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也仿佛停了,淡如淺淺陰天的月光,帛帶都飄落地下。紫苑仍在后面蒼白著扭動,如一株殘柳、一條傷心的蛇。你用奇異的姿態聆聽。
音樂漸漸變曖。是誰在后臺輕輕的合聲曼歌?“朱冊空有恩千言,茅歌終望春三闕。”你的足尖滑動,紫宛的手臂與腰肢也變得柔和。身披青綠披風的新精靈們躍進場中,一旋、再一旋,每一旋都是快樂與和善的氣息,教那些灰白的雪魅都悄悄溜了下去,草兒花兒都重新綻開笑靨。“紫硯賴卿研,明箋燭未滅。”紫宛身上的束帶一點點滑下去,露出雙唇來唱道:“詩中辭,墨里痕,與人細閱。”你一邊吹簫為她應和,一邊悄悄拿眼角溜著臺下:某個人,他還沒來?
不,你要找的不是葉締。在這樣重要的日子里,他必定和家人在一起;就算來了,又怎么會是單身若真是單身,那恐怕就是執行公職、勘察來的。他這么嚴肅的一位官員,若到青樓的臺子前勘察,實在也不是什么好事。因此,不管是出于何種考量,你都不想看見他。
你期待的人,是小郡爺。
他要是露一下臉,你對未來日子的把握,又會多上三分,可他怎么老不來呢?
紫宛已經快從繃帶般的帛帶中完全掙脫出來了。帛帶內側的秘密設計,叫她身上添了層閃閃金粉,激起臺下一片激賞驚嘆。“多少躊躇事,待回首,云關明徹。”音流奔淌,綠風的精靈聚攏來,把你困在當中,要替你換裝。你從它們披風的縫隙中最后往外望一眼,正見到對面、專替貴賓搭建的看樓里,黑衣侍衛“嗒嗒嗒”跑了進去。屏風支起來。兩個人走到正中落座,其中一個白袍似云。
你安心的、把唇角稍許揚起來一點,任精靈們把你圍在了里面。
看臺上,小郡爺向身邊的人微傾一下身子,含笑埋怨:“出來那么晚,看你的詞都快唱完了。”
那人年紀也不大,著件湖色繡枝梅紋的緞綿袍,外罩石青色緞繡如意云紋貂領坎肩,面龐端正,眉宇間很有點挺拔的樣子,聽小郡爺這么埋怨,怪委屈的把手一抬:“縱然今兒爹不拘著我,我娘那里不要應酬嗎?到現在能溜出來,都算是好的,前幾年何曾出來過?都是你給我出了難題,還敢說!”
小郡爺笑:“你自己不想么?只管賴我。”那人張開嘴,卻忘了回答,望著前面,輕輕吸進一口氣。
臺上,精靈們散開,紫苑全身灑著金粉,給夕陽照透,而你披了一襲羽裳,輕得全無份量的樣子,點點銀粉閃爍,四周山頂的積雪映著夕照,你像是從那里來,偎進紫苑身邊,隨時都能融化。
“蒼天不負,合眾且欣然,怡年節。”愉快的音調重復又重復。小郡爺閑閑往后一靠,與那人一起欣賞,直到樂曲進入尾聲,才低聲道:“這孩子很有天份吧?可惜她們這樣的人,命都不好。要不要待會兒去見見?”
那人旁邊一個四、五十歲的下人緊張上前一步:“爺!”還瞪了小郡爺一眼。那人豎起手掌止住他:“我對民間疾苦所知甚少。南小郡爺的提議,是從這角度出發,于大道不曾有違。”然后把頭埋向小郡爺,嘟囔道:“可你想想,我能去那里嗎?給人看見”
“我能悄悄兒進去的地方,大約你也去得。”小郡爺也是很低聲的回答,胸有成竹的笑,停頓片刻,又搔搔腦袋,“當然,我也有點怕。你要是說不行,那就算了。”
那人略有些訕訕的一笑,想了想:“行。我跟你去看看。”
他們的事,你反正不明了,待這一場節目結束,就和紫宛一起退到后臺去了。采霓帶頭上來向你們祝賀。臺下的喝彩聲,隔著簾幔,一lang一lang傳進來。你笑笑,說要小解,溜開了。結果等小郡爺他們來時,任誰也找不到你。
當然,你一個小孩子,也逃不到哪里去,左右是哪個角落里貓著哪。但身為青樓里受客人待見的孩子,一句交代也不打、就隨便貓了出去,總是不像話。媽媽接待小郡爺時,就極是抱歉的樣子,親手捧茶奉給他,口中謝罪不迭。
小郡爺微皺了皺眉,但還是笑道:“只是聽這首詞唱得好,歌喉為文章添了光彩,所以過來贊揚一句,倒不為別的,你先將紫姑娘請來好了。”
媽媽一邊應著,一邊正將茶盞奉給他身邊那人。那人低頭,見一雙纖纖的手,捧著口細開片閃青白釉盞,竟是古物,襯著里頭透綠的胎菊花茶湯,格外清雅宜人,心忖:“料不到這種地方,還有這種賞物的眼光?”先是吃一驚。再看那十只指尖,搽著鮮紅的蔻丹,顏色比平常官中用的不知艷麗多少,又和勻、又輕透,暗道:“這是‘不正經’女人用的顏色么?”臉就不覺得紅了,頓時覺得這個女人雖然徐娘半老,但雙手的皮膚實在太柔膩、身上的薰香也實在太微妙,窘得他抬起手來,遮在嘴前,連咳了兩聲。
小郡爺看了他一眼,明白了,笑對媽媽道:“您老先下去吧,外頭必定忙著呢。紫姑娘來時,不拘哪個丫頭陪著進來也行了。”媽媽會意,便告辭下去,臨走時還瞥了他身邊那人一眼。那人明明是低著頭的,若有若無間、卻又分明能感覺到這眼光在他身上一繞,媚得如游絲一般,不知哪兒顫巍巍的就有些撩人,雖然可說聲放肆,偏又叫人發不出火來,只是耳根的紅暈原來便未退去,這時滾滾又添上一層。
小郡爺搖頭:“這孩子躲哪去了。”那人只顧自己窘迫,聽他說話,方才回神,“哦”了一聲,自己也知道不大方,便覺得臉上更熱,站起來走了兩步,聽見外頭隱約有女孩子的笑語聲,鶯鶯燕燕,不曉得談些什么,只是有些像嘲諷、又有些像調笑,和著室中的香氛,叫人心里癢兮兮的不安。他在室中踱個半圈,終于耐不住了,叫小郡爺道:“我們走罷。”
小郡爺遲疑道:“星七叔惹出麻煩,多虧你救了她們兩人那個姑娘,你見著不方便,不見也就算了。可是那個孩子,實在感念你,老問我是誰出手寫了新詞,是不是哪位翰林?你要不見她,她一則是道不得謝、心中難免不安;二則還當你看不起她、心中難免難過;三則恐怕她到處去問是誰寫的,反而問出事來。倒不美了,你說呢?”
那人聽得笑起來:“怎么招出你這么大篇話。”說著,老覺得外頭有環佩響動,很怕那個“紫姑娘”真的進門來,惹人尷尬,就一邊往外走,一邊道:“我去外頭透透氣。其他事再說吧。”小郡爺再留他不住。
那時,關鎮波也從家里溜出來,要見瑞香。寫云進房來回了,瑞香闔目養神道:“什么時候,誰有閑情見他?真是個討命的罷了,你跟他說,我補個妝,對不住,叫他等等,實在等不得時,回去也罷。”寫云出來,對關鎮波學了一遍。關鎮波點頭:“我等,我等。”又低聲下氣對寫云道:“先生累了,叫她別急,慢慢的來。我回去晚了,大不了給爹罵一頓。大過年,他不敢打我的。”姑娘們聽得都轟笑起來,一人迭一句的跟他逗趣。傳進小郡爺房間的,正是這陣聲音。
關鎮波愿意一直等著瑞香,小郡爺他們卻不能一直等著你。你呀你,是到哪里去了呢?
你在后面的一個小樹林,甜甜蜜蜜含了笑,拿簫在敲打冰凍的樹干。
負責到這邊來找你的仆婦被節日的熱情和外頭的寒風弄暈了頭,她探了探腦袋,但沒看見你,風戲弄著她的眼睛、糊住了她的耳朵。“不在這里。”她嘟囔道,“我聽見風吹著樹枝的聲音,要么是有人在砍柴火。這天冷的,是得多生些火,可我真奇怪那些窮鬼怎么能把那種見鬼的木頭給弄著火話說,那只小耗子鉆哪兒去了呢?”
她轉開身,到別處尋找。
你帶著你的笑容,繼續敲擊。
你在賭,賭你離開的地方是不是有人在等你,賭你在他心中的份量有多重。你是個完全沒有信心的孩子,總覺得面前每一寸道路都有可能在腳下坍陷、化作陷阱,所以你必須試探,為了拯救自己的生命,哪怕因魯莽的賭注招來懲罰也在所不惜。
目前,你的目標就是把你的簫磕壞。
這件小小的破壞行為給你帶來很大的愉快,你嘴里輕輕哼著不知名的曲調,把它變成一場游戲,簫管敲出的聲音也和上了拍子。
拍子越來越輕松,像做完一天活計的女孩子那樣,心滿意足,帶點兒憧憬和自得,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樹干和樹枝有著不同的音階,像編鐘的征與鼓,細細的小枝仿佛鐘帶,錯落的節疤便好似鐘ru,這棵樹叮咚叮咚的唱起了歌,唱的是重陽節的黃昏、你曾用簪子和茶盞敲出來的歌。
之后發生了什么事呢?被女妖吸引過一次的昆蟲又嗡嗡的飛來,“啊呀這不是我追過一次的神秘的節拍?”加快腳步,這次再沒有礙事的重門和女墻。加緊幾步,那晶瑩的是雪嗎?那漆黑的,是沉睡的樹木嗎?那甜密的氣息是森林為神秘女神保管的香氛嗎?
在樹林間,他見到一個孩子背對著他,漆黑的頭發垂到腰間,上面隨便扣著一頂御寒的白色皮帽,身上披著件小袍子,手中舉著一枝秀麗竹簫,叩出音樂。
聽見他的腳步聲,你回頭,凝視他,深深的黑眼睛中,含了一潭星光。
他長長吁出一口氣。從出生時就施于的咒,人間天上,也要遇上。
來找你的人終于推開門,看到了你。她們從你身后走出來,正見到這個湖色衣袍的貴公子柔聲問:“你就是如煙?”
命運如潮水般涌來,漫過疼痛的舌尖。你開口道:“是。”
所有人都聽見你,用無比清柔而沉靜的聲音回答:“如影隨形的如,煙消云散的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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