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潞已走到四太太跟前行一個禮,聽到朱氏這樣說,臉上的笑容更深:“既如此,做侄女的就謝過四伯母。”說著又重新行禮下去,四太太嘴巴張的老大,本該伸出手去扶住婉潞也忘記了,婉潞已經(jīng)站起身,對朱氏恭敬地道:“太太,那我就先下去瞧瞧午飯好了沒有。”
朱氏臉上帶著笑容看著婉潞走出去,這才對四太太道:“那就這么說定了,我家女兒的名聲可全在四嫂你身上了,到時候若再有什么一星半點(diǎn)的流言出來,我別人不找,就先把四嫂家的屋子給掀了。”四太太好容易合攏的嘴這時又重新張開,應(yīng)也不是,不應(yīng)也不是。
楊媽媽正好端著幾樣點(diǎn)心進(jìn)來,把點(diǎn)心放在桌上,朱氏拿起一個小碟送到四太太跟前:“來,四嫂子,這是廚房新學(xué)做的桂花糕。”話不會說,吃總是會的,四太太拿起一塊桂花糕,胡亂往嘴里塞,桂花糕松軟甜美,四太太卻只覺出苦味來。
朱氏也拈了塊桂花糕,用嘴輕輕吹一吹上面浮著的糖粒,這才往嘴里送,眼還望著四太太,見她吃了一塊就不動了,笑聲更甜了:“今年的新桂花糖還沒做好,這糕用的是去年的糖,想是四嫂嫌這糖不新鮮。”楊媽媽侍立在旁,瞥一眼四太太,見四太太坐立不安,笑著開口:“太太,想是四太太在想,怎么出去幫姑娘出這口氣,才不愛吃這糕點(diǎn)的。”
朱氏用手拍一拍額頭:“你說的對,竟是我忘了,有四嫂在外面幫姑娘分辨,以后誰也不敢說姑娘的半聲不是。”主仆兩人一應(yīng)一合,說的四太太額頭上的汗是干了又流,支支吾吾不曉得該怎么說,自然也沒注意朱氏眼里的光不時變幻。
婉潞的事說完,該續(xù)宗的事了,朱氏吩咐丫鬟上了碗酸梅湯,親自捧給四太太,這東西來的正好,四太太渾身如火燒一般,正要這東西來降降火,一口喝干覺得心里安寧一些,剛要開口說話朱氏就又笑著開口:“四嫂你是知道的,我只生了續(xù)宗一個,指望的是續(xù)宗讀書成名,日后也好光耀門楣,只是我近日聽說有人在背后私引著續(xù)宗玩耍,我想著呢,這教子不明雖說是我的不是,卻也是這族里的人”
說著朱氏頓一頓,臉上的笑容現(xiàn)出一絲尷尬,四太太本已稍微安寧的心又重新變的不安。朱氏雖低頭用小銀勺攪著酸梅湯,那眼可沒有一下離了四太太身上,見四太太還是不說話,把碗放下,身子微微前傾,親熱的姿態(tài)做的十足:“四嫂,我們既是一家人,我就和你說句實(shí)話,那日他們回來和我說了,我氣的心口發(fā)疼,躺床上三頓沒吃飯,這族里若沒有個支的起的,早晚續(xù)宗也會成敗子,到那時只怕我會被氣死。”
說著朱氏眼里就滴下幾滴淚,楊媽媽忙上前捶著,嘴里勸道:“太太,宗哥兒還小,現(xiàn)時玩心重也是常事,族里的人雖說有些不成氣候,但沒有人敢領(lǐng)著他胡亂的,太太何必這樣說?”朱氏搖頭:“楊媽媽你不曉得,這寡婦獨(dú)子最易出敗子,就算沒人引誘,也會自己鉆著去找,到那時候你打著罵著也絆不住他的腳。”朱氏原本還是假裝,此時卻是真的悲從中來,若是續(xù)宗真著了他們的道,自己的苦心就全廢了,放聲大哭起來。
這讓楊媽媽著急起來,原本說的好好的是假哭,怎么此時當(dāng)真哭起來了?四太太聽著哭聲,額頭上的汗一直在冒,現(xiàn)在總回過神了,這哪里是來找自己敘家常,而是來敲打自己,那怎么辦?是要拍桌子說她們說的不對,哪有什么流言,從無什么引誘?這樣一來,雖自家沒事了,但朱氏既請了自己過來,定有人證,到時候脫身不成,倒落了埋怨。
若順著話,說這些流言,引誘都是孩子不懂事說的,還是會被朱氏抓住,讓自己去教訓(xùn)孩子,到時自家的計謀又不成了?四太太思前想后,只得咬牙道:“六嬸嬸你何必這么難過,宗哥兒還小,族里有些讀不上書的,見他日日去上學(xué),自然有些孩子淘氣,逗他玩樂是有的,但是若存心還是沒有。”
朱氏已在楊媽媽的勸說下停止哭聲,正在凈面,聽了這話,抬起一張臉來,話里尚帶有些哽咽:“四嫂你說的是,只是我這里只有續(xù)宗一個孩子,一身都系在他身上,自要管的嚴(yán)些,四嫂你既這樣說,日后他們姐弟倆在外或有流言,或有人引誘,只求四嫂你斷了流言,讓孩子們再休引誘他,不然等我急了時,不曉得會做什么事來。”
朱氏這番話讓四太太的臉又紅了起來,除了應(yīng)是,她還能說出別的什么?最后只喃喃說了幾句:“雖說我是個長輩,可那幾個孩子沒上學(xué)在家野玩,我瞧的見的時候倒罷了,我瞧不見的時候?”說話時候不停用眼去瞧朱氏。
朱氏喝一口茶,身子更坐近些:“四嫂,今兒你這話也提醒我了,族里和續(xù)宗年紀(jì)差不多大,也有三四個,他們天天淘氣在家玩耍也不好,去上學(xué)呢又出不起束,我們既是一族之人,他們的束我就出了,擇個好日子,再和先生說了,送他們?nèi)W(xué)堂,能識得幾個字,去官府的時候也不會害怕。”
這水來土掩的做法,讓四太太再說不出一句話來,嘴巴又大張起來,朱氏也說的口渴,喝了杯茶瞧著四太太:“怎么,四嫂覺得這法子不好?”四太太嘆氣,還能說什么呢?自己想說的話全被堵住了。朱氏露出一絲冷笑,但很快消失:“既如此,四嫂你是族里的長嫂,就由你去說吧。”
見四太太悵然若失的樣子,朱氏稍微松一口氣,當(dāng)初也是自己失策,只當(dāng)把門戶把好就再無旁事,誰知他們接二連三的生事,現(xiàn)在讓他們各家的孩子都上了學(xué),堵了他們眾人的嘴,再生是非就是不識好歹,當(dāng)初婆婆給的銀子不能收回去,從學(xué)堂里趕他們出去還是極簡單的事,況且到時候趕出他們,自己也能找出理由,稱族人兇惡,不敢再住這里,到時自可去依了哥哥。
朱氏微微一嘆,面對四太太又是滿面笑容:“既說好了,等用過午飯,我讓楊媽媽陪你去說,那束銀子等明日就送過去,每家的孩子我還預(yù)備了一套文房四寶,一套新衣和一雙新鞋,定了日子,都上下一新的去上學(xué)。”
四太太除了連聲贊好,還有什么能說的?等吃過午飯,楊媽媽隨著四太太到各家去和女人們一說,曉得自己孩子能有書讀,各家女人都是歡喜的,統(tǒng)商量好,就定在五月初八,過完端午后三天一起送孩子們?nèi)ド蠈W(xué)。
五月初八,各家孩子熱熱鬧鬧的去了學(xué)堂,先生已經(jīng)知道,一一考過,雖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但也有聰明的,也有愚笨的,這事一傳出去,原本朱氏的名聲已被四老爺他們尋人說的不好,見她這樣大手筆出錢送族里孩子上學(xué),頓時都在贊她賢惠。
四老爺沒想到朱氏竟把各家的孩子都送到了學(xué)堂,在家里懊惱不已,這族里的人得了朱氏的好處,再想拉著他們把朱氏趕走就不行了,成日在家待著,只在想還有沒有別的法子。
誰知此時旺宗見了他們熱熱鬧鬧去上學(xué),也眼熱不已,在四老爺跟前吵著要重新上學(xué)。旺宗當(dāng)年還小的時候四老爺送他去讀過兩年書,不過是怕他成睜眼的瞎子,等到十歲時候能使的牛時,就把他從學(xué)堂里拉出來,讓他去使牛耕田,好做活計。旺宗雖是他夫妻倆的種子,天性也還聰明,一本孟子是讀完的,原本族里上學(xué)的人少,也乖乖聽話,等見到那些孩子們都去讀書,偏生自己還要下田,就發(fā)起牛性來,不肯下地,直要讀書。
恨得四老爺連打他幾頓,四太太雖攔著,可是心疼束,旺宗年紀(jì)不小,送去附學(xué)人家是不會收的,只有送到城里的學(xué)堂,那樣一年少說也要四五十兩銀子,這筆錢四太太雖拿的出,比割他的肉還疼,怎肯答應(yīng)?
四老爺家熱熱鬧鬧,朱氏這里平平安安,這日族里的八太太親自來謝朱氏,還帶了自己做的兩雙鞋,朱氏命人收了鞋,八太太笑著道:“我平日里忙,這兩雙鞋做的也不好,不過是一點(diǎn)心意。”
八太太比朱氏晚嫁過來一年,生孩子也是一個年中,一個年尾,朱氏當(dāng)初既不和族里的人來往,對這位八太太也只記得是個有些羞澀的女子,就算是年節(jié)也很少登門的,朱氏記得他家也從沒開過口,當(dāng)日老太太給銀子田地下人時候,八太太家是沒有的,只是守了自家的十來畝薄田,一所房屋過自己的日子。
想到這里,朱氏不免對八太太更親熱些,拿著鞋贊了又贊,又拿出自己的一對珠花相贈:“自從老爺沒了,這珠花也沒了用處,八嬸子正當(dāng)時候,不嫌我這未亡人的東西晦氣,就拿了去。”
那對珠花用金子做底,上面鑲的珍珠雖米粒大小,但顆顆均勻,一個盤成牡丹花樣,另一個盤成梅花樣,一看就價值不菲,慌的八太太忙站起來連連擺手:“六嫂,這東西太貴重,就算賣了我也換不來這東西。”
朱氏拿出這個,也帶有試探之意,她連連推辭,倒讓朱氏起了敬意,既要做個寡婦,就難能自了,平老爺去世之后,四老爺他們敢連番上來吵鬧,其實(shí)就是做定了族里沒人敢說一句話,雖說他們膽小,實(shí)在自己平時也有不是。
送孩子們?nèi)プx書不過是籠絡(luò)的第一步,總要在族里結(jié)識了一兩個敢說話的,才能保住以后的長遠(yuǎn)平安。回娘家依著哥哥不過是下策,更不是朱氏的習(xí)性,八太太這樣推辭,朱氏哪肯拿回去,已經(jīng)把珠花納在她袖子里:“這東西總也要有人戴,才算是好東西,撂在那里,不過是泥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