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四歲起,洛黃便已學會察言觀色……
陰暗潮濕的偏房里,母親余岑嫻時常對鏡窗邊,撫摸著手里那塊用紅線掛著的玉佩,鮮紅如血的紅線似乎串聯著她早已歸為往事不可追的鮮活明艷……
那時,余岑嫻心情好時還會將她摟在膝間,念著玉佩上深深刻的那個陽字……
她說,那是她父親的名字。
她知道,已經被晾在這間偏僻小屋月余的余岑嫻是想父親了,還算行動自由的她忙從她的膝間跳下,機警靈敏,小小的她躲過府中來回忙碌穿梭的仆人們,來到洛克陽的書房外,踮起腳費力地摳著高高的窗柩,伸長了脖子向里望去……
溫暖和煦的陽光下,洛克陽正手把手地教洛赤洛橙識字。
認的正是筆墨簡單,卻力透紙背的“父”字。
洛橙問,“何為父”
洛克陽一臉慈愛地揉揉她的頭,“父當為天,下雨可為我孩兒撐傘,刮風可為我孩兒擋風……”
洛黃揚笑,為自己有這么一位父親……
只是笑還未落唇,一支滴著墨的毛筆打在她摳著窗柩的手指上。
洛黃一驚,忙將手縮回,腳步不穩,跌落在地。
始作俑者卻已開門來到門外,頤指氣使地指著摔倒在地的洛黃道,“好你個賊眉鼠眼的小偷!什么好事不做,竟敢來扒墻角!”
洛赤說著,便從地上拾起一個又尖又利的石頭向她頭上砸去。
洛黃抬手一擋,鋒利的石尖割破她的手心,流出的鮮血糊滿她一臉。
“你敢打我!”
那時四歲的她也不知何為忍讓,只憑著一股傲氣生生將眼中蓄滿的淚逼回,站起身,咬牙頂著頭拼命向比她大了四歲的洛赤沖去……
靠著這股蠻勁,她硬生生地將比她高了一般,身形大了一圈的洛赤頂得摔進一旁的花圃里……
血流不止的她還未哭,洛赤的哭聲倒傳了滿屋……
屋里聽到他哭聲的洛克陽著急忙慌地趕了出來,還未等洛黃開口解釋,便一把將她推開,小小的只有四歲的她在身強力壯的中年男子手里就如一片無根的浮萍一般撞在一旁的石墩之上,額角也磕出一道口子,向外微微溢血……
可她的父親眼里只有跌進花圃里,手上連刺都沒扎進幾根,渾身是泥的哥哥……
“赤兒,你沒事吧?”他將洛赤扶起后,小心地為他拔下扎進掌心的倒刺,見著他摔紅的手掌,愈發怒從心起,雙目圓睜回望向至今還靠在石墩上未緩過來的洛黃,吼道,“我不都跟你說了嗎?沒什么事別在我跟前晃悠!你娘呢她究竟是怎么管你的”
洛黃原本忍下的淚水又于瞬間蓄滿眼眶,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
“爹爹……”她顫顫巍巍地扶著石墩站起,雙眼通紅,一臉委屈地望著洛克陽,“你都好久沒去看我跟我娘了……”
見著洛黃肉團子一般胖乎乎的臉一臉傷心地皺成一團,或許是出于血緣關系,洛克陽原本冰刻似的臉頓時有些松緩,他正要抬手將洛黃招呼過來……
一旁摔得滿身污泥的洛赤卻一把將洛克陽舉起的手打掉,嘶聲向洛黃吼道,“你還有你娘陪著你呢!我跟洛橙的娘死了!現在你還想把我爹也從我們身邊奪走嗎!”
因為憤怒,他原本雋秀的臉在此刻變得有些猙獰……
而他們身后,扶著門框望著這一切的洛橙頗合時宜地仰頭咧嘴大哭起來……
稚嫩而凄厲的哭聲讓洛克陽不禁想到他那苦命的原配發妻,不禁紅了眼,心下一陣悲涼……
原本對洛黃泛起的那點微薄的舐牘之情也在此刻煙消云散……
他壓著嗓子厲聲道,“我近來事忙,哪里來的空!”
“那洛赤洛橙他們怎么能時常見到你呢?”
洛克陽一臉不耐,“你怎好與他們相提并論”
見洛黃還要再說,他黑著臉大聲呵斥道,“你還敢跟我頂嘴了!你瞧瞧你將你哥推到花里摔得那個樣子!你娘就是這樣教你的嗎?!”
“是他先打我手的……”洛黃小聲辯解著,話還未完,袖風而過,便覺臉上一陣刺痛,平白挨了一巴掌的洛黃腦袋都有些發懵……
捂著臉定定地望著面前的洛克陽,不敢相信這就是方才說,當為孩子擋風遮雨的父親……
挨了一巴掌后的洛黃不敢多言,捂著臉低著頭小聲抽噎不止,單薄的肩膀隨著自己的哭泣無力地聳動著……
“你做什么!”
淚眼婆娑中,她看見對面的余岑嫻提著裙擺飛奔而來,張開雙手一把將洛黃護進懷里,小心地撥開她額角的碎發,察看著她磕破的額角以及流著血的手心,回頭望向洛克陽的雙眼已是一片猩紅。
“你來得正好!我倒要問問你……”洛克陽三步并作兩步向她走來,動作粗魯地揪著余岑嫻的衣領想要將她拉起,豈料,話還未完,素來逆來順受的她,此時卻未慣著,手上用力向他一推,洛克陽頓覺如巨石而過,被逼得連連向后退了幾步,一連絆倒幾個花盆,方才頂著院中一顆碗大的樹干站定,頂上枝椏搖曳,晃下的黃葉落了他滿頭滿臉……
“你……”洛克陽又驚又駭地拈下頭上的一片枯葉,望向余岑嫻不知該如何動作……
余岑嫻抱著洛黃起身,冷冷地望著他道,“你也不必再問,我這就將她送走,你以后也眼不見心不煩……”
之后依稀還記得那日所發生之事的洛黃有時再想,若是當初自己逆來順受一些,萬事唯和,她是不是就能躲過自己被送走的命運……
她擔心自己再一次被拋棄……不敢再抗……
可安一緩不懂……他一個含著金湯匙出生,被捧在手心的貴公子怎么能明白普通人的患得患失呢……
洛黃撐著臉望著高懸的明月長嘆一聲……
都這么晚了……安一緩怎么還沒回來……
她頓時動了出去找他的心思,正轉過身想要換上一身便于夜行的衣物之時,卻敏銳察覺到門外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一緩回來了……”
洛黃臉上一喜,放下半開的衣帶,快步來到門前將門打開,迎面差點與正要推門的安一緩撞了個滿懷,“一緩……”
“你去哪里了?”
安一緩似乎余怒未消,避開她的視線,繞過她進了屋徑直來到桌前坐下,慢悠悠地為自己斟了一杯溫茶,低頭輕呡一口,“你真的關心嗎?還是只是隨口問問”
“你是我的夫君,我當然關心你了”洛黃笑著上前為他將外衣褪去。
安一緩一臉氣惱地還要再說,只是抬眸對上洛黃那有些討好的眼神后,一腔怨言頓時化作一聲輕嘆,隨后寬衣就寢,再無二話……
第二日,安重早早起床便著人安排去萬家下禮之事。
兩家雷厲風行,不過半月,便將萬淺語迎進安家大門。
雖有些倉促,可萬家依舊風風光光地把女兒嫁進了安府,看那等紅妝十里的陣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安家的大公子休妻重娶。
安一緩與萬淺語的婚房就布置在洛黃房間對面。
入了夜后,鬧了一天的安府終于陷入了寧靜。
漆黑昏暗的屋里,燭光未點,唯有星星點點,零星的月光落進屋里,倒顯得洛黃定定站在窗邊的身影孤涼而又悲戚。
此時的她眸光復雜地望著對屋,那里紅燭明亮似火灼人,曖昧的燭光下有兩人對影成雙……
那畫面雖刺眼而又美好……倒恍惚令她想起一個多月以前,她過門的那天,她與安一緩的洞房花燭夜,也是這般,紅燭搖曳,溫柔繾綣……
正當她愣神之時,對面紅燭熄滅,陷入令人無盡遐想的黑暗之中……
安一緩……他會不會也與萬淺語執手相看
一想到現在自己的夫君枕邊正睡著另外一位陌生的女子……繞是做好安一緩有三妻四妾心理準備的洛黃一時也覺得有些氣悶……
她強自將眼淚憋了回去,關上窗戶,褪了外衣躺回床上,以往沾枕就著的她今日翻來覆去地卻怎么都睡不著,腦海里不斷來回閃現著那日她與安一緩成親的畫面……
最終,無法入睡的她一臉挫敗地耷拉著頭坐起,愈發覺得屋中悶得人頭發暈……
驀然,她轉念想起回門那日未見著的余岑嫻……
也不知她的病現在怎么樣了……
想到這里,她再也坐不住了,忙起身換上一身壓在陪嫁箱底的夜行服,趁著月色,悄悄頂開窗戶,動作敏捷地翻上屋頂向洛府而去……
輕手輕腳地翻進洛府的高墻之后,她本熟門熟路地向著余岑嫻那處偏僻遠人的小院而去,豈料路徑院中偏僻的假山之時,卻瞧見兩個身影在月下影影綽綽地晃動。
隱約還聽見女子哭哭啼啼的聲音,“現在可怎么辦呀……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你快想個辦法……”
或許是哭得太久的緣故,那女子聲音分外嘶啞凄厲,一時辨不清原聲,細聽上去卻有些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