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巒連綿,在一片綠意中聳起個峰頂來,卻是光禿禿的大石頭,周圍略攔了兩道欄桿,便叫做卷云臺了。有人說這里山風(fēng)太勁,將泥土種子都吹盡,故而只有石骨、無有植被;有人卻說是前代圣人在此處歸天,憂國之淚沖減了峰頭,單留下石骨為他忠心的紀(jì)念。
你盤膝在那兒坐下,任山風(fēng)獵獵吹動你的僧衣,面對著深谷與云霧,神情平靜。
移時,有腳步上來,聽足音,此人身軀不甚沉重,快爬到臺上時,喘息聲就可觀得很了。
你莞爾一笑:李斗這個家伙,身體還是真差。
你回過頭去,他不敢置信的叫一聲:“如煙?”
你點頭。
他看著你。你粗布僧袍,頭顱是新剃的,碧青;渾身上下比起任何小沙彌來都不曾多了半分裝飾,然而真正的美麗是掩不住的,玉包在粗布中依然是玉,比起黃金瓔珞裝點的時候,倒更顯出玉石的本色來;不知是因為吃素、還是山里風(fēng)水好,你的皮膚也見得比從前光致,從前那些莫名其妙發(fā)出來的東西,說消也就消了,略余一兩個紅點,配著你眉眼間淡淡笑容,還是美。
李斗一時有點呆了:“我該叫你如煙,還是師父呢?”
你眉眼一彎:“取笑罷!我哪里配稱為師父呢?”
他也笑了,便問:“適才你在念什么?”
你啟唇念于他聽:“佛不思議離分別,了相十亡無所有,為世廣開清凈道。”
李斗“呵“一聲問:”你已經(jīng)開悟了嗎?”
你笑答道:“哪里能夠!要真悟時,得魚而忘笙,嘴里也不必念了。”
李斗問:“那你到這兒來,到底是做什么?”你笑吟吟答道:“避世啊。”
李斗露出悲涼神色,低道:“世間的事確實又發(fā)生了一些。避過也好。”
你收斂笑容:“又出了什么事?”
他告訴你,王太子端掉了一處私種煙草的山頭,補種下糧食,但今年氣候不好,各處都歉收,糧庫仍然吃緊,宋家出力與中原協(xié)商,買了一批糧食救急,但葉締對協(xié)約中一些條文大大不滿,上表反對,葉夫人宋白仙規(guī)勸無果、一氣之下卷鋪蓋回了娘家,但也有人說是葉夫人忍受不了蘇鐵的存在,才與夫婿鬧翻的,總之沸沸騰騰,從朝里到民間都不太平。
此外,紋月問斬了。
她手腳不干凈,偷了瑞香的東西,瑞香吵出來,紫宛責(zé)罰了她,她那幾天都沒說什么,幾天后宋家來訪,她竟然暴起擊傷紫宛、刺中宋二老爺,差點要了他的命!在場人統(tǒng)統(tǒng)作證,那刀子是沖著宋二老爺心口去的,殺氣騰騰。官府審訊紋月,她只道自己當(dāng)時不知為何就是想殺人,打死沒有第二句話,官府正在那兒頭疼,有人前來自首,說紋月的案子實是為了她。此人身著姑子的衣服,但纓帶剪得碎了些,道冠垂得較低,壓著白花白葉,是出身不干凈的女人投身做姑子需做的打扮,問下來,果然是青樓出身,原來花名叫做田菁,束發(fā)修道后,得個道號是致真。觀主錯將她花名當(dāng)作本來姓字,錄為田致真,她也不分駁,當(dāng)下堂上便問道:道人田致真,你說人犯為你而犯案,其中是何道理?
田菁叩頭回道:罪女修道之前,淪在風(fēng)塵,曾對一男子眷眷癡念,最后終是無緣,又兼一些人世無奈,這才投入道門。婢女紋月,曾貼身侍奉我,情同姐妹,因罪女在這件事上并未與她多言,她只當(dāng)是有人負(fù)我,后來不知為何,大約是認(rèn)定了這人是宋大人,所以做出這等事,卻不肯說緣委,只怕脫累罪女。罪女得知此案,心知必是為罪女而起無疑,因此前來投案,只求諸位大人歸罪在罪女一人,卻念紋月癡心,將她從寬發(fā)落。說罷,叩頭至出血。
眾官員面面相覷,將紋月重新提上堂,問她是不是為了舊主子才行兇;至于行竊自污聲名、且擊傷了紫宛,是不是想讓別人以為她因竊生恨、發(fā)狂傷人,從而不連累主子?紋月不承認(rèn),也是死命叩首,血至濡階。
官員們問不準(zhǔn)口供,只好在旁人這里細(xì)細(xì)查訪,宋二老爺曾與田菁走得較近是實,他幾天前接痰的一塊帕子,還是田菁繡了送他的;而紋月之愚忠,也是出了名。因此訪下來,田菁的交代倒大致可信,就依此定了案情,但法條該怎么用,卻起了很大爭議。以田菁來說,有人認(rèn)為事情都因她而起,她又是個主子,該為婢子的行為責(zé),故當(dāng)為主犯,以明春秋大義;有人則以為她既未動手、也不曾起犯意,而且主動前來自首,不可責(zé)之以苛,否則有失寬仁政義。以紋月來說,有人道她以婢子之卑、為區(qū)區(qū)細(xì)故竟敢執(zhí)刃行刺國家要人,罪不容赦,且堅不吐實,大是可惡,當(dāng)判“具五刑”,午時三刻斬首,以敬效尤;有人則憐她行事全為“忠”之一字,就連投案后堅不吐實,也是為著護(hù)主,所謂“忠孝大義”為國家堅實之本,忠孝之人也萬萬不可輕易磨折了才是,不但不可斬首,反而要加以褒獎。
這般爭執(zhí)下去,人人引經(jīng)據(jù)典,小小一個案件成了為政理念之爭,朝廷人人側(cè)目,但這明明是刑部的案子,禮部尚書葉締居然不辭辛勞也上了本折子,道是:婢仆為主人所有,當(dāng)服從主人、以主人的意愿為自己意愿,而主人也應(yīng)照顧婢仆、并為他們的行為負(fù)責(zé),這是乾坤的道理,因此,認(rèn)為女妓田菁應(yīng)為其婢紋月的行為負(fù)責(zé)的論點,很合乎大道。但應(yīng)注意到:田菁被其主人賣出青樓,交由另一主人時,已由這更高一階主人的意愿解除了其與其婢之間的主仆關(guān)系,田菁作為一項干凈的契約對象,已轉(zhuǎn)入另一個家庭、承擔(dān)另一種責(zé)任,如果說紋月與她仍有關(guān)系,這對后一個主人是不公平的,也會造成社會的混亂。何況,田菁后來皈入道門,得號“致真”,持戒謹(jǐn)慎,與紅塵斷了聯(lián)系。我國敬天禮神,若官府強行將人間的關(guān)系再加于道觀中的人,對神是一種不敬。然而,其出家前的行為確有不當(dāng)之處,才引發(fā)后來紋月的惡行,這在人間禮法上是一種罪、在神的面前也是一種業(yè)。正是為此,道人田致真才覺得自己有義務(wù)前來自首,也正是為此,我刑部衙門有義務(wù)建言其觀監(jiān)督田致真苦修贖業(yè),如道觀怠于此職責(zé),我禮部衙門有理由懷疑該觀對神犯下失禮懈怠的行為,并將進(jìn)一步與其交涉。至于婢女紋月,無故擊傷其女主紫宛,并心懷殺意刺傷國家三品功名之臣、侯爵府子弟宋懷,其罪昭然,當(dāng)為自己行為付出代價,但念其犯案不為自身,只為其主,雖然對‘忠’之一字理解有偏差、行為愚莽、不足為訓(xùn),故不宜加褒獎,但仍有‘忠’字在,可殺之,不可辱之,當(dāng)判一刀斬首之刑,且時辰宜定在午時,而非午時三刻。因午時三刻為陽氣最盛時,此刻處斬者魂魄消滅、不再入輪回,非大奸大惡之人不處此罰。念其一念之忠,準(zhǔn)其以身償罪,余者不妨恕之也。至于三品功名宋懷,因一己之故,使得家人不安、祖宗忐忑,雖于刑典無辜,于家禮卻分明有罪,俟其養(yǎng)好肌體后,當(dāng)命入祖廟懺悔思過。云云。
這個本子遞上去,王特意召他到面前,道:“宋二可是你夫人的二叔!”葉締答:“是。”“那你放了那個**,又判那婢子午時斬首、不加褒獎,不怕一些人說你對青樓女子高抬貴手,另一些人卻說你犧牲弱小丫頭為你親眷復(fù)仇?”葉締跪得直挺挺的,道:“臣只知,理之所至,內(nèi)不避親,外不避仇!”王看了他半晌,大笑,揮手讓他下去,還對旁人道:“這個硬腦殼兒。”旁邊的史官趕緊記下來:賢君直臣,其樂融融。
“現(xiàn)在是秋天,紋月已經(jīng)斬了。”李斗對你道。
你默然良久,道:“現(xiàn)在媽媽那邊怎么樣?”
“還好,盤子小一點,不過還撐得下去。”李斗道。
“那末,還有人找我嗎?”你問。
“當(dāng)然!”李斗笑了笑,“我看他們明里暗里快把京城一片土都翻了過來,心里也疑惑:人能到哪里去呢?細(xì)想想你的賭約,我略有點譜,你不要做她說的那種女人,那末差得最遠(yuǎn)的,大抵就是和尚。連lang子和狀元都太俗點兒。”
媽媽把賭約都告訴他了呵。你抿嘴道:“星爺這樣聰敏,自然早猜得了,怎么現(xiàn)在才找來?”
看著你,他,人胖了一點,目光沒有從前那么鋒利,但是奇怪,反而亮了起來,就像大白天嘩嘩啦啦的陽光無可奈何黯下去,爐灶里煤球一點紅光反而見得亮了,溫溫文文沒有聲音的,暖著,叫人心里沒來由靜出一片,并不特別歡喜,但到底暖著。
他道:“我不知道,你希不希望別人找到。猶豫很久,用這種最不會引起別人注意的方式,才來找你。”
呵這樣細(xì)心體貼。
“你以后怎么打算呢?”他問。
你笑笑:“折枝松枝給我好嗎?”
這座山頭都是松樹,沒幾棵雜木,黑樹干上一簇簇綠松針,綠得凜冽的樣子。
他去折了一枝來,不粗,一臂那么長。你把雜枝與針葉摘進(jìn)深谷,回身向他,笑道:“劍舞。”
你起舞。
你依然是一個穿著僧袍的孩子,手里的松枝依然是松枝,風(fēng)依然吹著灰白的石崖。
但你起舞時,這一切都是舞。松枝也成了劍。就像在李斗的眼中,他見過所有持劍而舞的女子,手中之物反而同時都化為了松枝。
(有一個神說,要有光,于是世界就有了光。)(只有純粹的宗教和純粹的藝術(shù),可以這樣超越時空。)寺中人們都聚攏來,張著嘴巴、瞪著眼睛看你,像看見路上的石子,驟然間成了燦爛的舍利。
直到你雙臂舞完收式而垂落,重新成了個安靜的孩子,觀者沒有一人能發(fā)出聲音,是李斗先叫起來:“拿酒,拿筆紙!”
書僮知道他的臭毛病,隨身是帶著酒壺、墨條、硯臺的,一聽吩咐,忙把酒先遞過去,邊催和尚們:“拿水、筆和紙來!”有的和尚跑開,有的和尚留在原地。你看見真性的眼睛。目光相交,只有一瞬。他回過頭,走開,卻不是回寺里的,竟是往山下去,身上什么都沒帶,僧袖一前一后的擺動,鼓著風(fēng),帶點兒瀟灑的意思。那時候你知道,他決定離寺而去,再不回頭。
從這一天起他在行走中尋找他的佛。若干年后,有人會把他當(dāng)作一個傳奇。而現(xiàn)在,他的離去除了你外沒有任何人留意。你的唇角只是輕輕勾了一下。李斗“咕咚咚”灌下一肚子酒,等不及紙筆了,拿著壺“嘩”往硯臺倒下半硯酒水,叫書童就著研出墨來,李斗解腰帶蘸了,“唰唰唰”于石地上寫下去,墨飛龍蛇,略不加點,書童不停的研,勉強算趕上李斗的速度。“這樣發(fā)瘋,是要出事的喲。”他想著,心跳得很慌,看他少爺寫的是:“碧血當(dāng)年卷云去,長天至今不肯回。屏簇芳圍人世遠(yuǎn),可憐石骨凍成灰”一路下去,卻是長歌。
直待最后一畫勾完,李斗坐在石階上喘氣,寺中人方將紙筆取得,李斗不理,只管再問酒來喝,你手?jǐn)n在袖子里,一步步走到他身后,稽禮道:“想來的人,就請他們來罷。”李斗垂著眼睛只道:“嗯。”你回眸去看他的字跡,正見到一句:“忽然劍氣摧肝膽,雪滿梵天未著身。”〔注〕他這首《劍器行》,后來,傳唱了很久。
注:
這幾句為熒某原創(chuàng),多謝豬代為完卷云:
碧血當(dāng)年卷云去,長天至今不肯回。
屏簇芳圍人世遠(yuǎn),可憐劍骨凍成灰。
忽然劍氣摧肝膽,雪滿梵天未著身。
紛紛血刃相看落,熠熠秋水不染塵。
霍霍霹靂丘巒崩,矯矯映日驂鶴翔。
漸漸白雪遙璇滅,觀者如云久低昂。
我觀此舞天上有,何來人間增婉傷。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