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名分上仍然是蘇鐵房里的丫頭。蘇鐵跟嘉蘭去北郡王府應條子,你也跟著去。紫宛下決心發表“不貪戀榮華富貴、不再跟任何人搶李斗,從今只專心發展才藝”的這篇偉大宣言,你可惜都沒有躬逢其盛、親自見證。
當然,換成依雪,是不會覺得任何可惜的。她心里只有她先生一個。
尋常**不得進官員府府邸,尤其是郡王府,也唯有嘉蘭、蘇鐵這樣的,才能獲恩準進入侍奉。嘉蘭雖是花魁,蘇鐵**入北郡王府的次數卻比嘉蘭還多些,難怪依雪覺得面上有光、十分驕傲。
她們唱的時候,屏風后面有女眷在聽。看來北郡王府的女眷也喜歡她們的戲。可你們來之前,媽媽并沒有拜托你們趁機求一求北郡王,給“花深似海”網開一面。
嘉蘭機靈,說笑時曾借機試探了一句,然后看了看北郡王的表情,便主動把話岔開了。
你也看見了他的表情,是那種“真煩。關我什么事。別說了。”的表情。看來,他雖然喜歡聲色,卻不會為聲色擔一點責任的。事情既已通天,他當然不會挺著肩膀到御前為幾個**求情。媽媽大概很清楚他是什么樣的人,所以也就懶得花力氣來通他的門路了罷。
幸好他還是叫了嘉蘭和蘇鐵的條子,至少證明王上那邊的態度到目前為止還不是很嚴峻,否則,憑他的小色膽,還不敢那么逆天意而動吧!
“這樣說來,事情總算還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想著,忽聽席上北郡王大笑著勸酒道:“你家小子說了邱家媳婦了,怎么不帶過來叫我們慶賀慶賀?那你替他喝!”
你抬眼看,幾位貴不可言的大人坐在席上,而北郡王正勸的,是南郡王。
南郡王只有一個兒子。
那末小郡爺他,說下了親事呵?
你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就覺得空落落的。南郡王轉過頭來,好像看了你一眼?但也許只是在欣賞嘉蘭的臺步。
而后他轉回去接北郡王的酒杯,嘴里咕噥著:“要不是這小子外頭跑得太野,前幾年都說下公主了啊。”
“郡王這是看不起我們邱家的丫頭了。”旁邊一人打著哈哈,“當不當罰?”
“當罰!”北郡王聲若洪鐘的吼叫,拿酒壺把南郡王埋住了。那邱家的人,卻似乎又看了你好幾眼。
那一日,你們所得的纏頭,大約也就與平常相當,只是另外又有幾件小玩藝的賞賜,雖然在你們的眼里,什么金銀珠玉都只尋常,不過王府里出來的東西,做工精致,總算是個心意。
你回到院里,看那些女人們還是一片惶然,唯紫宛一個仿佛什么事都不曾發生似的,照常彈弄琵琶,而媽媽則把自己關在青衿院里不出來。
你心下盤算:倘若真的出事,也不是靠你們一兩個人在此刻出力扳得回來。這片地方是媽媽打下的江山,她不急,你又急什么?不過是個圈在這鐵桶里養著的小**,江山不倒,于你未必有什么好處;江山若倒,你大約也是轉手到別人桶子里去討生活,真正有啥妨礙!
所以你和紫宛成了最清閑沒事的兩個連蘇鐵都忍不住派人找了葉締,想打聽情況,葉締傳話回來說:“年節之事,確然有損教化;圣裁英正,如何猶望轉圜?然汝等并無他樁逾矩事,罰不能加于無罪之處,勿自擾之。惟嘆年前諸事紛繁,吏風政紀,亦實需一肅,故街市或將略移過靡之風,以安民心,幸汝志清神端,未曾以行樂掛念,當能體悟此事是福非禍”等語。
站著說話不嫌腰疼。“花深似海”的生意就是靠“行樂”得來的,如今他要幫著整肅“吏風政紀”,就是跟姑娘們的飯碗過不去,怎么還“是福非禍”?蘇鐵沉思片刻,望著窗外慢慢道:“大人是心系黎民百姓的人。”并沒有一絲埋怨,然而也囑咐依雪把葉締的原話隱去,只告訴院里姑娘道“官衙里有消息出來說,不會有大事的”,好寬她們的心。
可是院子里都是些什么人?哪個是省油的燈?隨便丟件東西都能把皇天吵下來的,更何況要熬上幾天清淡生意!三天之后,有人都打算卷包袱到媽媽院子里撒潑了,大意是說媽媽再不想法子,她可要走人,到別的地方做生意去,免得耗死在這兒!
她還沒真的壯起膽子去跟媽鬧,媽主動來叫人了。一個采霓,還有請風等幾個小丫頭,都把臉板得死緊,道:“到青衿院來罷。”再沒第二句話。
叫到你時,采霓獨努了努嘴,叫你往邊院去。你心里疑惑著,請風已悄悄過來攜了你的手,領你抹墻根兒走了。采霓自招呼其他人不提。
這一干鶯鶯燕燕進得青衿院,媽媽吩咐將幾重門都拿大木頭閂上,她自個兒掇一把樺木座椅往臺階上坐了,笑容里帶著三分殺氣:“這陣子都慌了吧?眼看快大過年的,要過年關,這時候本來該甩開膀子干一場,卻生生給人封了門路、堵在窩里。我們不光彩嗎?我們賣笑,自古以來的行當,吃的是辛苦飯、賺的是血汗錢,給人家歡喜,自己擔著委屈,到頭來賺到什么呢?叫人堵在了年關前面!你們心里頭舒不舒坦?”
這還用問?一院子女人差點沒亮出爪子撓墻了。
媽媽“呸”的一聲:“鬧?你們也配鬧!前陣子干嘛去了?一個個當自己天王老子,能飛了呢!正經事不做,窩里反是教也不用教的。門外頭的漢子比自己的姐妹還親!反了骨的東西。被人看不起、封了店門堵在窩里,這是討了好去!”眼睛把幾個人惡狠狠瞪過來。
嘉蘭很不以為然的抱著手往后頭一靠:“媽現在說這些干啥?趕緊想主意是正經啊。我們開銷大,辰光哪兒耽誤得起?”金琥含含糊糊附和著。
媽媽把腿蹺起來,聳著肩,扳著腳踝冷笑:“是該想主意。我是你們的媽媽,這盤生意統總在我肩胛子上。可是你們一個個給我聽好了,那些妖蛾子、暗絆子、合縱連橫、蒙著眼睛連坑帶整的事,已經把全院都拖到泥潭子里了。我再出一次力拖大伙兒上岸,你們要再不知道怕、再忍不住那條蝎子尾巴作出蠢事來,別說我手里有帳,就是天火也要白降下來燒你的!到時候憑你沒路走,我不管;賣你去生楊梅毒瘡,我不管!我要大伙兒是一家姐妹似的抱在一塊兒使力,作京城的風光,作全國的風光,人間天上斗不過我們花院姐妹風光!我實在告訴你們,要不就是跟我走這條路,要不就是拖到泥潭里的路,再要第三條路是沒有的!這院門內外,沒有人許我們走的!你們自己看要往哪一頭去?”
寶巾眼里含住眼淚,不由得喊出來:“媽,我還是要大家跟從前姐妹似的。你快指路吧!”眾人也紛紛附和。原本有的赤誠些、有的不自在些,但終于,那些赤誠火燙的情緒也席卷了所有不自在的人。每個人臉上都放出光來了,滿庭激昂,士氣漲得如同發春的野貓一般,媽媽就勢一拍大腿:
“好!告訴你們:我在盈達湖重新定了位置了!”
當青衿院里忽然變得寂靜、而后又爆發出一陣驚喜尖叫時,你已經在請風的指引下跨進了一扇門扉。
天色不好,雪略停了停,只怕還要下,屋里屋外都是灰蒙蒙的。
在一片陰郁中,那個潔白衣袍的身影,格外溫暖而親切。你望著他,像望著一個兄弟,可又分明隔著天壤,教人不知做什么才好,只能站住了。小郡爺他望著你,似乎也不知說什么,又或者覺得什么都不必說了,只將簫孔湊向唇邊,靜靜吹出氣息。
簫音清麗寂寞。雖然吹奏它的人已訂了婚約,但音符是這么任性的東西,再掩飾著,總要從心中出來,于是這管玉簫是沒有大喜旋律的。喜什么?滿庭華芳,我心獨傷。
你也舉起你的簫。以什么音相和?舉世皆醉,我不能啜其醨。寂寞里的驕傲,認真驕傲著,痛作心懷里的刀。
他玉音徘徊。不應有恨,芳華難忍。你銀線穿珠,天不老,弦難說,而面前那壯闊的那波瀾壯闊的,到底是什么?
音流相互激應,負了罪的奔騰,咽盡沙石唱向東,挾勢長驅,從低谷到高潮仿佛也只需一剎。可就在要縱身一躍時,小郡爺忽然停止了吹奏。
只留你在高處,靜靜將口中的長音吹盡。片刻,他方才將玉簫橫在膝上,微笑問你道:“最近好嗎?”
好?當然好。最近不過跟著紫宛鬼混,又沒人來為難你們。這當中,吳三爺做生意做得焦頭爛額,還是抽空來探望了你一次,你也就輕車熟路應付完了。算什么大事?當然是好的。
你就以微笑來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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