,太白星君看看我道,聲音是與少年模樣截然相反的穩(wěn)與靜:“許久不見了,牡丹姑娘。”
“星君大駕光臨小女子寒舍受寵若驚,”我靜靜道,“請問何事?任何牡丹能做到的星君盡管吩咐。”
太白星君看了我一陣,我乖乖垂首聽命,他說:“你先起來。”
我立起來,他銀白的頭頂只到我腰際。
他又說:“……你先坐下罷。”
我拉把椅子坐了,視線與他平齊。
太白星君道:“牡丹姑娘還記得本仙,本仙甚是欣慰。”頓了一下,繼續(xù),“姑娘還記得之前本仙交待給的話嗎?”
我垂下眼,口上的話還是恭敬的,“星君的字字句句牡丹都是記得的。”
“那便極好,本仙有一事需拜托牡丹姑娘……”
我靜靜等他下文,他又停了,眉眼壓了壓,這般倒是像一個出去玩耍超了時思考如何向娘親交代的小孩了,過了一會兒,他道,聲音輕了些,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淡泊而虛無。
“七百年了,牡丹姑娘。”
“是,只不過待上神而言是轉(zhuǎn)瞬之間的事兒罷了,”我看屏風(fēng)一陣出神,又飄回他身上,定定注視他那張屬于小男孩的美麗面孔。
“星君大駕光臨,那是否意味著我今天遇見的便是他了?”
我在看到太白星君時就該明白的。世界上哪有如此多自欺欺人的巧合。
回想今日他見我時的神色模樣,那是當(dāng)真忘記我了。
太白星君見我松散的神情皺皺稚氣的眉,猶豫了一下道:“我知這是委屈你,只不過這事兒若是辦成了,牡丹姑娘的心愿也可了了。”
我面無表情看著他。
“麻煩星君詳細(xì)一說。”
“殿下因破了天條正經(jīng)歷三世情劫,已過第一世,便是姑娘所見到的那凡間乞兒。”
三世情劫,觸犯天條?我怔了一下,話不由得問出,“他做了什么?”
他不是好好在天上做他的太子殿下么。
星君淡漠地望了我一眼,我低頭收聲,這本不是我應(yīng)知的事。
“他下凡前與昭錦公主已有婚約,此次昭錦公主隨他下凡入輪回只為感化他心共琴瑟之和,你若替昭錦公主取了他的心,昭錦公主自然會助你投胎轉(zhuǎn)世,”他又抬了抬眸,“本仙未記錯的話,姑娘七百年前就想再世為人罷。只可惜——”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纖白的手指,“星君的意思是,要我使他愛上昭錦公主便可?”
太白星君只是道:“司命星君自然會將姑娘轉(zhuǎn)世安排到一戶好人家的。”
人間江南好,草長鶯飛二月天,湖邊楊柳醉春煙。
天兒藍(lán),蟲兒飛,云絮緩緩干凈鋪嵌在空中。
一戶大戶人家里泣聲婉婉,我提著這家老爺?shù)幕瓿鰜硗欤@天氣真好,今兒的活算是做完了,掐指一算,今天也是那他投胎后十歲的生辰。
我也該去見見他了,況且上神給我這個小陰差下達(dá)的差事我也得好生完成。
我用法術(shù)隔空呼喚小黑,不一會面前白光團(tuán)有了動靜。
“將軍府。”他道。
“哦?”前世自己喜歡的女人嫁了將軍,今世自己去將軍家了,有意思。
我飄去了將軍府。
將軍府一片熱鬧。
也對,當(dāng)今驃騎將軍唯一子嗣十歲生辰,自然是要隆重點(diǎn)的,我見那將軍油頭滿面的,只怕那將軍大人將他寵得太過。
算了,太平盛世,不需要真正的英雄。
將軍府后院綠樹蔭蔭,假山奇石,那小池邊的柳絮兒飄飄晃晃輕點(diǎn)水面漾出細(xì)細(xì)波紋,再往里面去一點(diǎn),便見到將軍家的臥房小院了。
小院寬敞干凈,栽著桃花木,此時桃花未綻只綴著重重疊疊細(xì)嫩的翠綠葉子,樹下一方青白石桌,桌子上擱著一把玉柄長劍,四只雕刻神獸的石凳,我見一小男孩穿著暗青色的綢緞衣裳,腰間一條白玉銀絲腰帶,一身面見客人的正裝,卻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風(fēng)一吹,春天里的絨絮團(tuán)兒簌簌落到小男孩的臉頰和睫毛上。
整間院子除他之外無其他人,風(fēng)聲過后越顯安靜。
我落到他身邊,小男孩五官還未張開,白頰黑發(fā),精巧的細(xì)致,靈秀漂亮的如同二八少女一般。
小時候的蒼音,果然如同我想象中那個模樣。
我坐在他對面托著腮,手指戳戳小臉,好柔軟,好光滑,像只糖包子。
我嘿嘿笑了兩下,用力一捏——
“唔!”
醒了。
肉團(tuán)袖珍版的小蒼音睜開眼,呆滯片刻后眼睛猛地睜大了,下意識握住了石桌上的玉劍。
我在他的瞳孔里見著了自己的模樣,現(xiàn)出形的自己,一身水紅色刺繡穿蝶衣裙,發(fā)髻上簪朵盛大怒放的雍容牡丹,明眸皓齒,紅唇雪膚,玉妝初成,還提著一盞水紅色的小燈籠。
要多俗媚就有多俗媚,要多妖艷就有多妖艷,活脫脫審美有障礙的妖精。
只不過,他眼里看到的,是昭錦公主那張?jiān)疽呀^色的容顏。
“你是誰?”
他呆了片刻后說了臺詞,聲音軟軟的。
我嬌媚一笑,用香帕細(xì)細(xì)擦了擦他嘴角的口水印子。
“我叫牡丹,是你前世的前世的前世的前世的小情人兒。”
將軍兩名侍女,身穿府里淺色羅裙挽著少女發(fā)髻,面目清秀,一左一右步入小院。
“少爺您在這兒呀,讓奴婢好找。”
男孩立于石桌前,慢慢回頭,露出那張白皙俊秀的臉。
兩位侍女福福身恭敬道,“將軍大人和夫人正等著您呢,今兒您可是主角兒可別在這兒躲著呀。”
“知道了,時候還未到,”他應(yīng)了,“你們先下去,我說過不喜歡別人來打擾。”
侍女一望,望見桌子上的玉劍,便掩嘴含笑道:“原來少爺這是練劍呢,少爺身子虛,切莫用壞了身子讓夫人擔(dān)心。”
“知道了。”
他淡淡應(yīng)了。
二位侍女裊裊婷婷走了,小蒼音望了望,便仰起頭望向最高的那棵桃花樹。
“走了。”
我撥開樹枝葉團(tuán)露出臉,朝他嘿嘿一笑,蒼音怔了一下,別過了小腦袋,“你這女人,這般成何體統(tǒng),趕緊下來。”
稚嫩嗓音,語氣聲調(diào)太不搭調(diào)萌了,可惜那張可愛吧唧的團(tuán)子臉。
我來了興致坐在樹上晃著腿,你這女人?這話說得傲嬌,有多少年沒人把我當(dāng)女人了,人家早修煉成爺了。
“我下不來,你接我好不好?”我笑呵呵。
他板著那張小臉,小身子繃得緊緊地。
“你接我?”我又上下掃了一眼他短小的身子板。
“……”
他盯著我。
“……開玩笑的啦。”欺負(fù)小孩不好,我們要尊老愛幼,我輕巧跳下來拍拍衣裙,就著他面前轉(zhuǎn)了個圈,艷紅裙角流光飛揚(yáng)。
“吶,我是不是很好看?”
他的表情明顯是不想和我說話了。
我望望院子門口,不知那些大人們什么時候過來,坐在石桌上撐著腮望著他,“你不害怕么?”
小蒼音怔了一下,看著我有些呆過了會才說,“你是妖精。”
肯定的語氣。
我點(diǎn)點(diǎn)頭,“嗯,我是妖怪,還是專吃小孩內(nèi)臟的妖怪。”
他說,“你是來吃我的?”
語調(diào)平淡得讓我失望,我預(yù)想中他應(yīng)該睜大眼睛哇哇大哭跪地求饒說大仙我肉不好吃千萬不要吃我啊之類的云云。
小蒼音有一雙很黑很大的眼睛,像盛著兩汪清澈澈的水似的,他這樣認(rèn)認(rèn)真真看著我我一時不知道怎么應(yīng)答,思量一番彌抿唇笑道:“你若答應(yīng)日后娶我做你的小娘子,我便不吃你了。”
他眨眨眼睛,白皙的小臉頰上浮現(xiàn)了暈紅。
我得瑟了。
***
與他坐了一陣那侍女便來請他入前庭,臨走前天空湛藍(lán),風(fēng)兒吹的桃花木簌簌地?fù)u擺著纖細(xì)的枝椏。
“我不愿去那里。”
“哪里?”
“廳堂。”
“今兒不是你生辰么?還有許多客人不是?”
“他們不是為了我的生辰,只是抓了個機(jī)會朝爹爹獻(xiàn)媚罷了。”
我哽了一下,這小孩,以后怎么得了,“那里起碼你的親人給你過生辰吧?”
“沒有。”小蒼音目光望了過來,表情生澀的淡,“娘親都不在了,二娘給爹爹生了弟弟,怎會記得我。”
我到那個時候才想起來,人間將近已過十年,昭錦公主轉(zhuǎn)世郡主生下了男孩,原本連呼吸都沒了的又被太醫(yī)救回來,這是第二世的蒼音,那當(dāng)年俊逸瀟灑的將軍如今變成了油頭滿面的大漢,那時他還與我擦肩而過握著自己妻子的手悲傷的不能自已,如今已經(jīng)與宦官把酒聊天另娶數(shù)位小妾。
果然,人心易變,可我總不能要求那將軍一輩子守著一塊靈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