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兩個過了一會兒,才聽見環(huán)佩聲、腳步聲,聲音近了門前,太監(jiān)高聲通告:“王妃娘娘駕到!”
貼虹嚇得一抖,拿眼睛看你。你的心漏跳一拍,拿眼睛看離澈。離澈搖搖頭,表示她也不知道王妃怎么會來,一邊率先掀被子,跪到地上去。
王妃娘娘賞臉,貴腳踏賤地,屋里的人再怎么五癆七傷、衣冠不整,也得趕緊兒的跪下去,以示尊敬和虔誠。
你臉俯得幾乎要靠近地面,先見幾雙青緞面繡墨線的鞋子進來,站到旁邊,這是公公;又見幾雙褚石緞面繡彩線的鞋子進來,復(fù)站到一邊,這是宮娥;又見幾雙粉紅錦面刺彩攙銀線的鞋子進來,依然站到一邊,這是另一級宮娥。這幾拔站定,方見一雙墨綠細錦面精繡燕子穿楊厚底靴子,應(yīng)是高職位的公公,引出兩雙極精致繡鞋來。那兩雙鞋子一般大小,俱是鴿灰素線綈作底,薔薇紅細綿作面,精針密縷繡了江花樓臺月,復(fù)蒙上層霞紅綃,以銀線細珠釘住,分站兩邊,中間扶出再一雙鞋子來,大紅大金的,雙鳳朝云、玉潤珠明,連鞋邊兒都密密鑲滿刺繡花樣,針腳兒半分不亂。你覷著,知道這必定是王妃了,跟著別人一起口呼吉祥,臉則俯得更低,真正貼住地面。
她走到你面前,頓一頓:“抬起頭來。”聲音算是婦女中比較悅耳的,只不帶什么感情。
你抬頭,依然垂著目光。
不與主婦對視,這也算奴婢美德中的一種,除非她命你抬起眼睛。
她果然下令了:“抬起眼睛來。”
你抬眼。不能太快,免得讓人覺得你輕浮;也不能太慢,免得讓人覺得你在端架子。抬眼的過程中,心中默念:“起敬起畏、和順靦柔、母慈子孝、孺慕之思”
這些字眼是有催眠的功效。你終于抬起眼睛望著她時,就像一只小羊羔抬起眼睛看它的主人,絕對的柔順、信賴、敬畏。
王妃曾經(jīng)許多次設(shè)想你的樣子,卻不知道你有這樣的目光,不覺一怔。
她臉上厚厚一層宮妝,白的地方雪白、紅的地方正紅,像個假人面,好處是稍許有什么表情變化,別人也看不出來。只是眼角的皮膚一收縮,顯出她的意外。
而后她問:“能走嗎?”疑問句,并不代表關(guān)心。就像有人到驛站問馬夫:“能走嗎?”也并不代表對馬和馬車的關(guān)心。
你的頭還有點暈,寒氣鉆在骨子里,并沒完全***。但是,走沒有問題。如果現(xiàn)在有柄刀子刺過來,你還站得起身沖到屋外去,那么當(dāng)然,王妃問你能不能走,你就能走。
她喉嚨里“嗯”了一聲,回身,率先離去。幾個宮娥上前攙領(lǐng)你們?nèi)耍屇銈兏纤K鲩T后,是坐鳳輦的,以兩匹羊拉著,羊身呈五彩色,很有仙姿。你們自然沒這個待遇,連隨行的小轎、馬匹也坐不上去,只跟大部分低級宮人一樣步行。幸而整個隊伍前進速度極緩,故你與貼虹也跟得上。
隊伍慢慢走著,并未出民扉,惟景色越來越開闊,面前又壘出一座土山,上頭有觀景臺。王妃下輦,墨綠靴公公緊扶住,霞紅綃繡鞋宮娥也隨上,一個轉(zhuǎn)過來對領(lǐng)你們的宮娥丟個眼色。那宮娥便引你上前,在王妃側(cè)后差兩步遠跟隨。
便聽王妃一邊緩步拾階上山,一邊道:“這是成祖時候出現(xiàn)的山,名為‘仙跡’。那時,民扉之內(nèi)整片是湖澤,水景盛大。成祖王來玩秋時,嘆道:‘惜乎澤邊無山丘,不能近登玩賞。’發(fā)語是未時。至次日卯時,湖邊就多了座山。驍騎尉頭一個面圣稟報,聲稱就山是他眼看著長出來的,并極口恭賀吉祥。成祖王甚是歡喜,厚加賞賜。誰知半日后,就有人告發(fā),驍騎尉私下調(diào)動所掌軍士,廣運石木為底,上鋪厚土,以攻城山造法,快馬急鞭,一夜之間造出這座山來。將士們的衣裳,還滿是泥與汗,未及漿洗;有幾個士兵一夜間累到吐血,也未調(diào)息復(fù)元,驍騎尉自是抵賴不過,卻狡辯道,似鸞率百鳥啄土成丘,鳥亦有知,仍是吉兆;如今不過率人而為,人固有知,怎就不是吉祥事呢?成祖大怒,要將其斬首。臨行刑時,忽有烏云如車蓋,飛來蔽日,天地?zé)o光,長有十小刻。觀天師急向前奏道:天意,常借物為之,或借鳥、或借人,驍騎尉所言,并非全妄。量他一介匹夫,率區(qū)區(qū)五百人,怎能神鬼不驚、平地起山?是天冀王音成真,假他手而成就。今要斬他,是駁了天之好意,故天借烏云示警,圣達者不可不察也。成祖聽了,甚然之,遂釋驍騎尉,并御筆親題此山為仙跡山。”
多長的一篇話。虧你好耐心,一路聽下去,連大氣兒都沒出,雖知道她是特意說給你聽,卻不知有何用意,故只是諾諾跟著。
風(fēng)吹來遠遠的樂聲,王妃微微側(cè)首:“我叔叔也是做觀天師的。我未于歸前,曾聽他說,天意難測,有時會假手于人行天命,有時,卻不過是人妄以本心測天心。”
很有道理。不過,這段話跟這樂聲有什么關(guān)系嗎?
再走過十余級,已到頂峰,王妃駐足,迎著輕風(fēng),道:“成祖時候,山?jīng)]這么高,是后代修上去的。凡是加上去的土泥,都依附著得了‘仙跡’之名。”
墨綠靴子的公公躬身柔媚道:“娘娘!風(fēng)口冷。鳳體要緊!”王妃“嗯”了一身,扶住他的臂彎,一步步進到觀景臺的暖閣中。你跟進去。
貼虹、離澈、還有諸多宮娥太監(jiān),都沒有進閣,只是侍奉在外面。閣中除了王妃和你,就只有那個公公和那一對貼身的宮娥。他們恐怕是王妃的心腹,你想,不管王妃想跟你說什么,現(xiàn)在也該開口了。
她果然道:“這段樂,是王上叫梨園新譜的,詞是王上御筆親填。你聽得清,唱的是什么嗎?聽不清?那我念于你聽。”便念道,“蕊輕瓣怯,當(dāng)時不堪露華濃,海棠枝上試新紅。待得云雨收,偎人猶癡怯,問君怎得不憐儂。”
那時,你們隔著面青玉案,一尊一卑相坐。她面容端肅,念出這段艷詞,幾乎就像念一段挽歌。你心中一動。
她緩緩道:“這是王上贈予賢平嬪的。她去圍場,陪王上回駕,王上就贈了她這首詞。這幾日來,他們幾乎天天叫梨園吹奏。”
你俯首。賢平嬪所受寵幸,果然是烈火烹油。
王妃話鋒一轉(zhuǎn):“剛剛是誰推你下水?”
不,這不是話鋒一轉(zhuǎn)。這句話根本是緊接著前面一切話問的!你豁然開朗,前面所有的造勢、布局、引子,都有了呼應(yīng)。她的棋路顯山露水。
你心下安定,卑聲柔氣答道:“賤婢沒有看清是誰推的。”
王妃點頭:“她下手好快。我的人隨即趕到,但已經(jīng)晚了,你掉進了水里。他們急著要救你,卻找不到你,怎么回事?你陷進泥里了?”
“她”?王妃意思,下手的,莫非是賢平嬪的人?而后頭在水面呼叫你的,倒是王妃派來救你的?你為了小心起見,不去應(yīng)呼叫,躲在下頭幾乎淹死、凍死,可不是冤哉枉也。
然而換個角度想,所謂賢平嬪下手,這不過是王妃單方面暗示。而后頭來的人,若真的一門心思救你,早該跳下來了,何必等到離澈挺身下水?若非離澈正巧趕來,你的性命險過剃頭。
形勢如此詭譎,你萬事不明了,多加點小心,總是好的。如果因為太過小心而死,至少死在自己手里,也比較能夠瞑目;若大大咧咧,把一切交給命不,你不信命會眷顧你。它如果一手擎蛇、一手持花,十之**會把花遞給你,而里面藏著蛇。你想。
這些思慮像云朵的影子一般掠過心頭。你向王妃道:“賤婢慚愧。是陷了下去。若非眾人搶救及時,險些喪命了。”
王妃微微一笑:“陷了這么久,仍然活轉(zhuǎn)來,真是吉人天相。聽說阿威剛送進來一個你從前的丫頭,她正巧救了你?很忠心。該好好褒獎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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