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開始做惡夢,夢見自己在無邊的泥潭里行走,每一步都艱難,衣服被爛泥糊滿,破了、滑下去,你裸著身體,泥潭里所有泥巴都探頭不懷好意的看。一個深坑在前面,它道:“我要考你幾個問題。”你茫然的想:“壞了,我什么都沒準備啊?!彼膯栴}像怪異的竹卷在面前展開,你腦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懂、什么都答不出,想說幾句俏皮話把場面繞過去呢,舌頭卻像銹了似的,聲帶灌滿泥水、紋絲不動?!皦牧耍矣謫×??!蹦阆?,“啞了啞了啞了”“那你就掉下來吧。”深坑道。你“咕咚”往下掉去。
猛然驚醒。大概還悶叫了一聲。滿頭滿身都是汗。
宣悅迷迷糊糊抱住你:“怎么了?惡夢?”
“嗯夢見掉下去。”你喘息道。汗粘著衣服,滯重得像夢里的泥漿。
“沒事,長身體呢?!毙麗偱闹?,“夢見踩空一次,就是骨頭長了一節(jié)。我們小姐又長高了。唔,唔月亮娘娘照四方,照著寶寶送安康”那么輕柔哼著搖籃曲。
你無聲的苦笑,閉上眼睛打算重新睡著,心里知道:不。不完全是長身體的緣故。你的擔憂、無力、煩躁,都在那個夢里。別人體會不到。
這種心情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從媽媽咬死牙關(guān)、絕不放你,而小郡爺又被她擊中軟肋開始?
不,那時候你還是斗志滿滿,哪怕小郡爺送來那張條子。
條子上說,有人給南郡王夫妻吹風,道小郡爺想贖你,二老大怒,揪過兒子細問,小郡爺又不便把太子供出來,受了一頓斥責,這事大約要作罷。
你并不覺得特別灰心。世上的道路,不管選哪一條,總要有些挫折的,端看如何應對罷了。因此你不急著難過,拈著條子只管默默的想。簾子忽而一動,小郡爺進來了。
你怔怔的看他,口里“噫”一聲。
叫人遞完條子,他怎么自個兒人又跑過來了?
他撣撣淡青的衣襟,在你面前坐下,輕咳一聲,不說話,你也不說話,片刻,他道:“家里緊急把我們叫回去那天,除了梁中使急著見我們,還有一位也在等我。”
你目光靜靜抬起來,看他。
“葉尚書。”
你睫毛跳一下,合在下眼瞼上,很快,重新抬起來,看他。
“他向我請罪,說了他對你做的事。他知道你與我關(guān)系密切,所以過來向我請個罪我告訴他,于禮于法,他不必對我請什么罪。但是,我相信我的徒弟,絕不是會做那種事情的人?!毙】?shù)氖殖脸粮苍谙ドw上。你沒有說話。他繼續(xù)道,“所以那天我就知道了,你遭遇到了什么危險,那時候,你不哭、也不告訴我實話是怕我為難嗎?今天父親找我訓斥后,我給你寫了這個條子,叫人送出來,而后坐在書桌邊,慢慢的想:可是這個孩子,差點死了都不舍得告訴我。她再呆在那種地方會怎么樣呢?我再也應該幫她走掉的?!?br/>
他話里有一點什么意味?你指尖搓著裙邊慢慢的想。千折百轉(zhuǎn)。蕩氣回腸?
宣悅沖過來,對著小郡爺跪下:“爺,千萬不要!”為難的看你一眼,還是繼續(xù)道,“老爺、夫人萬一知道了何況事涉太子,萬一、萬一”眼圈兒都紅了,聲音哽在喉嚨里。
小郡爺?shù)皖^不語。青色衣襟垂得那么憂傷。你盈盈福下去:“郡爺,不用為小婢涉險。媽媽那里究竟是什么意思,請容小婢去問一聲罷。”
你的語氣很堅定。在這種時候,你可不容許小郡爺出事。他愿意保護你,很好,這個力量值得珍惜保留。至于現(xiàn)在,還是由你出面吧。你心里都已經(jīng)擬了一篇稿子了,立在媽媽面前時,像是深入敵營會唔敵將的辯士,氣定神閑。
“坐?!眿寢屨f,居然也是神閑氣定。
“請問媽媽,您為什么不肯讓我贖身呢?”你單刀直入。
“啊,”她笑咪咪、笑咪咪,“因為你有這個資質(zhì),應該留名青史”
你一邊在想,她說的“青史”是不是指“青樓艷史”,背脊上便爬過層雞皮疙瘩,毫不客氣打斷她道,“媽媽您真的認為,我的資質(zhì)這么特別,值得留下來嗎?”語調(diào)仍然該死的謙恭,但一字一字咬得清楚,透著股子陰狠。
媽媽淡淡點頭:“不錯。”
“那末,您會教我四羽之舞嗎?就像您教紫宛那樣?”你緊接著問。
所謂‘四羽之舞’,是舞伎中的巔峰之作,傳到媽媽這一代,只有她才習得,而且在前人的舞步上別出心裁、加以點染,據(jù)說使之錦上添花,其風姿之美,傾倒整個京城。媽媽退到后臺作了老板之后,這舞再也沒人能跳,只在前段時間,她才決定教給紫宛,連嘉蘭都無此殊榮呢嘉蘭非得去找紫宛算帳,也是出于這個原因。
你問出四羽之舞,媽媽的眼睛就瞇了瞇,帶點興趣看著你:“不行。”
“為什么呢?”你像是早料到這個回答,靜靜的問。
“因為你學不了?!眿寢尨鸬?。
“是。在您的心中,我的資質(zhì)不如紫宛,她才是您心目中的衣缽傳人。而我雖然不足以習舞,卻必須作個名妓,因為深宅大院的生活不適合我,是嗎?”你問。
媽媽懶懶的點頭:“是?!?br/>
“那么我要向您證明,您是錯的?!蹦慵绫彻P直,“作為證明的第一步,我不但要習得您的四羽之舞、還要習得劍舞?!?br/>
呵,劍舞。如果說四羽之舞是巔峰的花朵,那么劍舞是一閃即沒的星辰、是絕唱、是媽媽作舞伎時生命最華彩的篇章,之后她即被陷害、受苦楚、又翻身上來作了媽媽,再沒有在人前提劍擺弄過一招半式。這支古籍中被妙手還原的舞,重新沉寂。你一提這兩字,媽媽腰背也猛然坐直了,明明懶怠得像只貓一樣的女人,忽變得光芒四射、然而又寒冽得像一柄劍:“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是的?!蹦愕?,“我知道這支舞對您意味著什么。知道您曾經(jīng)也想進某一個高貴的府第、結(jié)果卻險些喪命。如今我也想到一個地方去,不管您是愛護、還是嫉妒我,我都要去。如果您要用整個院子作賭注來攔我,那我就用這條命與您下注?!?br/>
媽媽瞳孔像針一樣縮起來:“我嫉妒你?”她猛然大笑,“是的。就算是這樣好了。你能學會劍舞?連四羽之舞都在你能理解的范圍之外!你不過是個討男人歡喜的小狐貍精,你以為你是誰?”
“那么我將證明,我能學會劍舞,并且在這之后準確無誤的證明給您看:我絕不會成為**。到那時,您必須承認,您對我的判斷是錯誤的。那時我將請求您從我的路上讓開。為此,我賭上我的命。”你端端正正跪下去,“請師傅教我,跳舞。”
媽媽低頭看你,帳幔的影子在她眼睛上,瞳孔幽暗,靈魂深處有黑色的火焰跳躍。
“我接受你的賭注。”她這樣說,“從這一刻,我會盡心竭力的教你。如果你不能作到你說的事,我會叫你生不如死。你記住,舞者的名字絕不蒙受污辱?!?br/>
她這句話,你沒告訴伯巍,覺得無謂叫他煩躁,于是只說媽媽不放心你現(xiàn)在就進官宦人家伺候,怕你技藝生澀、壞了“花深似?!泵^,非要留你再學點東西。“又不敢講你是誰,媽媽還當小郡爺收了我去給哪家送禮呢!所以一定要教好了才肯讓我出去。不過沒關(guān)系,我會很努力的學。很快的。”你向伯巍保證。
他有點失落,嘆氣道:“要是我辦事再方便一點就好了,明的暗的,總該有法子買出去,哪像現(xiàn)在這么嚕嗦!”宣悅在旁邊陪笑道:“殿下,你跟我們爺,畢竟都還是家中的孩子,要婢子大著膽子說一句,孩子哪能事事都順著性子來呢?像現(xiàn)在這樣,已經(jīng)是壞規(guī)矩的事,今后還得從長計議?!?br/>
她這話,聽起來像是好言勸諫,倒叫伯巍更煩躁了,他想一想,摩拳擦掌對宣悅道:“哼,你這丫頭,是順著阿逝的口氣說話罷了,他這家伙膽子有點小,我不一樣?!迸呐哪愕哪X袋,“你等著,我總有一天能讓你快快樂樂、舒舒服服的,走到哪兒都不怕!”
“是。因為你是神仙啊!”你張著大眼睛,無比崇拜的看他,心里則尋思:他連冠禮都還沒行、太子妃都還沒納呢,整個一未成年的孩子,要當上一國之主遙遙無期,什么時候才能保護你周全?你若真的想等他,不說人老珠黃,怕只怕半路便遭不測、連尸骨都寒了,除非小郡爺就是想利用你作香餌,刺激伯巍早早跟父親搶王位,三年五載內(nèi)成功,那大約還有個盼頭。
至于現(xiàn)在,伯巍他沒再把你多嚇死一次,已經(jīng)不錯了。
話說那天他帶了個精瘦精瘦的老頭過來,小小聲跟你說:“這位是梁中使,打小兒跟我的。聽說我要照顧你,他非常生氣。我總算把他說通了,他答應不跟我搗亂,但是非要來見一見你。你給他行個禮吧?!?br/>
你立刻恭敬萬分的福下去:“中使大人好?!睕]敢抬起眼睛,怕眸光里的心思掩不住,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只裝著羞澀的樣子半埋著頭,拿眼角余光研究他袖子里的那雙手:膚色氣血不錯、但還是瘦,皺皺的打著些褶子,筋骨倒是強健,微蜷在那里像一雙爪子?!斑@是頭積年成了精的老鷹?!蹦阆?,看他腰身微微動了動,大概向你點頭還禮。點頭時牽動了腰身,可見其動作之鄭重;但牽動程度只有那么一點,腰桿整體來說都保持正直,又可見其為人之倨傲。
這種人要見你,應該不只是“見一見”而已。
果然,接下去他就向伯巍請求:“殿下,我能不能與這位姑娘單獨相處片刻,問她幾句話?”
你心臟當場漏跳一拍。
拜托!不要再來了。葉締當時單獨相處就差點沒殺了你,這老男人是保護太子的,眼里更容不得砂子,要碾死你這只臭蟲還不是伸伸手指的事?伯巍若是被支開,再過來時就準備給你收尸吧!
你大張眼睛望著伯巍,不說話,讓他看你眼中無限的害怕。你估計就算真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流露不出更動人的眼神了。正所謂猛鷹搏兔,必盡全力。每一步都要做到足,不然,誰知道面前的一步會不會成為最后一步?
伯巍不負重望的跳起來:“喂,中使!你又玩什么???有什么話你當著我的面不能問???不然我跟你單獨相處一下,你直接問我也成啊?!?br/>
你幾乎又“噗哧”一聲笑出來,這個家伙,他的言行都實在太叫人歡樂了。
是有這種人的,叼著金匙子出生,滿滿的在愛里面長大,一圈人都赤膽忠心保護他,他所立之處就是陽光,怎么揮灑都無有妨礙。
梁中使拿他沒法子,畢恭畢敬作個大揖,道:“殿下!茲事體大,老奴誠懇請求,望殿下恩允。個中原因,容奴事后再向殿下解釋?!?br/>
他對著伯巍揖到地上時,你才敢悄悄觀察他的側(cè)臉。其實這個人年紀不是特別大,也許只有四十歲多點,但因為瘦、或者是太愛操心的緣故,滿臉都是皺紋,又那么嚴肅的板著,不是老頭子都像老頭子了。
伯巍還沒有回答,梁中使忽然回頭看你,而后蹲跪在你面前,平視著你,道:“也請姑娘應允。”
你嚇了一跳,有點好笑:這么尊貴的中使大人用這么平等的姿勢跟你對話,算什么呢?休要折殺了你!憑你跟他的身份,他隨時叫個人提了你,污辱、責打、或者剝奪生命,不是一句話的事嗎?都不用他動動手指頭的。如今他貴人踏賤地,還要對你用個“請”,不就是因為他主子把你放在心上的緣故?一個賤孩子要博得別人的重視,果然要攀附上有力的男人才行吧!多么叫人想笑。
可你沒有笑出來,因為這個人深深的望進你的眼睛,不是譴責、也沒有懷疑,只是想讓你知道:他非常認真,希望你不要害怕、不要躲到伯巍后面去,請直接答應他的請求。
怔怔看著他的眼睛,你想:這個**約不壞,也是正人君子一類但是君子又怎么樣呢?葉締那樣的大人,還不是差點殺了你。君子對你又有什么意義呢?
可你忽然點了點頭。因為他的目光讓你猛省:這是一個辦事很認真的家伙。如果他真的有心要害你,用什么方式都要試一試的。那還不如當著面說說清楚,也許還可以扭轉(zhuǎn)他的敵意也說不定?
伯巍伸手拍你的頭:“喂,小家伙,你不用跟他點頭,我說----”
“殿下,”梁中使沉聲道,“臣向您立誓,絕不會對這位姑娘不利?!?br/>
伯巍怔了怔,看你一眼。你怯生生的再點一次頭。伯巍便嘆道:“成?!迸呐哪銈兊募纾拔以陂T外等著!”
這一句話,是向你提供保護,并再一次對梁中使發(fā)警告吧?你低頭悄悄的抿嘴:這個家伙,不愧在宮里長大的,說起話來還有點腦子呢。
進到屋里,關(guān)上門,梁中使端端正正的一坐,你心里頭直打鼓:“誰先開口比較好呢?”幸而他沒讓你猶豫太久,便喚道:“如煙姑娘。”語調(diào)跟在外頭時一樣,不卑不亢。
你也便跟在外頭時一樣恭敬回道:“中使大人!”
開場白已經(jīng)交換過,他面無表情像背書一樣宣講道:“殿下現(xiàn)居太**,按國法應有妃一人、良娣二人、保林二人、孺子二人〔注〕,因年未弱冠,只封有慎儀良娣一人,是為右光祿大夫之女,閨訓淑端、品貌和允,王與王妃親賜封冊,納入太**;余宮女千余人,視同從九品至正六品不等,人選自王宮中擇出,王妃慈筆圈準;侍兒數(shù)十人,不列品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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