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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輩子只愛一個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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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乎與此同時,大院大門轟然打開,再度發動的車子平穩地朝門外駛去。
    寧以沫“哇”的大哭一聲,甩開辜江寧的手,快步往前追去,一邊追一邊哭喊:“哥哥,我以后也去美國!我以后也去美國!”
    辜江寧快步追上她,想要拽住她,卻不知道小小年紀的她哪里來的力氣,一次次掙脫他,哭著追那輛車子。然而那輛車卻絲毫沒有停頓地在他們的視線里越變越小,直至消失在路面盡頭。
    辜江寧一把抱住哭得幾乎虛脫的寧以沫,哄著:“你哥哥聽到了,肯定聽到了!”
    寧以沫卻像聽不見他的話,像被什么傷透了心一樣放聲大哭,怎么哄也停不了。
    天色在她的啼哭聲中放亮,飄飛的雪花越發肆意地狂舞著,倒像透著點幸災樂禍的歡喜。
    不知道過了多久,寧以沫才止住了哭泣,頂著大雪,抽噎著往回走。
    辜江寧慢慢跟在她身后,看著她一抖一抖的肩膀,有些不知所措,更多的卻是心疼。他朝她的方向伸了幾次手,卻因為找不到話起頭縮了回來。就在辜江寧糾結得要死的時候,一個賣冰糖葫蘆的中年男人推著單車朝他們走來,辜江寧趕忙上前買了一串個大溜圓的糖葫蘆,快步追上寧以沫,遞了過去。
    寧以沫停下腳步,失魂落魄地看著那串火紅的糖葫蘆。辜江寧把她牽到公交車站的椅子上坐下:“吃吧,你不挺愛吃的嗎?”
    寧以沫愣愣地將糖葫蘆舉到嘴邊,含著眼淚咬了一口,眼淚無聲地滴落在了糖稀上。
    辜江寧破天荒撫了撫她的頭,望著她黯然想,這樣一次撕心裂肺的痛哭,沖刷去的不單是他們三人的友誼,更加是這個孩子無憂無慮、天真懵懂的童年。
    沒有人比他更懂得痛哭的意義了,痛哭意味著嘗試到了人生的無奈與苦楚,意味著面對現實,開始成長,人們往往欣喜于痛哭后的成長,卻忽略了這成長是以妥協與遺忘為代價的。
    如果可以,他很想替以沫痛哭,這樣,她還能好好地活在那個現世安好、沒有痛苦別離的童真世界里。只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早在七歲那年,他就已經哭盡了畢生的眼淚,從此再無為誰號啕的能力。
    七歲之前,辜江寧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盯著媽媽看。
    他天生比別的孩子更懂得美,當別的孩子都追著電視劇《西游記》看的時候,他卻追著《紅樓夢》看,因為《紅樓夢》里的漂亮姐姐比《西游記》多,而且更重要的是,不會有只臭猴子一棒敲死他喜歡的漂亮姐姐。
    不過,電視上的環肥燕瘦固然美,卻沒一個比得上媽媽那樣光彩流轉、風情萬種。在他看來,媽媽的一笑一顰,每一個動作都是藝術,她從來不會有丑陋平庸的樣子,哪怕起床時,未梳洗的她,也總是透著一副美艷的頹靡氣。
    用他爸爸辜默成的話說,她就是上天的禮物。
    只可惜張遇這個禮物卻被上天錯丟在江蘇一個窮鄉僻壤里,所以,這個生錯地方的“公主”,每天干的都是砍柴、砍豬草、帶弟弟、喂豬之類的瑣事,如果她還像童話里的公主那樣單純天真,那么不難預見,她未來的人生就是嫁到另一個窮鄉僻壤,繼續喂豬喂雞,直到她玫瑰般嬌艷的面容腐朽風干。
    雖然連初中都沒讀完,但是張遇格外清楚,像她這樣的女孩要改變命運,唯一的武器就是美貌,所以她早早就學會在有限的條件下保養容貌。
    一到冬天,她不是把手放在冒著熱氣的水壺上,就是把手暖在火邊,盡管她不知道這雙漂亮的手還可以干什么,但它們絕對不是用來長凍瘡的;她格外有毅力地每天喝一碗米湯,因為據說這個東西比牛奶還養人;她說服她爸爸風雨無阻地去河邊釣魚,供她每天都能喝上熬得雪白的魚湯,因為她說那樣會讓她膚白如雪、聰明過人,以后至少能嫁給村長家的兒子。
    其實,她從來沒有把什么村長的兒子看在眼里,她每天都在偷偷攢錢,打算等錢攢夠后就逃去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她以為只要她站在大城市的地面上,就會有無數人爭著搶著要把她娶回家供養。她并不知道,很多像她這樣漂亮卻一無所有的女人,一般都被爭著搶著帶去做了飯店服務員,甚至更加不堪。
    不過她的運氣很好,還沒等她攢夠錢,一支煤炭勘探隊便進駐了他們村,隨勘探隊進村的還有七八個維和部隊骨干。
    當時,全村人都看稀罕似的去看勘探隊工作,她也跟著去看,她看的卻是人,她一眼就從眾人中挑出了年輕英俊的辜默成。
    雖然都是維和兵,可辜默成和別人不同,一身的確良白襯衣永遠干凈挺括,無論多忙多亂,他的氣度都紋絲不亂,在一群工人、軍人中格外打眼。盯準這個人后,她旁敲側擊打聽清楚了他的家庭背景,向他發起了攻勢。不到一個月,辜默成便被這個鄉村女孩迷得非卿不娶。
    從那以后,辜默成的人生便因愛她而改寫:他先是被部隊記大過,再是被父母威脅斷絕關系。可無論遇到什么事情,他都咬定寧愿不要前途,也要娶張遇為妻。
    辜默成的父母不得已答應張遇進門,卻始終不肯見這個兒媳婦一面,更不肯在仕途上幫兒子一絲半點。他們想著,總有一天兒子會長大,會拋棄這個居心叵測的禍水,總有一天,兒子會從這場迷戀中清醒。
    但是這個“總有一天”終究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到來。
    進了城的張遇不但沒有如別人所想那樣,很快變成個畏首畏尾的黃臉婆,反倒表現出了驚人的學習能力,她瘋狂地惡補一切高貴女人該有的學問:俄語、英語、法語、跳舞、化妝、時裝、油畫、音樂、藝術賞鑒……
    如果說,之前她只是一朵純白美麗的鄉間梔子,結了婚后的她便成了一只萬花筒,你可以通過她看到瞬息萬變的美麗,她時而是個不懂事的小婦人,時而是個嬌俏的精靈,時而是個充滿愛心的天使,時而是個抱著貓的頹廢壞女人。她像極了一個沒有舞臺的電影明星,隨時能夠演出各種風情。
    漸漸,他們夫妻的關系開始失衡,張遇撐著腦袋聽辜默成講外國文學,一臉崇拜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她開始嫌他乏味無趣,連華爾茲都不會跳。
    不過這并不妨礙辜默成越來越愛她,因為愛她,他開始討厭兒子江寧,討厭他搶走了妻子一半的愛與時間。這個臭小子無時無刻不黏著她,母子倆親熱得密不透風,讓他這個當爸爸像個局外人。
    他忍耐著這種冷落,想著等到兒子進了小學,就沒有時間黏著媽媽了,一切就會恢復原樣了。可是等江寧進了小學,張遇不但沒有對他熱情起來,反倒更加冷落他了。
    她開始忙于響應改革開放的號召,下海經商,十天半個月的不著家,光彩照人地在外面的世界里翩飛,制造著各種緋聞。
    他質問她、責罵她,她卻輕蔑地說她張遇一生只跟有財或者有才的人交往,而他辜默成哪一樣都不占。她冷笑著質問,憑他的工資能給保證她有不同的夜禮服和珠寶換嗎?憑他的地位能調得動豪華名車接送她嗎?憑他的能力能讓她過上一流的生活嗎?
    幾度爭吵后,她提出了離婚。
    但是,她忘了他們是軍婚,只要辜默成一天還是現役軍人,只要他一天不愿意離婚,她就沒辦法擺脫。只要她一天處在軍婚的關系里,就沒有別的男人真的敢帶走她。她這才意識到,當年的自以為是,成了現在的作繭自縛。
    江寧漸漸發現媽媽變了,她不再對他笑,也不再同他親熱,她的眼里只有衣櫥里的裙子和首飾盒里的石頭。慢慢,她連家也不回了。有好幾次,他怯怯地站在媽媽臥室門口看她打扮,弱弱地拽著她的衣角,說他病了,要媽媽。她也只是草草伸手在他額上一摸,說沒事,然后毫不留情地起身離開。
    他嫉妒那些衣服,暗想,要是把那些丟掉,媽媽就會愛他了。于是他偷偷潛入她的臥室,把所有衣服全都丟去了垃圾堆。結果,他等到的是一記重重的耳光,和媽媽冰冷怨毒的目光。
    那是媽媽第一次打他,他嚇得號啕大哭,她卻連安慰他的工夫都沒有,匆忙下樓,投進一輛轎車里。
    他哭叫著追到窗口,哭得越發響亮——
    其實他已經不想哭了,可是他不信她會那么狠心,丟下他不管,他賭她會回頭。他不記得當時自己哭了多久,只記得哭到后來,眼睛里再也沒有一滴淚,胸口是痛的,嗓子是干的。最后,他暈乎乎地靠著窗口睡著了,被晚歸的爸爸抱回了臥室。
    次日醒來,他木木地躺在床上,再度回憶昨天被媽媽拋下時的痛苦,他悚然發現,他居然覺得沒那么難受了,他試著繼續大哭,可是心里空空的,像被什么掏了一個洞,以前滿心裝著的,對媽媽的愛與依賴全沒了。
    他在一夜間長大。
    那以后,他學會了冷眼旁觀,冷眼看著她打扮得像只穿花蝴蝶似的往外面跑,冷眼看著她怒斥爸爸窩囊沒用,冷眼看她極不耐煩地做出難吃的食物敷衍他。
    面前的她還是以前的她,在法國化妝品的滋潤下,甚至更加美了。可他總覺得那美麗底下掩藏著什么讓人討厭的東西。
    隨著媽媽夜不歸宿的次數增多,院子里的孩子都開始孤立起他來,他們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讓人惡心的垃圾堆。
    有天,他按照慣例去二炮大院踢足球,可是他所在的隊伍居然不聲不響地把他踢出去了,更讓他覺得屈辱的是,他們寧肯用一個曾經被他們嘲笑的“鼻涕蟲”,也堅決把他排除在外。
    他以為是這個“鼻涕蟲”背著他做了什么手腳,憤怒地沖上去打他,結果那一群人沖上來,像打一只野狗那樣踢打他,讓他滾蛋。臨了,那個“鼻涕蟲”惡狠狠地朝他臉上吐了口口水,極盡侮辱地罵道:“破鞋養的,滾!”
    他大哭著回家問爸爸什么是“破鞋”,卻換來爸爸更重的體罰,他把他綁在廁所里,用皮帶狠狠地抽,像是嫌他哭得太響,他順手抽出一條毛巾捂住他的嘴,直到他帶著恐懼與憎恨,翻著白眼倒下。
    他再醒來后,漠然望著坐在床邊自責垂淚的爸爸,只覺得心里那個空出來的洞又大了一些。
    江寧最終還是知道了“破鞋”的意思。
    七歲那年中秋,他和爸爸去豐臺爺爺奶奶家過節。那天,爺爺的一個新疆舊部下來家里做客,給他們帶了一筐新疆紅石榴。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那么好的大石榴,個個顆粒飽滿,比上佳的紅寶石還色澤濃艷,吃進嘴里也甜得叫人心醉。他忽然想起媽媽最喜歡吃石榴了,很久以前,她喜歡把石榴籽剔進碗里,一邊用銀勺挑著吃一邊看書,心情好的時候,她也會喂他吃幾口。
    不知怎么的,一股對媽媽的愛和眷念又從他的傷口汩汩溢出,就像裂皮的樹溢出樹脂那樣,他忽然想要和媽媽重修舊好,讓一切回到從前。
    他拿起一個最大的石榴,背著家人,偷偷坐了三個小時車回到家里。到樓下時,他看見家里的燈亮著,于是更加迫不及待地往樓上跑,然而當他打開房門時,眼前的一幕讓他驚呆了,他看見媽媽被一個男人抱著半躺在沙發上,那個男人粗短的手在她瑩白的胸口上游走,她的臉和如瀑般的長發從沙發上倒掛下來,表情扭曲得像一幅抽象油畫。
    他張著嘴,看著這一幕,想要叫卻叫不出來,整個人像被釘在了冰天雪地里——那是他敬若天人的媽媽。
    全身的力氣仿佛被誰抽走,手中的石榴猝然滾落,滴溜溜地滾到沙發邊上,與此同時,媽媽睜開了眼睛,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她像看見了一條讓人厭惡害怕的毒蛇。
    那一刻,江寧想,哦,原來她這樣討厭他!原來她也有這么丑陋的時候!
    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和爸爸緊張的聲音:“江寧,你怎么一聲不響自己跑回來了?我們都急……”
    他的聲音在看到客廳里這一幕時戛然而止。緊接著,他沖進臥室,拿了一把槍出來,漲紅著眼睛朝那個男人開了一腔,他的眼淚在槍聲、尖叫聲中決堤……
    那個男人沒死,卻徹底毀了辜默成的前途。張遇也被那一槍嚇得老實了很多,她不敢再出去招惹是非了,她身邊的狂蜂浪蝶也不想冒著被槍擊的危險找她,她被迫滯留在那個陰暗的家中。
    她憎恨那座大院,憎恨那個連拿著槍都殺不死人的廢物男人,更加憎恨越來越像她的兒子——如果不是他那個石榴,她至少還能和他們父子倆維持表面的和平。如今,一切全毀了。她不甘心,她怎么能甘心就此一生?如果誰讓她不痛快,那她也要加倍奉還,讓他們雞犬不寧。
    江寧七歲到十歲的那三年,是他們全家在北京的最后三年,也是江寧如在地獄的三年。前途盡毀的爸爸學會了酗酒,一喝醉就會紅著眼睛打他,媽媽則會抱著手臂冷眼旁觀,嗤笑著慫恿他往死里打。因為臉越來越像媽媽,爺爺奶奶也不那么喜歡他了。起初他還會哭,可是后來他就失去了那種能力。
    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愛與尊重,沒有溫暖。
    不過十歲,他就失去了一切。
    他明明健康,心卻有了殘缺,他明明年幼,但也老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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