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里他級別雖高,可奈何他已至中年,原本的心氣勁兒在原配死后便煙消云散,否則也不至于在這三品廷尉一職上蹉跎虛度了十幾年……
他手下有廷尉正與廷尉監,廷尉正姓張,不知是王崇敏哪個犄角旮旯里扯上的表侄關系,仗著自己有點門路,后臺硬,年輕氣盛,從不將他這已混吃等死的上司放在眼里,野心勃勃,意欲取而代之……
而另一位新上來的趙廷尉監,年紀雖輕,卻極會來事,人也有能力,不光上下關系處得好,就連皇上也有所暗示一般時常在他面前夸贊趙廷尉監年輕有為,青年才俊……
雖然表面上看,他與洪太尉關系匪淺,實則只有他自己知道,洪太尉為官清廉,最忌結黨營私,他們兩家的關系也就只限定在私交往來,平日里別說什么官職任免,就連官場上的事都甚少在他面前提及……
這般內憂外患之下,若他的外敵再加上一個安丞相,他怎能不慌
而與他相對的安重聽得也是后背陣陣發麻,他眉頭微皺,剛要有所動作之時,但見洛克陽向他望來,不敢給予任何暗示的他唯有繼續定下心神,若無其事地低頭呡茶……
而他這等態度在洛克陽看來就是默認……
洛克陽心下一沉,神色凝重非常,而今這形勢哪還由得了他隨心所欲
見他臉上漸顯頹然,安一緩勾唇一笑,身體前傾向他靠近,聲音低沉而有磁性,“洛伯父,事情若真鬧到那個地步,對彼此都沒有好處……”
洛克陽渾濁的眼里透露出一絲迷蒙,眼神在眾人面前流轉,哭哭唧唧自怨自艾的洛橙,一臉淡漠置身事外的洛赤,滿臉是血神色怪異的余岑嫻……
而這些與他有關系的人當中,有一個人卻顯得格外不同,神色一雙圓圓的眼睛緊盯著他,眼中似有關切又有不服輸的倔強……眸光清澈如泉水……
說起來比起余岑嫻,一雙圓眼的洛黃似乎更像他些……
他一臉無奈地嘆了一氣,不過瞬息功夫,他就好似老了十幾歲一般,佝僂著身體窩在寬大的太師椅里,滿眼滄桑……
“罷了……就這樣罷,你說怎么著就怎么著……”
安重見安一緩鬧得也夠了,方將手里的茶盞放下,“這婚事怕還是要緩,中途換人,原先定的那些鳳冠霞帔都得重定……”
“爹爹不用費心”安一緩大手一擺,“鳳冠霞帔我都已經讓人按照洛黃的尺寸改了,婚期不必延誤……”
安重一噎,定定地從嘴里說出兩個干巴巴的“好……好……”過后,雖還一臉淡然,去端桌上的茶盞時的手卻是抖的……
老早就看出不對勁的安一禹見著計謀得逞后展露笑顏的安一緩,忙又開始賤兮兮湊上前調侃道,“哥,看來你這是蓄謀已久啊……”
在一旁安重被茶嗆進喉嚨的咳嗽聲中,安一緩抬手重重地賞了安一禹一個爆栗。
車上,安一禹摸著自己頭上高高凸起的大包,依舊不長記性地出言揶揄,“哥,你剛剛那仗勢欺人的模樣頗有王老虎強搶民女時的風范……”
安一緩此時似心情大好,用扇子挑開車簾,望著車外繁華鬧市,混不在意地道,“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爹這丞相的威勢還挺好用的……”
假寐的安重透過眼里余光瞥見相視一笑,已在紈绔路上成功會師的兄弟倆,默默地向天翻了個白眼……
回到丞相府里,安重當即便將風叔召至自己的書房。
既然安一緩決心已定,他無法阻止洛黃進門,那在她進門之前,需得將這位兒媳婦的底細摸清楚。
“阿風,這次你跟一緩前去虛虞山救洛家兄妹,從中可有發現什么異樣”
風叔一身灰色長衫,垂手而立,已磨破有些發白的袖角卷至手踝,角上那雙黑色布鞋雖已洗得微微褪色,鞋跟鞋面卻干凈整潔,未沾一絲塵泥。
“丞相問的可是洛黃”
安重落在紙上的筆墨一頓,心中搖頭感嘆,這老東西總能一眼猜中他的心思!
他望著潔白整潔的宣紙那個銀鉤鐵畫黑壓壓的“喜”字幽幽一嘆。
“一緩那小子是越來越有自己的主意了……”
“大公子素來就有主意……”
“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風叔開始裝傻。
“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洛黃,這小丫頭看上去冒冒失失的,生得也尋常,不知怎么的,一緩倒看對了眼,為了那丫頭費了好大的心思……”如今諸事塵埃落定之后,他一細想前段時間府中流傳甚廣的有關女子與安一緩夜宿的傳言就有諸多蹊蹺……
安一緩素來治下有方,他院子里的事甚少外傳,怎么反倒這件極其隱秘的事在府里傳得沸沸揚揚
保不齊是有人故意為之……
想借市井之口傳到洛家耳中,借由此事在與洛家的聯姻之上大做文章……
如果真是如此,安一緩若真能為一女子謀劃至此,不惜賭上自己的前途……要知道這事可大可小,名聲一事不光對女子,對他們這些文人同樣重要,就有為名聲所累,影響仕途高遷,不得重要的先例……
安一緩若真糊涂至此,那可真辜負了他這些年悉心栽培!
他將手上的筆重重擱回筆架上,拿起那張墨都未干的喜字一臉煩躁地揉成一團扔在地上,“我說你這老小子別藏著掖著了,說說那日你們去虛虞山時究竟發生了什么可有看出洛黃這丫頭的來歷有何不尋常我瞧著倒不像只是洛家的孩子,遠赴東瀛那般簡單……”
“丞相想知道什么”
“你身手不凡,留你在我丞相府做個總護衛實在是屈才,只是礙于你的身份不得已而為之……依你這些年走南闖北的閱歷來看,洛黃的身手屬于江湖上哪門哪派”
風叔凝眸思忖半餉,不知該不該跟安重說出自己心里的揣測……
安重眸光微瞇,“你可是有什么顧慮”
“沒有……我只是突然想起樺竹……”
聽他提及自己的妻子,安重多年只顧著家族興旺,自己前途,宛如一潭死水的心再次泛起波光粼粼的漣漪……
這陌生的感覺令他有些無所適從,“好好的,突然提她做什么!”
如果她在,一定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得償所愿吧……
“沒什么……”風叔咧嘴一笑,他平日垂眸不語時,倒顯得人精瘦干練,可露齒一笑,瞇成縫的圓眼,倒顯出幾分憨實忠厚,那模樣令安重想起少年時……
那時的他們,鮮衣怒馬,著實令人懷戀……
“那丫頭身法奇特,我著實看不出是何門何派……”
“可與歸化教有關系”
“丞相說笑了,你也知道我與歸化教的糾葛,對他們的武功路數在熟悉不過了,怎么會看不出”
見安重垂眸,依舊驚疑不定……
“再說了,一緩已經大了,他自小就懂事,是個再省心不過的孩子,你也別管得太嚴了,總得松松手,讓孩子透透氣……”
“你不知道,正因為這孩子天賦異稟,我對他寄予厚望,他的人生才不能出半點差錯!”
見安重執著于此,自己多說無益,風叔唯無奈搖頭,默然垂手盯著地上掉落的那個揉作一團的“喜”字不語……
安重一行人走后,洛家再次陷入驚濤駭浪之中。
洛克陽將面對安家父子時心中的憋悶委屈在頃刻間全都爆發出來,幾乎在安一緩幾人離開洛府的瞬間,便扯著余岑嫻的頭發來到洛家的祠堂里……
洛黃俯在緊閉的祠堂門前,聽著祠堂里傳來洛克陽赫斯底里的咆哮聲以及余岑嫻聲嘶力竭的咒罵聲,兩者相互交替著,在洛家掀起一片引人注目的血雨腥風……
洛家的丫鬟仆從嗅著這陣血雨腥風而來,眼里除了好奇探究之外只有置身事外的冷漠……
只有洛黃,無力地倚靠在門前,恍惚間,她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十二年前,回到那個被拋棄的冰冷山洞里,是死是活都無人在意……
唇微微顫抖著,貼著門望著里面影影綽綽的兩個聲音,低聲喚著……
“爹……”
“娘……”
洛赤冷漠依舊,他低頭望著癱在地上的由三弟變成三妹的洛黃,面露譏諷,冷冷揚唇一笑。
祠堂里不時傳來余岑嫻滿是怨毒的咒罵聲,“天殺的洛克陽,這些年里,我在你們洛家受的委屈還不夠嗎?!我進門的頭一年,人都不在了每次吃飯時你還都要替她擺上一副碗筷,說她為原配,我為繼室,又為你育有一兒一女,地位在我之上,所坐的位置也該在我之上……”
“那段時日里我與你要隔著一個空位,看著你笑意盈盈地為一個死人夾菜!你有顧及過我的感受嗎?!你有想過底下的人會如何看我嗎!”
“每晚你人雖在我身邊,可懷里呢抱著的卻是她的枕頭……”
“你說我騙你!這十多年來拿你當做傻子,可你呢!你的眼里只有那死女人生的兒子女兒,哪怕洛黃生出來時你多看他一眼,我也不至于瞞得了這么多年!”
接著吧便是一陣混亂……
門里亂斗,門外似乎也不消停,對外一直哭哭唧唧扮可憐,盼憐惜的洛橙此時也露出了真面目。
“你個小蹄子,悶聲不響地瞞了我們這十多年到底有何居心是不是一開始就打算借著這個身份去接近安一緩的!”
洛橙叫囂著張牙舞爪地撕扯起洛黃身上的衣裳,尖利的指甲勾著綢布,一把將衣袖平著肩膀處撕爛,露出底下細膩,嫩白似雪的肌膚。
那場面似更加刺痛洛橙的眼,洛橙心中怒氣更甚,嘴里罵罵咧咧著,“小娼婦!”
如此污言穢語實在不像是一個久居深閨的大小姐能說出口的。
洛赤聽得連連皺眉,這等渾話,讓下人聽了傳出去對他,對洛家的名聲可不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