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所有的驕傲都已不再，貝克萊唯一剩下的只有風(fēng)度，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很有風(fēng)度的人。
    可是聽見夏爾說，今天這場會談已經(jīng)被完整地記錄下來，作為一份歷史資料，將來要供人查閱觀看，貝克萊便再也顧不上最后的風(fēng)度。
    他簡直無法想象那樣的場景！將來有人就在這座由總統(tǒng)府改造成的文史館中，或者在幾里國乃至整個世界的其他地方，像他剛才看那部宣傳紀錄片一樣，看著他今天與夏爾的會談，品味著其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
    他很清楚自己今天是怎樣的表現(xiàn)，這對他而言又是怎樣的羞辱？
    貝克萊站了起來，將身后的椅子碰倒在地，發(fā)出很大的聲響，他也顧不上去扶，緊走兩步一只手扶著桌子，眼睛發(fā)紅，聲音黯啞地沖著夏爾低吼道：“你可以殺了我，甚至拿走我的一切，卻不能這樣羞辱我！這是一場私人之間的談話，它涉及了人格尊嚴！”
    夏爾也站起來，雙手扶著桌子，微微低下腦袋，瞪著一雙怪嚇人的大眼睛，盯著貝克萊道：“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私人關(guān)系，這也不是在談一場你我之間的生意。
    我為什么會來見你？是你因為給我寫了那封信，以幾里國前總統(tǒng)的身份，向我這位新領(lǐng)導(dǎo)人發(fā)出了邀約，商討這個國家的未來。
    你難道現(xiàn)在還認為，這是一場私人的談話嗎，這只是你我之間的事情嗎？我們今天一直在討論的，難道是你的私人問題嗎？
    我了解你這種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認為你失去了尊嚴。可是你所謂的、自以為所擁有的尊嚴，它真的存在過嗎？不是我讓你失去了它，而是你從來就沒真正擁有它！
    自從走進這間屋子，我只是說出了事實和真相，假如這就令你感覺受到了冒犯，那么我也沒必要說對不起，因為這完全是你的責任……”
    氣場這東西究竟存不存在，從來都是一個玄學(xué)問題，或者勉強說是一個心理學(xué)問題。但此時此刻若有旁觀者，都會感受到夏爾的氣場全開，竟然將貝克萊給瞪了回去。
    貝克萊的手離開了桌沿，下意識地一步步往回退。他退得還很小心，腳后跟踢到了椅子并沒有被絆倒，蹲下身子又把椅子扶了起來，然后坐回了原先的位置。
    夏爾就這么一直瞪著他，接著說道：“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嗎？等到將來的某一天，也許你我都不在了，也許都還在，但有人已經(jīng)忘記了今天的事情。
    他們也許不是真忘記了，只是故意要混淆真相。他們會為你、為你這種人招魂，會站出來重新編撰故事，只為鼓吹與夸贊你。
    就像你上周給我寫的那封信，有人會極力鼓吹你是多么富有人格魅力，堅守了怎樣的風(fēng)度和尊嚴！
    他們會說，你是一位多么出色的總統(tǒng)，多么廉潔而正直，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心一意在造福這個國家。
    他們會嘆息你今天的不幸，會攻擊我和我這樣的人，宣稱我們給你帶來了怎樣的不幸。
    這個國家那么多黑幫、你所任用的那么多官員、幾里大學(xué)那些那么多師生，總有幾個好人吧？在他們眼中開明而正直的好人！
    所以他們還會說，這樣的好人承受了怎樣的不公？因為新聯(lián)盟的解放，給這些好人們帶來了怎樣的災(zāi)難和打擊？
    他們會認為，是我、是我們，給你、給你們帶來了災(zāi)難。他們會懷念你、懷念你所統(tǒng)治的那個時代，更想復(fù)辟那個時代，只因為他們想成為你這種人！
    可是我很清楚，我們經(jīng)歷了怎樣的苦難。有一位墨老先生曾告訴我，純粹的苦難毫無意義，它只是苦難而已，而我們今天所做的事情，就是為了讓苦難的經(jīng)歷有其意義！
    剛才給你看的那部紀錄片中，提到了莫里森的種植園。而你還記得那份外交照會，記得莫里森的控訴。他控訴自己遭受了怎樣的損失，卻無視自己犯下了怎樣的罪行。
    今天的你，就是另一位莫里森，而我，是亞丁與翠花。
    你不熟悉這兩個名字，也不認識這兩個人吧？因為剛才那部紀錄片的時長實在太短，還有很多內(nèi)容無法介紹。
    去年在莫里森的種植園中，我們解救出九十七名奴工，其中有一個人叫亞丁。他在種植園中待了三年，一直在期盼著被解救希望，并想了各種辦法自救，被打斷了一條胳膊留下了殘疾也沒有放棄。
    這種堅韌的品質(zhì)，難道不高貴嗎？在我的眼中，他比你更有尊嚴。
    亞丁是四年前失蹤的，那天當?shù)氐囊粋€黑幫招工，他為了生活、為了養(yǎng)育家人，上了卡車被帶到了莫里森的種植園中，從此便失去了消息。
    亞丁被帶走的時間，恰好就是你從茵國返回幾里國的日子，半年后你成為了幾里國的總統(tǒng)。
    亞丁的妻子叫翠花，他們有三個孩子，在亞丁失蹤后，最小的孩子夭折了。翠花一直不相信亞丁是不告而別……直到新聯(lián)盟解放了非索港，她終于等到了被解救的亞丁。樂文小說網(wǎng)
    亞丁和翠花后來都加入了新聯(lián)盟，他們的故事也被新聯(lián)盟編成了舞臺劇，在各解放區(qū)表演，名字就叫《亞丁與翠花》。
    總統(tǒng)先生，請問亞丁和翠花尊嚴又應(yīng)該由誰來維護，是由你還是由莫里森？不不不，你們就是那些無視與剝奪他們尊嚴的人！
    翠花現(xiàn)在是新聯(lián)盟金砂社區(qū)的婦女主任，而亞丁則報名參加了新聯(lián)盟解放軍，強烈要求上前線。
    可是他的左臂有殘疾，我們雖然請了最高明的醫(yī)治者，但也沒有完全將他治愈，所以他不是一名作戰(zhàn)人員，在軍中從事文職參謀工作，同時也兼任翻譯。
    他原先就學(xué)過茵語，在種植園的三年時間，堅持與其他奴工交流、總是在尋找逃跑的機會、學(xué)習(xí)各種能學(xué)到的技能，不僅熟練掌握茵語會話，還學(xué)會了東國語……”
    聽到這里，貝克萊陡然一驚，感覺右邊的胳膊包括半邊身子都麻了，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刺痛感，就像有很多針尖扎了進來……因為他感覺到了另一個人的目光。
    屋子里還坐了一個人，就在兩人側(cè)面，一直用最直白的方式將夏爾的東國語翻譯成茵語。
    貝克萊剛才忽略了這名翻譯，甚至沒有怎么正眼看這個人，但他還是有一點印象，這名翻譯的左臂好像有點問題，從進門時起就很不自然地勾縮在腰腹間。
    貝克萊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夏爾今天帶來的翻譯就是亞丁！他扭頭望了過去，與這名翻譯的目光相接……
    聽見了夏爾剛才的話，亞丁眼中隱約有淚光閃爍，但是淚水并沒有流下來，他只是微微瞇起眼睛看向了貝克萊，眼角帶著清晰的魚尾紋。
    貝克萊無法形容這是怎樣一雙眼睛、怎樣一種眼神？
    亞丁在莫里森種植園中遭受了近三年非人般的折磨，留下終生的殘疾，卻始終保持著清醒并努力地活著，沒有麻木也沒有放棄，居然還學(xué)會了東國語。
    他此刻的眼神堅定、深邃，沒有任何躲閃！實際上，他也收斂了所有表情。
    但貝克萊卻感覺其目光深處帶著冷笑，仿佛聽見這冷笑聲在靈魂中回蕩，那無法忍受的刺痛感似無處不在。
    貝克萊只是亞丁對視了一瞬，就趕緊移開了視線。但僅僅就是這一眼，靈魂卻好似已被灼傷，莫名失去了全身的力氣。
    他出了一聲冷汗，突然意識到今晚的談話已經(jīng)進行了很長時間，有了強烈的尿急感，但也只能憋著。
    這時亞丁開口說話了，聲音和語調(diào)很穩(wěn)很平靜，但如果仔細聽，還是能聽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盡管他今晚一直在說話，但都在為夏爾做翻譯，此刻終于說出了自己的話。
    “我姓夏，叫夏亞丁。”
    這是他今晚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后一句，只是告訴了貝克萊自己名字。
    然而貝克萊并不了解的是，這其實一個東國語名字，是在新聯(lián)盟做居民登記的時候起的，至于這個姓是他自己選的，就因為夏爾姓夏。
    說完這句話他就站了起來，跟著夏爾一起走出了這間會客室。
    夏爾剛才一直就站著，等到亞丁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轉(zhuǎn)身走了出去，沒有告別時多余的寒暄。
    兩人走了，又有工作人員進來對貝克萊道：“你可以先去一趟洗手間，接下來請你觀看另一部視頻學(xué)習(xí)材料，是一部舞臺劇，名字就叫《亞丁與翠花》。”
    貝克萊沒有去洗手間，剛才與亞丁對視的那一眼，讓他感覺雙腿站不起來，他是憋著尿看完的。
    這部“影片”總計時長三十分鐘，前二十五分鐘是新聯(lián)盟錄制的一部舞臺劇，曾在幾里國各地的群眾集會上表演。
    至于最后的五分鐘，是一部簡單的紀錄片，講述與記錄了莫里森種植園的罪行，介紹了現(xiàn)實中的亞丁與翠花……
    夏爾與貝克萊的見面會談，就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了。夏爾說了，這次談話全過程，都將被如實記錄下來，供后來者查詢與觀看。
    第一批“后來者”并沒有等多久，次日下午，約高樂就在華真行等人的陪同下，在瓦歌礦業(yè)的會議室里，觀看了這次會談的完整記錄。
    視頻是從夏爾和貝克萊的側(cè)面、亞丁對面的機位拍攝的，完全一鏡到底。
    貝克萊顯然并沒有注意到這個機位在拍攝，雖然它很容易發(fā)現(xiàn)。會談現(xiàn)場顯然也有很好的收音設(shè)備，所有人的話都錄得很清晰。
    眾人看完之后，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已經(jīng)過了晚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