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吳三爺就這么定了罪、抄了家,家產大部分用來雇車雇馬、運糧運米,運到的糧米交給寺里熬成粥,舍給城中百姓們。眾百姓領粥時謝一聲菩薩、謝一聲君王,感恩戴德不盡。聽說這都是葉締的主意,看來效果不錯。
這一案株連倒不廣,稍微端掉了幾個有關聯的商人和小官,“花深似海”完全沒有牽涉,基本上的客人也都安然無恙。媽媽和采霓兩個,臉上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單只老夏稍露點兒慌亂,倒也掩飾得過。如煙也就不說什么,多留個心眼看著罷了。
一個月的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大伙兒緊著做生意、排節目,轉眼就過去了。眼前便是年節,說不得家家迎新、戶戶掛彩,街頭爆竹盈耳,巷尾管弦相和,鮮衣少年們搶占各處空地比賽風箏、輪車、藥線,兒童奔跑,婦女談笑,好生熱鬧。盈達湖邊挨挨擠擠搭滿了店鋪,賣頭面的、賣冠梳的、賣領抹的、賣珍玩的,真的假的,琳瑯滿目。小販鉆來鉆去提瓶賣茶;“打拍婆婆”頭上插著三朵大紙花,一面唱,一面敲盞,掇頭兒拍板,叫賣著香糖異物;賃腳力的牽著小騾子殷勤守在口兒上;算卦和賣酸文的先生們各自招徠著主顧。有的說書的、賣唱的,已經唱起來了,小攤位前兩圈三圈的都擠了些人。“花深似海”的舞臺上卻簾幔深垂,媽媽領著眾姑娘們在后頭,描眉畫眼,整理衣裙釵環,必要事事都妥貼了,外頭人氣也聚集得更旺些,才開簾獻藝。
雖然姑娘們常跟達官貴人們周旋,但在這么要緊時候、繁華地方,對這么大的場子唱演,還是頭一回,有一個剛升上“長三”的姑娘吃不消了,悄悄兒找到寶巾,陪笑道:“姐姐,我怕了。要不你替我那場?我腿兒軟,實在不敢上。”金琥在旁邊,耳朵里刮到一點話兒,大聲問:“什么?什么替什么?”喊得連媽媽都聽見了,過來問怎么回事。那姑娘怯生生又說了一遍,囁嚅道:“不是不想掙這個臉,實在腿不爭氣,都軟了”媽媽含笑道:“各人有各人的衣裳位置,練了這么多遍,怎么替呢?”極親切的捧著她臉道:“你不是憑自己的本事升到這個位置,一路過來了嗎?‘花深似海’能有多大能耐,你就有多大能耐。這有什么信不過,要軟了腿的?嗯?”那姑娘垂著眼睛,還在猶豫。媽媽右手“啪”一記大耳光就狠狠招呼了上去,臉上還是親切的笑著,口里冷冷道:“你要再犯賤骨頭,鬧別扭,給人找麻煩,就不妨想想這記耳光。嗯?”笑里是有把刀子。姑娘再不敢說話,捂著臉沖到旁邊去凈面補妝了。眾人也都嚇一跳,再沒什么閑言閑語,各自麻利了手腳作準備,秩序井然。
出名戲班子大鐃大鈸的在新搭彩臺上舞弄起“小破臺”,殺雞放炮求吉祥,將要開演了,“花深似海”的臺子上還沒動靜。唱花鼓的草臺班子“得兒得兒”敲起來了,“花深似海”的臺子上仍然沒有動靜。
有的lang蕩子弟不耐煩了,哨叫道:“兀的午時都過了,怎么還不放一臺嬌滴滴的小娘子出來。莫非畫張紙上的燒餅叫我們吃么?”
這種怪叫激起的最普遍回應是一個白眼:啊呀,王上下令請她們來演的,難道好這么容易就變成紙上的燒餅么?王上既然能為百姓殺了奸商、還在寺廟舍粥給大家喝,難道好意思在大過年的時候叫大伙兒吃個玩笑么?
可是簾幕垂著,老不打開,疑慮就悄悄蔓延了。聽說王上本來對這些**們就不是很待見呢。又聽說,朝中的清正勢力力主給大伙兒舍粥的葉締大人就是其中的一位對這件事也很不贊成呢!眼看戲臺上的“加官”跳完,都要跳“財神”了,這邊還沒動靜,難道葉大人他們仗著這次案子有功,到王上那邊進言,把“花深似海”的堂會給取消了么?
一些輕薄子弟的嘴里有了些沒上沒下的嘟囔。但老派人們還保持著沉默。葉大人舍粥的恩德在他們心中仍無比崇高,這是不可以因為幾個花魁小娘子的缺席就去加以抹滅的,再說哎呀,再說!歷年來,盈達湖畔就從來沒有**的演出。最熱鬧、最招人喜歡的,無非京城內外有名戲班子的臺戲。如今戲臺上不是準時開演了嗎?那還有什么好抱怨?
可是,人是不能有“期待”的。一旦對某件事情有了合理的期待,而這東西又遲遲不來,本來的“滿足”都變成了“空虛”,“空虛”里就生出來“焦躁”。漸漸的,“飽肚子”的恩德都壓不過對“花魁小娘子們”的熱望了。嘟囔聲在人群中蔓延。有人干脆聲稱要去葉府前頭打聽打聽,究竟是誰、憑什么,不讓他們在年節下盡情的樂呵?
“叮叮叮”,忽然清亮悅耳幾聲鈴鈸響起,并不很吵,像春天里綻放的第一支花蕾,輕柔得簡直有點怯生生的意味。然而這聲音一傳進人們的耳朵,就像春冰上吹過一陣暖風。大家知道:呀,好節氣果然在眼前。它就要來了!于是不管是七老八十的駝背公公、青春正俏的長辮姑娘、腰粗身圓的受傭大娘、活蹦亂跳的學堂小子,哪怕嘴里不好意思說,臉上不覺也都帶了春風,等著后頭的花信了。
簾幕輕輕拉開。拉簾的人隱在簾子后頭,只在簾底露出四尺水褲的一點邊兒、并桃紅的繡鞋尖兒,像風卷著花瓣,那么漂亮的臺步,把簾兒開了。上頭已經兩溜雁翅總共八個姑娘,收拾得那么齊整,就算閨中巧女兒也沒有這么齊整;笑容又那么妥帖,就算新媳婦拜見公婆也沒有這么妥貼。看她們三鑲三滾的袖口,十根尖尖玉指,弄起了簫管琴弦,就算作神仙面前的供奉,也配得過吧?
人們不覺滿意的嘆息了一聲。但耳朵眼里、舌頭尖上、心底深處,有什么地方還是不飽足的,也說不清缺著什么,只是軟塌塌欠了一層,仿佛大暑天灌下兩木杓的水、還是渴著。
東邊戲臺子上,財神交完元寶,下去了,報臺小生頭戴黃色“報臺巾”、身穿紅褶子內襯的淡黃色帔、蹬著厚底靴,背著雙手走出來,揚聲宣報:
“國泰民安,河清海晏祥麟現,三多嵩祝,四海頌堯天。幸遇唐虞盛世,正逢日麗花妍。梨園雙部舞蹁躚,文武爭奇夸艷。莫訝移宮換羽,須知時尚新鮮。簫韶奏,歡聲遍地,齊慶太平年交過排場!”
像是有意應和他、氣著他似的,“花深似海”臺下忽然拔起一嗓子:“蘇先生出來了!嘉先生出來了!”
像一陣春雷滾過。耳朵張開了、舌頭顫抖了、心也跳起來了。賣大碗茶的一呆,燙著了手;吃馉饳兒〔注1〕的一急,咬破了嘴;戲班臺子上出來的小僮踏錯臺步,吃他師父狠狠瞪了一眼;賣藝人的猴子攀到竹竿頂上扭啊扭的,也手搭涼棚向那個方向張望,氣得賣藝人在下頭叫:“哎呀你這畜牲,你怎么這種事兒都要跟人學吶?”一個讀書人在旁邊搖頭晃腦嘆道:“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注2〕可他的腳步也不由得往那邊挪動了人流把他席卷走了。
東邊戲臺上,《紅鸞天禧》〔注3〕其實早已開鑼,擱在往年,這是盈達湖邊最熱鬧的時候,可如今不同了。他那邊金玉奴再怎么嬌聲嗔氣,到底是男角兒反串,怎么比得上嘉蘭扮的謝云霞,端莊里透著嫵媚、氣惱中全是情致,隨隨便便一個眼風,天然的勾魂攝魄,叫臺下一半的男人都看得迷了,恨不得哪里找床錦被來,把她裹在懷里憐愛;而那邊的莫稽公子,再怎么lang子回頭,又怎么比得上蘇鐵扮的梁玉書,玉樹臨風、深情款款,扮相已是清俊得逼人了,念白又是這等溫柔,他一句:“娘子轉來,娘子轉來唉!世上哪有你這種女子啊!”那體貼和寂寞,叫臺下一半的女人都將手按上心窩子,恨不能倒進他懷中,把心事盡訴,好換他一刻的憐惜。
戲班一干人依然抖擻精神,穩穩的唱念做打,要借這扎實的基本功贏回人氣。“花深似海”的臺子下,卻忽然爆出一聲驚喝:“常炫天!常老板上臺了!”
這常炫天當年也曾是梨園翹楚,領了個班子在京城打拼,提起“常老板”,沒人不翹大拇指的。后來出了點事,他解散了班子,到鄉下隱居,誰知今天竟到“花深似海”的臺子上客串個老蒼頭,替蘇鐵的梁玉書開門引道?〔注4〕他縱不亮那出了名的嗓子,戲迷也要爭著擠著聚攏來,看他的抖須、看他的臺步,甚至只看看他的扮相,也算償了心愿。
戲班的臺子顫抖、瑟縮了,終于完全敗倒在“花深似海”的大手筆之下。它們現出蒼白的樣子來,這頹勢是注定了,只能向人聲喧嘩的方向無可奈何扮個鬼臉,算作認輸。“那個方向”,是沒有程式的妖精;是只憑她們的媚眼、風致,以及一兩個小花招,就能叫觀眾瘋狂的優伶;是最原始的欲望和最優美的夢想結合到一處的奇跡。她們會沉到泥污的最底層去,也能隨時浮到云霄的最頂端;會低下頭去,卻永遠不會被打敗。
就在這一片歡呼和榮耀要把人都迷醉的時候,響起了個不和諧音。一個嘶啞、恨毒的聲音咒罵道:“這是**呀!一個瘦鬼、一個狐貍精,應該給她們掛上破鞋子游街的呀!竟然把臉丟在光天化日底下。這世道算完了!呸!還招一群人瞪著眼睛捧著,丟臉吶!這世道完了!”
蘇鐵的步子微微凝滯了一下,接著往下唱。
人群中有幾個穿青衣的,渾身一抖擻。他們正是媽媽安插在下面、防備別人鬧場的。聽這婆子咒罵得不像話,他們要出手。可惜晚了。
這婆子犯了眾怒。對付這種人,群眾的出手可是比暗樁們來得兇。
那個剛剛還念叨:“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的讀書人,聽了這老婆子的話,都覺得刺耳,瞥了她丑怪的嘴臉一眼,嘟囔:“婦人切忌起妒心、動口舌,這是要犯‘七出’的。”
其他人表達意見的方式可沒他這么委婉。就見一陣陣嘲罵道:“閉嘴罷!哪來的老貓頭鷹,跑這兒鬼叫來了。”“你瞧她那張臉,是掃帚疙瘩成了精呢,真給人找不痛快。”一個小潑皮忽然尖著喉嚨叫:“那不是殿后街的梁老嫂子嗎?她死了男人后,為幾個錢,把女兒賣給痰火病的老員外作小啦!乖女兒不聽老娘‘三從四德’的規勸,卷鋪蓋跟喂馬的小郎倌跑了。老嫂子的乖兒子手腳還要伶俐,愣把她棺材本兒挖出來拋到了青樓里。怪道她恨呢!我聽她在屋里對她兒子叫:‘小赤佬,勿就是個逼嗎?乃(你)娘沒格只逼嗎?伊拉有啥比銀(人)家好格,要乃(你)替阿娘棺材本丟勒里廂去。儂講。儂講呀!”
幾句話把這個婦人悲慘家世也都道盡了,但群眾是沒有什么同情心的,聽他最后兩句學得俏皮,都哄笑起來,一句句打趣話跟著往外冒。這婆子面紅面白,節節敗退,雖也有幾個人幫她說話,但群眾并不介意多來幾個取樂的,立馬就把他們也給捎上了:“瞧這張血盆大口!”“她倒是想給人睡,可她家養的狗對她都沒胃口。”“趙大爺,你跟你小老婆關起門來輪著叫喚時,可沒這么正經啊!”又一陣哄笑。
民眾是最兇悍的暗樁、戰士、和暴徒。不幸成為過街老鼠的這伙人發著抖、害著怕、生著氣,完全潰敗了。那讀書人心里隱隱有點兒悶,好像他圣賢書要求他維護的什么重要東西受到了侵害,但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至少不能站到一伙正受著攻擊、形象丑陋的家伙旁邊于是他嘟囔道:“還讓不讓人聽戲了!”
這個抱怨得到普遍贊同。人們重復著:“我們要聽戲。”一邊把那伙可憐的人往外推搡。〔注5〕媽媽的暗樁在此刻施以援手,不動聲色接過了趕人的任務。幾個暗樁叉著他們往外一丟,又上來兩個替他們拍拍身上的灰,滿面含笑:“您們上其他地方逛去?”
這就宣告了“花深似海”的壓倒性勝利。
注:
1:馉饳兒,即餛飩。據說山東人現在還這么叫。
2:出自《論語》,子罕9.18。原文:“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3:應為《紅鸞禧》,過節時討個吉利,往往把戲名字改了的。例如將《甘露寺》改為《龍鳳呈祥》、《紅鸞禧》改為《紅鸞天禧》。
4:我所見的《盤妻索妻》“賞月”一折沒有老蒼頭,考慮到“花深似海”的實際需要,沒有這個角色也要加上去,但戲劇一般是不能隨便加人的,哪怕是配角;更重要的是,越劇原來是男班,后來發展為全女班,男班時一班不上女角,全女班時一般不上男角,與文中角色安排相違。好在本文架空,就權當是有點戲劇規矩有點混淆的時期,史媽媽膽子又夠大所以下文加一筆“沒有程式”的評論,以明確這里描寫的配角并不是常式。
5:這確實是市民趣味對衛道士價值觀的一次消解,但不代表熒某本人對這種“論戰”形式表示贊同。謹此加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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