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婉潞上京時緩慢行走不同, 這次出京就趕的急了些, 第二天下午就趕到平家莊。當(dāng)馬車剛踏上熟悉道路的時候,婉潞就掀起簾子,外面的田地房舍, 看起來是那么熟悉而又親切。
智哥兒吐著泡泡,發(fā)出咕嚕的聲音, 婉潞把兒子扶站到了窗邊:“瞧,這就是你外祖母家。”外面的風(fēng)景和智哥兒看慣的不一樣, 他睜大眼睛伸著小指頭點來點去, 嘴里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趙思賢也湊到窗前看了起來,鄉(xiāng)居景色和京城人家是不一樣的,巷道狹窄, 來往的不是商人, 而是看見有馬車經(jīng)過好奇跟隨奔跑的孩童,還有小母雞在格的格的唱著歌。狗吠雞鳴, 果然鄉(xiāng)間景色, 趙思賢已經(jīng)念叨出來,婉潞捏一下他耳朵,話里帶著嗔怪:“稼穡不識,四體不勤,說的就是你了吧?”
趙思賢笑了:“怎會, 最少我還五谷能分,況且知縣也是親民官,會常到田間走動的。”馬車已經(jīng)停在平家大宅前, 婉潞隔著窗子瞧見等在大宅門前的續(xù)宗,兩年不見,弟弟已經(jīng)從當(dāng)日自己出嫁時候的孩童長成一個少年,遠(yuǎn)遠(yuǎn)瞧著,也是風(fēng)度翩翩的。
趙思賢已經(jīng)下了車,和續(xù)宗在那里彼此拱手行禮,后面車上的春燕走上前來攙扶婉潞。婉潞扶著春燕的手,不由百感交集,離開時候只是自己一個人,現(xiàn)在回來已是一家三口,連上肚里這個,該說是一家四口才對。
婉潞只是伸手摸一摸續(xù)宗的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續(xù)宗瞧著姐姐,只會笑也不會說別的,姐弟兩人竟在門前站著互相凝視。還是楊媽媽上前抱過奶媽手里的智哥兒笑著說:“這就是哥兒吧,長的真好看,姑奶奶先往里面請,太太還等著呢。”這句話才讓婉潞姐弟回過神來,續(xù)宗不好意思地用手抓一抓頭皮,重新打著拱請趙思賢進(jìn)去,婉潞往他后腦勺拍了一下,這才在眾人簇?fù)硐逻M(jìn)了大門。
朱氏站在廳前等著他們,兩年沒見,朱氏清減了些,只有面上笑容依舊。見著她,婉潞方才在外面強忍住的鼻中酸澀此時忍不住了,上前就行禮下去:“女兒見過娘。”
朱氏已經(jīng)走前一步拉起她來:“快起來吧,讓我好好瞧瞧你。”說話時候喉中已經(jīng)哽咽,婉潞抬頭見她眼里的淚打著轉(zhuǎn),也不由滴了幾滴淚。母女兩人竟站在那里,攜手對望起來。
楊媽媽已經(jīng)把智哥兒抱到朱氏跟前:“太太您瞧瞧,這就是您外孫。”朱氏接過孩子,智哥兒是個乖娃娃,見了陌生人只是皺了皺眉,并沒有哭出聲來。
朱氏用臉貼著孩子柔嫩的臉頰,又在他腮上親了又親,趙思賢上前道:“岳母大人還先請進(jìn)屋吧。”朱氏這才意識到女婿還在旁邊,把孩子遞給婉潞重新抱好,低頭擦一擦淚,這才抬頭笑道:“讓姑爺瞧笑話了。”趙思賢又一拱手:“岳母大人愛惜娘子,這是娘子的福氣,小婿怎會覺得是笑話呢。”
朱氏伸手挽了婉潞,一行人這才來到廳上,趙思賢夫婦又重新給朱氏行禮,春燕她們也來給朱氏磕頭。見春燕做了婦人打扮,問過她做了家人媳婦,朱氏更加歡喜,順手褪下一對絞絲金鐲:“我也不知道,也沒備禮,你拿去帶著玩吧。”
春燕忙又磕頭謝過,家里女眷不多,也就沒有回避,趙思賢和續(xù)宗坐在一塊。朱氏這才又重新仔細(xì)瞧了瞧婉潞,見她比在家時節(jié)更顯風(fēng)韻,眉間的稚氣已經(jīng)全都退去,換上的是少婦的從容淡定,再看向一邊的趙思賢,見他和婉潞不時交換一個眼神,奶媽懷里抱著的智哥兒瞧起來也是聰明伶俐,一顆心這才放下,拍著婉潞的手道:“你們趕了遠(yuǎn)路,本該下去歇著才是。”
婉潞心中的激動已經(jīng)平靜很多,手里端著茶笑道:“兩年沒見娘,心里著實想的慌,再說也只在家里待半天,明日用過午飯就要走了,和娘多說說話才是正經(jīng)。”
趙思賢已經(jīng)站起笑道:“岳母和娘子定是有許多的話要說,聽說小舅功課不錯,小婿想和小舅考校一下。”這女婿真是善解人意,朱氏心里對趙思賢更多添了一份好印象,笑著讓他們?nèi)チ恕?br/>
剛說了幾句,本來乖乖在朱氏懷里的智哥兒打著哈欠,揉著眼睛開始小聲哼哼起來,婉潞接過孩子,對一旁侍立的奶媽道:“你抱著哥兒先下去安置。”
奶媽上前接過孩子,朱氏也已站起身:“我們一起去給哥兒安置,你那院子還和原先一樣呢。”說著朱氏已經(jīng)接過奶媽懷里的智哥兒:“乖孫兒,來給外祖母抱,外祖母抱你到你娘床上好好躺一會去。”智哥兒似乎能聽的懂,乖乖伏在朱氏懷里打了個哈欠就一動也不動了。
走過角門,穿過小道,進(jìn)了昔日婉潞在家中時候的閨房,雖然兩年沒住人了,里面的擺設(shè)卻和原來一摸一樣,婉潞的繡架還放在那里,針線靜靜擺在旁邊,仿佛等著主人回來再繡上一幅。
婉潞眼里又覺得酸酸的,手撫過繡架,旁邊書架上還擺著書,順手抽出一本,一點灰塵都沒有。楊媽媽幫著奶媽把智哥兒在床上放好,回頭見婉潞拿著書,笑著道:“姑奶奶您不知道,自從您出嫁了,太太沒事時候常來這屋子里坐坐,說想你的時候來這里坐坐就覺得您還在,吩咐我們天天打掃,花開時候,連瓶子里插的花都是每天一換的。”
婉潞瞧著這仿佛從沒有人離開過的閨房,知道楊媽媽說的話是實在的,她把書放下,伸開手臂抱住朱氏:“娘。”婉潞的聲音里帶著哭音,朱氏也覺得心中凄楚,使勁忍住拍一拍她的背:“好了好了,我的兒,你都當(dāng)娘的人了,再哭豈不讓人笑話。”
婉潞還是膩在她的懷里不肯起來,朱氏心中的傷感更深,再做了娘,回到娘跟前來,還是嬌滴滴的女兒家。她抱著婉潞,手里不停地拍著,旁邊侍立的人也沒有說話,丫鬟打進(jìn)來水,楊媽媽接過就示意丫鬟出去。
過了會兒婉潞才抬起頭,眼圈已經(jīng)紅的不能再看,朱氏伸手摸一摸她的臉,感覺到手上沾了一些淚水,心里也酸起來,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和女兒相對,過了會才拉著她坐下:“再讓我好好瞧瞧你,明兒這一走,又是三年。”
相聚才得半日,分離就要三年,楊媽媽把水盆端到婉潞跟前,朱氏親自投了手巾遞給婉潞,婉潞接過手巾,聽著朱氏的嘆息,只覺得心頭又是沉甸甸的,快速地把臉擦一擦才抬頭笑道:“聽說續(xù)宗學(xué)業(yè)不錯,等再過幾年續(xù)宗中了進(jìn)士,入了翰林,那時娘就和他上京城,我們母女也能常常相聚。”
這話并沒讓朱氏更開心一些,凈過了面,母女倆重新坐下,楊媽媽到廚下去瞧晚飯,屋子里除了在床上睡的正香的智哥兒之外再沒旁人。朱氏這才細(xì)細(xì)地問起女兒出嫁后的生活,從公婆對她怎樣到下人奴仆,再到妯娌之間。
她問的細(xì),婉潞答的也清楚,有些話來往的信件上已經(jīng)說過,朱氏還是問了又問,最后才松一口氣:“我知道你是個報喜不報憂的性子,那樣家大業(yè)大的人家,人多嘴雜,雖說吳媽媽教了你好幾年,我這一顆心啊,時時都在擔(dān)著,直到見到你女婿那樣對你,春燕她們又被打發(fā)出去了,心這才放下。”
提起趙思賢,婉潞面上不由露出得色,帶有一絲驕傲地問:“娘,難道你就這樣不相信女兒?”朱氏拍一拍她的手:“我的兒,不是不信,只是兒行千里,這母總是擔(dān)憂的。”這話讓婉潞的淚又差點掉了下來,強忍住笑著問道:“娘只是問我的事,我還沒問過家里的事呢,這族里的四伯他們還有沒有再找麻煩?續(xù)宗聽不聽話?”
朱氏唇邊露出欣喜的笑容,見到她的笑容,不需她回答婉潞就知道一切了,婉潞又膩到她懷里:“娘,今晚我還是和娘睡。”朱氏拍一拍她:“回到娘身邊,就再做一日的女兒家。”
婉潞抬頭笑了,朱氏瞧著她:“你回來也好,續(xù)宗也開始說人家了,你聽聽這幾家人,哪家合適了,就說給續(xù)宗。”那個曾被自己抱在懷里的弟弟也要說人家了?婉潞抬頭望去,正好瞧見朱氏鬢邊有一縷白發(fā),這縷白發(fā)刺痛了婉潞的眼,算來朱氏不過才三十出頭,比楚夫人小了十多歲的她竟有了白發(fā)。婉潞想說的話說不出來,只是低下頭:“娘喜歡的人,自然是出色的。”
朱氏嗯了一聲,習(xí)慣地抬手把頭發(fā)理一理,手才到了鬢邊,就感覺出來什么,停了停之后把那縷白發(fā)往鬢里面送了送,這才笑著說:“老了,都當(dāng)外祖母的人了,等續(xù)宗娶了媳婦,我抱上孫子,以后含飴弄孫,這一輩子就這樣過了。”
這一輩子就這樣過了,婉潞抬頭看著朱氏,她臉上神情依舊平靜。婉潞終于問出那句話:“當(dāng)日舅母曾讓太太另嫁,太太不肯,究竟是為了我還是為了續(xù)宗?”朱氏微微愣了下,朱太太讓她另嫁的話只說過一次,已是很久遠(yuǎn)的事情了,也不曉得婉潞在心里藏了多久。
朱氏隨即就笑了:“都有,但……”婉潞那剛放下的心又被朱氏這句但重新挑了起來,朱氏接著就道:“但更多的是為了自己,我現(xiàn)在雖說是個寡婦,外人瞧著孤寂,但仔細(xì)一想,我這日子還是極舒服的,家里的事都有了章法,你和續(xù)宗都孝順,族里自從換了族長,都敬重我是個守節(jié)的寡婦,走出去人人都要贊一聲。若當(dāng)時另嫁,嫁到同樣的人家,這樣年紀(jì)還是要去給人當(dāng)后媽,也不是人人都似你一樣知禮的,到時還鬧不清楚。”
婉潞握一下她的手:“娘說什么話都要贊女兒一聲。”朱氏拍拍她,臉上的笑容變的輕快:“我這是真心話,你此時嫁了,我還要再說一句,和我年紀(jì)差不多的鰥夫,家里有妾的不在少數(shù),難道我這個年齡了,還要去和妾室爭寵,還背了個二嫁的名頭,倒不如在家里清閑自在。”
再說這世上,再尋不到平老爺這樣的男子,想起溫文爾雅,從不口吐惡言的丈夫,能嫁了他也是自己的福氣,而有這樣一個知禮懂事的繼女,才是更大的福氣。
朱氏輕輕拍著趴在自己懷里的繼女,臉上露出微笑,婉潞趴了一會,抬頭瞧著朱氏:“娘,姑爺也是極好的。”朱氏臉上的笑容帶著了然,又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我知道,我能瞧出來。”
婉潞臉上的笑帶著一份不好意思,周圍漸漸暗了下來,楊媽媽走了進(jìn)來:“太太姑奶奶,飯都預(yù)備好了,是分開吃還是在一塊?”
朱氏扶著婉潞站起,含笑道:“按禮呢該分開吃,不過嫡親四口人,講那些虛禮做什么,就擺在經(jīng)常吃飯的廳里,大家親親熱熱吃一餐飯。”
楊媽媽連聲應(yīng)是去了,婉潞喚進(jìn)奶媽瞧著智哥兒睡覺,這才和朱氏來到廳前,趙思賢和續(xù)宗已在那里等候,見到岳母過來,趙思賢急忙行禮,朱氏瞧這個女婿是越瞧越得意,言辭之中也對他多有關(guān)心,續(xù)宗笑著道:“娘見了姐夫,眼里就沒我這個兒子了。”
婉潞給續(xù)宗布一筷魚肉,笑著道:“你日日在娘跟前,你姐夫偶爾來一次罷了,怎么就說眼里沒你這個兒子了?”續(xù)宗故意嘆了一聲:“瞧瞧,姐夫有娘疼著還不夠,姐姐還在幫他說話,只有我可憐。”朱氏笑的都拿不動筷子,趙思賢坐在那里一句話也不說,只有唇角的笑泄露出他心里的歡喜。
一家人親親熱熱吃完飯,族里有人知道婉潞夫婦回來的,就有人來拜見趙思賢,趙思賢也出去應(yīng)酬一下,八太太和朱氏歷來走的近,也來瞧瞧婉潞,見面又各自問好說話,等送走了客人,已經(jīng)三更時分。
趙思賢睡了書房,婉潞和朱氏娘兒倆一床睡著,說了一夜的話,等到天蒙蒙亮?xí)r才勉強打了個噸,梳洗好用過早飯,下人就來報馬車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朱氏雖然念著女兒,想讓他們多住幾日,但吏部憑上的日子所限,也只有再叮囑她幾句多多保重,又抱過智哥兒親了又親,給他戴上金鎖金鐲才交給奶媽抱上車。
但朱氏的手一直握住婉潞的手,半天都沒松手,婉潞眼里也滿是依戀,續(xù)宗已經(jīng)有些等不得,剛要上前催促的時候婉潞放開握住朱氏的手,對續(xù)宗道:“弟弟,你已經(jīng)長大了,要好好照顧娘。”說完不等續(xù)宗回答就上了車,續(xù)宗扶住朱氏,車夫已經(jīng)把車趕出去,朱氏不由自主地追著車走了幾步,望著馬車轉(zhuǎn)出巷子,這才回身走進(jìn)宅子。
瞧著已經(jīng)漸漸遠(yuǎn)去的村莊,趙思賢放下簾子笑道:“岳母這樣的后母,真是難得。”婉潞臉上的笑容有一絲驕傲:“那也要有我這樣的女兒,才能成就娘這樣的后母。”趙思賢輕輕擊掌:“娘子說的是,所謂和氣是要兩方的,容我再說一句,只有我倆這樣的人,才能成就天作之合。”
婉潞白丈夫一眼,趴在他懷里安心睡去,再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