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津城驟然降溫,秋意來襲,晚風肆起,夜間出行不得不多添一件衣裳御寒。
校道的柏油路上平鋪一層薄薄的落葉,偶爾有陣風掠過,攜卷起殘葉,周遭響起窸窣的摩擦聲,在夜間靜謐的人行道里分外醒目。
藝術(shù)樓的隔音效果并沒有很好,只是獨棟建立,遠離學習和休息區(qū),倒也沒有干擾到他人。
樓內(nèi)傳來清朗的交響樂。
夏則言剛回到學校內(nèi),就被告知今晚準備第一次合體練習。
《Merry Christmas, Mr. Laurence》這首曲目的核心就在于鋼琴的彈奏者,其他樂器的配奏主要是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
隔壁琴房傳來的朗朗樂聲讓舞蹈室里的女生心生好奇,她們早就聽說了今晚夏則言會過來和器樂隊合奏,更覺得心癢難耐。
見她們無心訓練,曲藝自然知道她們內(nèi)心所想,常規(guī)熱身后干脆放她們休息,讓她們有時間去觀看器樂隊的表演。
“謝謝師姐!”
“師姐我們等下就回來練舞!”
很快一群人結(jié)伴前去,唯有池木留在原地。
曲藝還有幾分好奇,“你不跟她們一起去嗎?”
池木朝她笑笑,并沒有回答。
從早上在球場上見到他雄姿英發(fā)的每一個精彩瞬間,那種每時每刻都想見到他的心思摻雜了一種不敢見的自卑。
因為每一次見到他,就會愈發(fā)地覺得這個人又在她的印象里耀眼了幾分。
所以也控制不住自己逐漸加速的心跳。
見她沒有說話,曲藝還以為她是因為害羞,拉著她往外走,“一起去看看,我聽這次負責校慶的老師在說器樂隊的這個表演到時候會作為開場第一個節(jié)目,肯定是有一定水準的。”
她接著說:“就算不是沖著夏則言,表演也是可以看看的嘛。”
在藝術(shù)樓排練的這段時間里,池木總能聽到隔壁片段式的練習。
等她和曲藝走到琴房前的走廊,外面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正好遇上他們在準備第一次合奏。
因為是私底下的練習,器樂團的位置并沒有過于考究,零散地分布。
大概是鋼琴挪動起來的難度系數(shù)較大,夏則言依舊坐在池木上一次偶然撞見他的位置。
明明在背靠著墻的角落里,但第一眼望去,就輕而易舉地被他吸引。
今晚的夏則言穿著襯衫西褲,衣扣一絲不茍地系到頂端的第一顆,讓池木瞬間想到了陳安諾一直在她耳邊念叨的“禁欲系”。
原來對一個人的喜歡,是可以隨著每一次相見而一點點增加的。
指揮朝他比了個詢問的手勢,夏則言點頭示意可以開始。
看見他修長的手指落在琴鍵上,池木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最開始的一小段是夏則言的個人獨奏,那一刻萬籟俱寂,所有的焦點聚焦在他一人身上。
僅僅只是開頭,卻給人一種歲月長流中潤物細無聲般地慢慢填滿整個世界。
平時看著很是冷淡的一個人,池木卻能在音樂中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洶涌澎湃。
弦樂的銜接雖然適時,但大概是不夠熟練的緣故,反倒是破壞了夏則言獨奏時的美感。
雖然總體上聽起來是好聽的。
池木忽略了弦樂的伴奏,認真地聽著夏則言彈完了全曲。
選曲的基調(diào)透著一種淡淡的悲憫,又有漸進式的震撼,只是不知道為何,池木總覺得還少一種感覺。
因為舞蹈也是對音樂的一種詮釋,池木能感受到這首曲目里隱含的思念,但夏則言卻選擇忽略了這一種情感。
不過并不妨礙夏則言極佳的演繹。
曲終,周圍自發(fā)地響起掌聲。
負責校慶表演的年輕老師在一旁開心地咧嘴笑,“好,好,就這樣,多練幾次絕對沒問題!”
說罷,他轉(zhuǎn)過頭,看到走廊聚集的人群,故意板起臉,“別看了!人家的節(jié)目都成型了,你們的呢?”
所有人瞬間嘻嘻哈哈地作鳥獸散。
池木站在原地,視線落在夏則言的身上,不舍挪開。
然后她就看到夏則言側(cè)過頭,朝她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池木是飄著走回舞蹈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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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rry Christmas, Mr. Laurence》得到了老師的首肯,器樂隊的隊長總算是松了口氣,又排練了幾個片段,見時間也差不多了,便讓大家回去休息。
他和夏則言住在同一片宿舍區(qū),走之前問夏則言:“言哥,要不要一起回去?”
“你先走吧,我還有事。”
“好,那你記得關(guān)燈。”
待所有人都離開,夏則言提筆根據(jù)老師的要求更改完琴譜,伸手關(guān)上琴房的電閘。
這一區(qū)域歸為黑寂。
走廊的燈光并沒有亮起,他借著舞蹈室內(nèi)傳出的燈光往前走去。
上一次也大概是這個時間點,他就在這里遇到她。
借著腿長的優(yōu)勢,夏則言幾步走到舞蹈室前,站定。
空曠的舞蹈室內(nèi)就剩池木一人還在隨著音樂舞動,她過于投入,甚至沒有察覺已經(jīng)有人到來。
夏則言也沒有叫她,目光隨著她身姿的擺動而轉(zhuǎn)移。
雖然對舞蹈的動作還不夠熟練,但也足以看出她不凡的底蘊。平日里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跳舞時卻像是變了人,張弛有力,又富有美感。
音樂暫停,池木扶著腰直起身,夏則言看到她走路的姿勢變得僵硬,緩步走向扶桿,艱難地挺直身子。
腰傷么……
夏則言神色微動,恍惚想起第一次在便利店見到她時,她就因為腰傷的原因難以搬下重物。
跳舞時卻完全無法察覺。
池木挺直腰背,等腰傷有所緩解,她長舒一口氣,睜開眼,就見走廊那抹修長挺拔的熟悉身姿。
她幾乎是不確信地看向夏則言。
于是,對上他素來平靜無瀾的眸。
那一刻,她產(chǎn)生一種微妙的感覺——
他在等她。
帶著幾分不確定地,池木走出舞蹈室,“夏師兄。”
夏則言很喜歡池木的聲音,甜甜糯糯的,像是夏日的涼風,清爽悅耳。
她咬著下唇,“你是來找我嗎?”
“嗯,”不明白女生為什么每次看向他是都會垂著頭,他放緩語調(diào),“來還你校卡。”
“啊?”池木臉上帶著不解。
這是連自己校園卡掉了都沒有發(fā)現(xiàn)嗎?
夏則言眼底染上笑意,將校園卡遞給她,“你沒發(fā)現(xiàn)掉了?”
“……我以為被我忘在宿舍里,”池木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謝謝師兄。”
又是在和他道謝。
夏則言沒再繼續(xù)多言,但也一動未動。
于是池木暗自揣測,他是不是在等她一起離開?
為了避免自己自作多情,池木回舞蹈室里收拾好東西,出來時看到夏則言還在原地等她。
原本有些低落的情緒像是突然綻放了煙花。
她小步跟在他身后。
男生的背影挺拔修長,肩寬腿長,身上還攜帶著好聞的檀香,偶爾和她拉遠了距離,還會緩下步伐等她。
池木抿唇淺笑,就,突然很開心。
電梯意外地停運,她和夏則言只能走樓梯,還好他們所處的位置是二樓,并不高。
為了避免下樓時不小心閃到腰,池木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夏則言也不急躁,就這么跟在她身側(cè)。
他的氣場過于強大,卻給池木一種很心安的感覺。
她并沒有和他提及腰傷,但他卻好像知道似的,有意無意地用手臂護住她的腰。
這個姿勢從遠處看,倒像是被他護在懷中。
池木命令自己不許再往下想。
就是這么一個走神的功夫,她一腳踩空,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抓住眼前的人。
她撞進了一個溫暖有力的懷抱。
夏則言在她踩空的瞬間一手牢牢地抓住她的手臂,一手護在她的腰際,“小心。”
疼痛感并沒有如期而至。
反倒是更加清晰地感受男生身上凜冽的氣息。
他身上的香味很獨特,隱隱約約的,并不刺鼻,反而非常好聞。
如此近距離的接觸,池木甚至能察覺到他白色襯衫下隱藏的肌肉線條,結(jié)實有力。
她感覺自己都快自焚了。
池木慌亂地道歉,“對不起!”
拉開距離,池木連去看他的勇氣都沒有,借著余光,看到他眸底絲絲笑意,雖不明顯,但也沒被掩藏。
他是不是覺得她很蠢……
走樓梯都能踩空。
因為這個意外,有種微妙的氣氛開始橫亙在兩人之間,到樓下時,池木并沒有看見他的山地車。
“我今天沒有騎車過來,”好像知道她心中所想,一直沉默的夏則言忽然開口,“我送你回去,還疼嗎?”
池木訝異地看向他,看到他視線專注地落在她的腰部。
如此近距離,池木甚至看到他濃密的長睫,襯得眼眸愈發(fā)深沉,她下意思地搖搖頭說:“不疼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又重復了一遍。
想到又能和他走一段路程,興奮的情緒沖淡了剛剛的尷尬。
夜間的冷意更甚,夏則言和池木互換了位置,讓她走在遠離道路的一邊,他晚間出門并沒有帶上外套,只能用身軀稍微幫她擋一下冷風。
池木從小心細,自然沒有錯過他這些不經(jīng)意間的舉動。
她忍不住和他說:“夏師兄,你人真的很好。”
他垂眸,“是嗎?”
池木態(tài)度誠懇,“嗯!真的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夏則言并沒有回話。
池木已經(jīng)習慣了他寡言的性格,一開始認識他時總覺得他冷漠矜貴,態(tài)度疏離。
幾次接觸下來,又覺得他總是能給她心定的安全感。
沒有什么比認識他更值得開心的事情了。
兩人走到?jīng)]有路燈的夜路,只有廣袤的星空灑下的點點銀光,這還是池木來津城這么久以來,第一次見到夜里的繁星滿天。
“池木。”頭頂突然傳來夏則言低沉的嗓音。
“嗯?”
他的聲音真的很好聽,念她的名字時像是飄落的小雪,溫柔輕緩。
“來江大還習慣嗎?”
這是在關(guān)心她嗎?池木笑著說:“嗯,挺開心的。”
特別是遇見你。
他接著又問:“你是哪里人?”
“我是陽川的。”
夏則言安靜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思考,“是有點遠。”
“不算遠啦,就是交通不發(fā)達,過來津城的話比較麻煩。”
他又接連問了她幾個問題,雖然依舊言簡意賅,但卻讓池木覺得,她離他好像又近了一點點。
不知不覺兩個人已經(jīng)走到了池木的宿舍樓下,池木又產(chǎn)生了那種依依不舍的留戀。
每一次要和他分別時,她總能鼓起勇氣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比如現(xiàn)在——
她情不自禁地問出口:“師兄,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嗎?”
空氣靜默了一瞬。
一秒,兩秒。
就在池木覺得他會拒絕,正想著該如何給自己圓場時,他亮出了自己的二維碼,“可以。”
突然有點受寵若驚。
池木誠惶誠恐地加上他的微信。
夏則言垂眸,池木的頭發(fā)被她隨意的扎起,露出白皙的天鵝頸,耳廓的紅暈還未散去。
還是那么容易害羞。
大概是要微信沒被拒絕,池木和他講話都少了原先的拘謹,“師兄是不是很少來學校。”
夏則言想了一下,說:“接來下我需要去琴房,以后應該會經(jīng)常遇見。”
會經(jīng)常遇見。
聽著就很開心。
他察覺到她眼神亮了一瞬,笑了笑,說:“上去吧。”
“師兄再見!”
“嗯。”會再見的。
和他告別后,池木回宿舍的步伐都變得輕快起來。
陳安諾的電話又一次不適時地響起。
池木接上耳機,點了接通。
“木木~”陳安諾看到她的背景又是宿舍樓道,“你又這么晚回去。”
“對呀,我這段時間每天晚上都要去舞蹈室練舞。”
“噢,我就是想問你,你國慶回不回家。”
回家……
池木搖搖頭,“不回啦,就在學校呆著。”
“好啊,那我去津城找你玩兒。”
“來呀來呀。”
“行,我等下看看車票,”陳安諾說,“話說,木木你今天看上去很開心呢。”
“……是嗎?”
“嗯啊,遇見了什么開心的事情嗎?”
遇見了什么事……
池木透過樓道的窗戶往下望,發(fā)現(xiàn)夏則言還停在原地。
他正好仰頭看她,就算是這樣的動作,他做起來就是比別人好看。
池木用力地朝他揮了揮手,就看到他轉(zhuǎn)身,路燈在他身后投下長長的影子。
陳安諾見她一直沒有回話,隔著視頻喊了她幾句。
“嗯……”池木認真地思考措辭,“可能是又遇上了上次和你說的那個大帥哥吧。”
“你說的我都好奇了,真的有那么帥嗎?”
池木誠懇地點頭:“真的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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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宿舍樓的距離甚遠,平時夏則言習慣了騎車,倒沒有太大的感覺,現(xiàn)在用腳步來丈量距離,才知道江大的占地面積確實不小。
涼風習習,夏則言迎著月光,很罕見地覺得腦部昏脹。
指間還停留著女生身上的溫度。
那種柔若無骨般的細膩觸感還停留在夏則言的神經(jīng)末梢。
手機在震動提醒他有未接來電,夏則言穩(wěn)了穩(wěn)心神,才接通。
是屈銘打來的,“小夏總,明天需要去學校接您嗎?”
“不用了,”臨近宿舍樓,夏則言加快步伐,“我這段時間需要呆在學校。”
“好的,小夏總早點休息。”
夏則言正準備掛斷電話,指間余留的溫度讓他想起女孩身上的腰傷。
“等一下,”他吩咐道,“麻煩你幫我送一下膏藥,在老宅,管家知道放在哪。”
“小夏總受傷了嗎?”屈銘還有些擔憂。
“不是,”夏則言想了想,“……一個朋友。”
屈銘自然知道不能過問上司的事情,“好的,我明天給您送過去。”
掛了電話,夏則言也到了宿舍門外,初冬易在室內(nèi)聽到他說話的聲音,早早地過來給他開門。
見他紅光滿面的,一臉期許地看著自己,夏則言莫名其妙的,“怎么了?”
王猛接話:“他找到了他女神的微信,不過人家還沒通過他的好友驗證就是了。”
“閉嘴!”初冬易瞪了王猛一眼,屁顛屁顛地跟在夏則言身后,“言哥言哥,我女神的校卡呢?我能不能加上女神的微信就靠它了。”
夏則言垂眸看了他一眼,默不作聲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攤開日記本。
初冬易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言哥,你不要告訴我你把它弄丟了。”
“還了。”
“啥?你說啥,”初冬易有點沒反應過來,“什么還了?”
夏則言補了兩個字,“還池木了。”
“你還池妹妹了?”初冬易哭喪著臉,“言哥,你怎么還她了,啊不對,你怎么會認識池妹妹的?也不對,啊啊啊啊啊言哥你怎么可以壞我姻緣!”
夏則言瞥了他一眼,懶得搭理,簡單地做了一下今天的記錄,起身去陽臺收拾換洗的衣服。
初冬易還在呈暴走狀,沖著他的背影大喊:“言哥我要和你決一死戰(zhàn)!”
夏則言本來已經(jīng)關(guān)上陽臺的門,聞言又將門打開,“怎么決?”
初冬易認真地思考了一圈,從籃球一直想到LOL,發(fā)現(xiàn)無一不是夏則言的手下敗將,瞬間秒慫:“……我就隨口說說,言哥還了就還了哈。”
笑意漸漸侵染了夏則言深邃的黑眸,他總結(jié)陳詞:“她不適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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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9月29日星期六
她有腰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