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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以沫醒來時,看見窗戶外面透進來的陽光,覺得有些不對。意識到外面已經是中午了,她忙掀開毯子,翻身坐了起來。
剛一坐起來,她的腦仁子晃著痛了下,她閉了閉眼睛,仔細回憶昨天的事情,好一會兒她才想起自己昨天晚上喝酒了。繼而,她又想起陶陶和辜徐行主持畢業晚會的事情,再往后的事情,她怎么想都想不起來了。
她飛快地起床,下樓。
徐曼正在客廳里看電視,聽見響動,眼角斜了一下,不冷不熱地說:“喲,醒了。”
寧以沫有些不自在地點了下頭,閃身進洗手間洗漱。
王嫂故意磨蹭了一會兒,直到寧以沫都收拾妥當,才把飯菜擺了上來。
寧以沫坐等她們都開動,才猶疑地端起碗筷,看了眼外面。
“不等哥哥了嗎?”
“阿遲早走了。”
寧以沫“哦”了一聲,不解地問:“他去哪里了?”
“跟陶陶出國旅游了。陶陶大清早就來了,說國內到處鬧甲流,不如一起去搞個什么間隔年旅行……現在的小青年做事情都風風火火的,好像出國就跟去隔壁串門一樣。”
寧以沫頓了頓,忍不住又問:“這么快?不等高考放榜嗎?”
“他們哪用得著在乎這個?”
寧以沫還欲開口,慢條斯理吃著飯的徐曼低聲咳了下,示意她安靜吃飯。
飯畢,寧以沫找到辜江寧家,想看看他是不是也跟他們一起旅行去了。她剛走到他們家門口,就聽見門內傳來摔東西的聲音。
寧以沫驚了一下,愣在門口,不知道是不是該敲門。
里面傳來辜江寧的咆哮聲:“你們愛離不離!都別拿我撒氣!”
寧以沫嚇得倒退了一步,剛準備溜走,門砰地打開了,一身怒氣的辜江寧紅著眼沖了出來,見寧以沫在外面,不禁一愣。
他的臉上、手臂上都有一道觸目驚心的鞭痕。寧以沫下意識地往屋子里看去,只見一個紅色的皮箱被撞翻在地上,地上丟滿了各種各樣的衣服。江寧的爸爸頹喪地半跪在地上,像是一尊絕望的雕像。
辜江寧有些遷怒地瞪了眼寧以沫,快步沖下樓去。
等到寧以沫追到樓道口時,他已經騎著摩托轟然往外面駛去。
收假后的第二天,聿城下了場小雨,因為沒有帶傘,寧以沫和許荔跑到車站時,被夜雨淋了個半濕透。
慣于淋雨的寧以沫并沒把它當回事,回家沖完澡,吹干頭發就睡了。不料第二天起來,她的頭腦就開始發暈,嗓子也癢得難受。
吃早餐時,她剛把一勺熱氣騰騰的小米粥放進口中,冷不防就咳了出來。她連忙撕了張紙巾,掩住嘴連連咳了幾下。等到氣息平定下來,她拿起勺子準備接著喝粥,就見那邊的徐曼忽然放下了勺子,奪過一張紙巾掩住口鼻,面色警惕地盯著她:“你感冒了?”
王嫂也有些緊張地放下了碗,關切地朝寧以沫看去。
寧以沫剛準備開口解釋,忽然渾身打了個激靈,瞠目看著徐曼——她不會以為自己得甲流了吧?
“王嫂,你趕緊摸摸她的額頭,看發燒了沒。”
王嫂應了一聲,探手觸寧以沫的額頭,有點擔憂地說:“有點發燙。”
“你快去拿體溫計來,把口罩也拿兩個來!”
徐曼死死地掩住口鼻,嫌惡地說:“這大熱的天,你怎么會感冒?”
寧以沫也有些急了,連連擺手解釋:“阿姨,您先別擔心,昨天放學時下了雨,我被淋了,可能是有點感冒。”
“你起開,離我遠點。”徐曼抓著椅子扶手,抓過王嫂手里的口罩戴上,“王嫂,你也戴上,趕緊給她測一下。”
王嫂知道徐曼的脾氣,一貫的小題大做,只能順著她的意思戴上口罩,把電子體溫計放進寧以沫耳朵里一測:“哎呀,是真有點低燒。”
“那怎么辦?”徐曼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會不會是甲流?”
“您先別急,不會那么巧。”
“怎么就不會那么巧了?咱們聿城已經有三十幾例了!甲流多容易傳染啊,這孩子整天東游西蕩的,怎么就不會是得甲流了?”
“東游西蕩”四個字聽在寧以沫耳朵里,有種說不出的委屈憤懣。她咬住唇,低下頭去,不再辯解。
“要不我們帶她去醫院驗驗血吧。”
“誰帶她去?醫院現在是甲流傳播的高危地方,誰敢帶她去?你去嗎?萬一你被傳染了,家里這一大攤子事情怎么辦?”
寧以沫有些心冷地說:“阿姨,我先去上學,中午的時候自己去醫院做個血檢。”
徐曼反應激烈地說:“你這個孩子還有沒有心?你現在是甲流疑似病人,怎么還能出去?萬一感染了別人怎么辦?退一萬步講,就算你只是普通感冒,這個時候傳染了別人,不是給人家增加壓力嗎?”
她的話雖然不中聽,卻也有理,寧以沫只好噤聲:“那我請假,等會兒自己去醫院。”
“在家也不行!這兩個月暑假,我都在家里待著,你萬一是甲流,我們怎么辦?”
王嫂有些看不過意了,賠笑反問了一句:“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看要怎么辦?”
徐曼想了想說:“現在去醫院血檢不合適,不管是不是甲流,被留下觀察都是很危險的。這樣吧……你一會兒帶她去城北,讓她自己去那里住。你幫她請一個星期假,觀察觀察情況再說。”
王嫂想了想,問:“要不給北京打個電話,問問首長的意思?”
“你糊涂了!我們老辜現在哪里還有時間管這個?你這不是給他添亂嗎?”徐曼說完,指著寧以沫,“快去收拾幾件換洗衣服,跟王嫂去城北。”
寧以沫靜靜看著徐曼的眼睛,已經冷透的心,一點點碎裂開去。
回到房間,她面色平靜地將所有課本和自己帶來的幾件衣服收拾好。臨下樓前,她站在樓梯口,久久環顧四周。
王嫂接過她手里沉甸甸的箱子:“怎么這么重?不用帶那么多東西,住幾天就回來了。”
寧以沫鼻尖一酸,勉強笑著回道:“噯。沒事的。”
車開到城北時,入目便是黃土矮坡和坑坑洼洼的宅基,放眼看去,滿目榛荒。
徐曼就職的某部隊信息工程大學就坐落在這荒郊野外,作為該校教授,徐曼名下有一套兩室一廳的職工住房。那房子簡單裝修過,她從來不去住,只作為偶爾午休的場所。
寧以沫進屋時,一股淡淡的濕氣傳入鼻端。她站在空曠的屋中心,暗想,此時此刻的她,多像是被流放了。
王嫂又奔波了大半天,為她置辦了各種瓜果食材、感冒藥,這才放心地回大院。臨走前,王嫂說:“我一回去就要圍著她轉,很難來看你了。你自己好好照顧身體,一有情況就給家里打電話。你徐阿姨是在更年期,脾氣有點壞,但心是好的。你別多想,感冒一好就趕快回大院。”
寧以沫乖巧地點頭,目送王嫂出門后,她靠著門合上了眼睛,心里慢慢浮出幾個大字:再也回不去了。
寧以沫在屋里走了一圈,一應家電都很齊全,她的心漸漸安定了下來。
王嫂走了之后,果然就沒有來過。寧以沫知道,徐曼是不會允許王嫂來看她的。
寧以沫待在這被人遺忘的角落,每天平靜地自學復習。她很享受久違的安靜和自由,在這個屋子里,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她可以在睡不著的時候把臥室燈打開。她不需要擔心有人說她浪費電,更不需要擔心有一雙不冷不熱的眼睛挑剔著她的言行。
她的感冒,在第三天就已經痊愈了,但是她一直拖著沒有回大院,也沒有回學校。
第四天、第五天她還活在一片虛妄的其樂融融里,等到第六天、第七天時,那種強撐的堅強還是自行破裂了——沒人接她回去。她被遺棄了。
人都有預見悲傷結局的能力,以為自己打夠了預防針,到時候就不會那么痛。其實等到結局真正到來的時候,才發現那比想象中的還要痛。
第八天晚上,她一個人抱膝在燈光里。郊區的夜闃寂得嚇人,好像整個漆黑的世界里,只有籠著她的這么一小團光。她直觀地覺得自己漂泊在一片海上,不明前路,也不知道自己將何時覆滅,前所未有的凄惶。
那是她人生中最長的一個夜晚。
第二天天亮的時候,她默默背上書包,像往常那樣去了學校。
除了許荔,沒人留意到她消失了八天,也沒有人關心她在那八天里經歷了什么。像她那樣一個人,即便消失了,人們也只會當她從未出現過。
她以前會為這點而自哀,但是現在,她不會了。
寧以沫期考完的第三天,辜家派了司機來接她回去。
她默默收拾了東西,一言不發地跟司機回去了。
王嫂見了她,表情有些尷尬內疚,她將寧以沫拉去一旁解釋了很多,寧以沫善解人意地表示她都能理解。末了,她問:“是哥哥還是伯伯要回來了?”
王嫂愣了下,說辜振捷后天回來。
寧以沫點了點頭,若非他們要回來,徐曼又怎么肯把她接回來?
見氣氛有些尷尬,王嫂連忙跟她說了些新聞。
因甲流的疫情得到了有效控制,北京已經解禁了。等辜徐行過幾天回來,全家就一起搬去北京。末了,王嫂又歡欣地補充,辜徐行和陶陶都考上了清華。
寧以沫微微笑了下,波瀾不驚地問:“那江寧哥呢?”
乍然聽到“江寧”這個名字,王嫂的神情變得有些古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寧以沫想起高考那天辜江寧臉上的紅腫,有些不放心,放下東西就準備往外走。
王嫂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是不是要去找江寧?”
寧以沫點點頭。
王嫂表情怪異地說:“別去了。”
“怎么了?”寧以沫的聲音揚了下。
“他們已經不住在大院里了。”
“為什么啊?”寧以沫有些詫異,同時,一種說不出的不安將她籠罩。
“他爸爸已經轉業了。”
消息來得太突然,寧以沫一時難以接受。她想過彼此的分離,但是沒想到分離來得這么快。
“是轉業去了外地嗎?”
“那倒沒有,還是在聿城,聽說他爸爸轉業后在城建局當領導。”
“哦——”寧以沫松了口氣,只要還在聿城,那就不算遠,“那他家是不是搬去城建局了?我上那兒找他。”
“哎!”王嫂拽她的手緊了緊,“這孩子!說了別去就別去。”
寧以沫一下子急了:“王嫂,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江寧哥出什么事了?”
王嫂心知是瞞不過去了,猶豫了好久才說:“不是他,是他家里出事了。前幾天,他媽媽跟一個深圳富商私奔了,這事在大院里鬧得沸沸揚揚的。他那個媽媽可真狠,他爸爸這邊剛一轉業,她就大張旗鼓地拎著箱子私奔,一點顏面都不給他留。他爸爸一路哭著求她留下,走到大門那兒都給她跪下了,她愣是連頭都沒回一下。他爸爸回家后,當場就想不開跳樓了。好在人沒死,但是一條腿斷了。你辜伯伯也是為這個事情,才這么急著往回趕的。”
王嫂后面的話,她已經聽不進去了。她忽然覺得很累,就像身陷泥沼,苦于無法自救時,還有什么拖著她往下墜。
那天夜里,寧以沫用家里的座機斷斷續續給辜江寧打了很多個電話,但是他的手機始終沒有開。次日,不知如何是好的寧以沫又接著打電話,耳邊依舊是那句冰冷的: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等到下午四點的時候,寧以沫終于按捺不住內心的焦躁和不安,換了衣服準備上城建局碰碰運氣,不料人剛出門,客廳的電話就響了。
王嫂從廚房出來接起電話,吃驚地叫住寧以沫:“以沫,找你的。”
寧以沫直覺是辜江寧找她,著緊跑上去,捧著電話小心翼翼地“喂”了一聲。
電話那邊默了很久,才傳來辜江寧喑啞疲憊的聲音:“你來大院門口接一下我,他們不讓我進。”
大院一向管理森嚴,不管你曾經在這里住了多少年,對這里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一旦離開,就再也沒有自由進入的資格。就算哪天你想再回來看看,也要由熟人接引,在指定的時間里探視。
寧以沫有些不是滋味地掛了電話,她的一無所有,哪里又比得過辜江寧的失去一切?
大半個月不見,辜江寧瘦了很多,他穿著件寬松的煙灰色T恤,頭發凌亂。寧以沫定定地看著他的雙眼,他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木然冷淡。
寧以沫領他進了大院后,他就撇下她,僵硬地往前走。他的肩膀像被一股力量狠狠地壓住了一般,滿身落魄頹唐。寧以沫蹙眉看著他的背影,心里堵得厲害。
一路上有不少人看見了辜江寧,都朝他投去探究的目光,像是要從他臉上尋找那樁家庭倫理新聞的后續。
他無視那些目光,拖著步子一路前行,走到他家以前住的地方停下。
寧以沫順著他的視線往三樓看去,那里的窗戶洞開著,一扇窗支棱在微風里。
樓下的水泥地上,隱約還有干涸的血跡。想必那就是他爸爸跳樓的現場。
辜江寧站了很久,舉步朝南邊走去。
寧以沫隨著他默然前行,直到走進那片暌違已久的荒地。
當辜江寧再次打開那扇木門時,寧以沫的心境已不同上次的心酸,而是有了一種洞悉世事浮沉的慨然。
地下的萋萋綠草在他們腳下發出窸窣的響聲,辜江寧一路走到那個廢棄水塔下,沿著銹蝕的鐵皮梯子往上爬。
寧以沫沒有絲毫猶豫,也隨著他爬上了水塔。兩人并肩坐在那水塔的邊緣,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時代。
過了很久,辜江寧嘶聲說:“我們都是被圈子拋棄的人,拋棄你懂嗎?”
寧以沫的心重重跳了一下,她記得這是辜江寧跟她在這里說的第一句話。不知怎的,她的眼圈驟然紅了。她輕輕頷首:“懂了。”
這回,她是真的懂了。
辜江寧從衣兜里翻出一盒煙,取一支點燃:“很奇怪,有時候,你越怕什么,什么就來得越快。”說完這句話,他望著天邊的云霞開始沉默。
他一支又一支地抽著煙,身邊七零八落地丟了很多支煙蒂。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寧以沫抓住他點煙的手:“別抽了。”
寧以沫又是害怕又是難過,眼睜睜地看著他,不敢說話。
提到“陶陶”二字,一滴眼淚從他眼角泌出,沿著他白得青蒼的臉滑落,滴在寧以沫的臉上,冰冰涼涼的。
寧以沫的心一下子就軟了,她卸下滿心的防備,期期艾艾地安慰他:“哥哥和陶陶只是好朋友,你不要想太多了。”
“我想多了?他們都一起旅游這么久了,還可能只是好朋友嗎?我要多傻,才會這么以為?”辜江寧圓睜著眼睛,含淚質問,“就算他們什么都沒發生,可是未來呢?他們都考上了清華,以后朝夕相對,遲早要在一起!我呢?我只考上聿城大學!你說說,我現在還能憑什么和陶陶站在一起?”
一股無法言說的酸楚襲上寧以沫的心頭,她哽咽了一下,卻強忍著沒有落淚。
辜江寧松開她,重重地躺倒在地上。絕望、痛苦狂暴地在他身體里翻滾,他用手背擋住酸疼難耐的眼睛,額角暴出駭人的青筋。他的胸口劇烈起伏了很久,眼淚一滴滴從他指縫里落下。
就在這時,一只溫熱的手輕輕地覆在了他的頭上,輕輕地撫摸著他的發。他心中重重一動,起身一把抱住寧以沫的腰,大聲慟哭起來:“你告訴我,我是有哪里做得不好嗎?我那么愛他們,可是他們一丁點愛都不肯給我。他們一個個說走就走,說跳樓就跳樓,說利用我就利用我,好像我的心一點也不會痛!”
寧以沫輕輕地摟著他,腰被他勒得發痛,無數的情緒在她心底涌動著。天際,暮云瞬息千里地變幻著,在迎面射來的夕陽微光里,她緩緩垂下幽黑的長睫,灑下一片濃重的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