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媽媽住所前的青衿堂,便由她親自作主,開了一堂宴。有她的面子在,到場的貴客還真不少,王孫貴胄、文魁武斗,一時坐了滿座。于是素女穿花價敬酒、妖娃連珠般獻媚,管弦滿庭、歌舞盈堂,好生熱鬧荒唐。
賓客們有人笑著嚷:“媽媽,節目呢?怎么還沒上?”媽媽笑著向他們比個“噓”的手勢,輕輕一拍手,一切聲音都停了,女孩們紛紛坐下,衣裙的悉索聲都消失后,只剩下庭外綿綿的秋雨,雨聲靜謚。
一片繁華后這片靜謚,像個真空,在召喚聲音。
于是聲音來了。
是簫聲,一縷游絲,細得仿若相思,漸揉到深處,天易老、情難絕!剎那里急淚翻潮涌、蝗石破秋雨,碧落清泠曲葛根,滄海橫流哭杜宇。
聽眾露出驚艷的神情,有些人可能暗暗在想:這氣息,敢莫是小郡爺才吹得出來?
可簾子一動,小郡爺雪白袍裾踱了進來,臉上一個沉著的笑容,不說什么,靜悄悄在媽媽旁邊坐了。
外頭,雨霧深深,簫音還在繼續。
仿佛是輕寒未能休、玉人樓上頭,輾轉間盡卷珠簾出重門、金簪銀瓶擊雪城。便驟見狂絮落紛紛、千邱萬嶺看不真,斜入林梢盤桓舞、跳擲泉頭落星辰。咄!正訝它龍聲鳳噎傷梧桐,猛可卻鶯低蛩冷黯流萍,莫非是幽咽心事難相語,一半兒惱、一半兒羞,化作這舒舒怯怯行行遏遏怩怩喋喋,滿盤兒的丁丁咚咚碎柔腸?卻又是誰家兒郎驚新燕,一肚兒慌、一肚兒狂,潑出了長長步步風風怒怒摶摶誤誤,滿手兒的嘩嘩呼呼流大江。方信是此情并非池中物、攀得好云便上天!(注1)青衿堂中眾女子都出手鈴,雜雜細細一片鈴聲,簫聲就在這片輕靈中,仿佛眾星捧月般,盤旋直上,到那人不能至的九霄處,羽裳回眸,叮然斷絕。
簫已停,余音似乎仍在繞梁。座中人沉默很久,才爆發出掀了屋頂的叫好聲。
人人都伸長脖子,等著看吹簫的是哪位美人。
美人如花。
兩排少女將滿懷花瓣灑向空中。那花瓣落成一地時,方有人踏著雨絲緩緩行來。
是很小很小一個身子,披著沉沉的雪青斗篷,只露出雪白一只手來,握著支烏亮的竹簫,直走到庭下,將披風掀去,卻穿著小丫頭的裙襖,梳著小丫頭的雙鬟。
然而再低俗的裝扮都不能掩去的,是你清麗如雪的容顏。這披風下藏的是你。
你露出臉來,天底的風都不由得屏住呼吸,客席上卻有誰的茶盞,“啪”摔碎一地。
這聲音掩蓋了你手的動作:你將身上埋伏的一條絲線一拉,束住雙鬟的發帶松落,長發如瀑般滑下,你身上的布襖也一并滑下去,而下頭是白絲綢的長裙。于是“唰”的,你背著雨簾站在這里,雪白長裙及腰長發,簡單得傾國傾城,獨立于落花間。
人們認出了你,紛紛倒吸一口冷氣。
媽媽起身,點頭笑道:“不錯,正是這小婢如煙,因天生啞疾,本是不好正經招待諸位的。但虧她怎么練來,日下竟跟小郡爺學了這手好簫,再作婢子恐怕屈了,因此請各位商量商量,該怎么打發。”眾人那還能有其他的話?都說既然是小郡爺的高足,那給什么名分也都應當的。
小郡爺卻笑道:“你們別沖我笑成這樣,好像有什么故事一般我不過是看這孩子資質好,教了幾課。以后該當怎么,你們說了算,我是不管的。”
他既然這樣撇清,眾人倒不好搭腔。而你只是微笑,像個聽不懂人語的孩子、或是胸有成竹的妖精。
媽媽是早知道小郡爺要這么說的,立刻就接腔道:“正是這話了。要說將先天不足的孩子扶作姑娘,我們院里是從沒有過的。小郡爺要是仗著地位非逼咱們這么干,咱們不能不依;可惱是他將孩子**出來后,倒要丟開手了,故此我也犯難,只能請各位看看:孩子行不行,不是您們說了才算嗎?”說著叫道:“上盤子和紙墨!”對眾笑道,“咱們學外頭賣藝的耍子罷這孩子一邊寫字獻丑,咱們一邊就將這盤子在座上掠一圈,大人們覺得歡喜呢,不拘多少賞些在盤子里與她添妝,等她一幅字寫完,要是盤子滿了,就算各位大人替她掛牌子了;要是盤子不滿呢,還叫她做丫頭去,大人們的打賞就當是這丫頭的紅銀了。諸位覺得怎樣?”
一片叫好同意。吳三爺也在座上,那臉色就有點青:你倘若成了姑娘,姑娘可沒有幼年就隨便**的,都得到了一定年紀,正經叫客人下聘洞房呢!他實在沒料到你這小啞子竟然有可能脫卻小丫頭的身分、奔高枝兒去,叫他不能隨便下手。
你將羊毫筆蘸飽濃墨。
盤里丁丁當當有些東西丟下來了。
你頭也不回,在大幅紙卷上一氣呵成的揮道:“軀殘愧草弱,珠啼怎近園;駐芳好遂愿,壺暖助香添。”(注2)趙體的行楷沒有白練,這是滿紙龍煙,娟若停云、秀若行樹,難得一見的好字。
八股佬和金石哥兩個領頭叫起好來。眾人的賞賜“噼哩啪啦”向盤里扔。李斗卻只是悶笑,叫紫宛去取件東西來。
媽媽收回盤子時,里面裝的已經不少了。雖然有人還嫌你是個啞子、有人又覺得你的詩意不夠好,但看在小郡爺面子上,多少總拿點東西出來。這些人出身非富即貴,隨身掏點玉佩、扳指什么的,都是上等貨,一起堆到盤里,足夠你開個長三牌子還有余。最后吳三爺看看大勢已去了,自己親手脫下玉佛珠手串放進盤里,笑道:“孩子有志氣,我們理當扶助才是。”說著看你一眼。
他已經決定不管花多大代價,也要得到你。別人眼里,你也許只是個可愛的啞巴小孩,但在他眼里,你早成了個不說話的小妖精。越難到手、越叫人心癢。他此生若不能得到你,死也不瞑目。
紫宛回來了,手里提著個小布包。李斗笑著往媽媽面前一推。解開它只見文房四寶,每件都極名貴,再搭只龍泉淡青釉菊瓣的筆洗,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眾人都倒吸一口冷氣。媽媽托腮道:“喲,探花爺!這怎么當得起。怎么將這些都送于我們的小如煙添妝呢?”李斗笑道:“添什么妝?你把她那首詩每句都倒過來念看看。”
倒過來念?你這首詩“軀殘愧草弱,珠啼怎近園;駐芳好遂愿,壺暖助香添。”將每一句都作倒念,卻成了“弱草愧殘軀,園近怎啼珠;愿遂好芳駐,添香更曖壺。”
注1:這兩段也不知剽了多少古人的,我不能加注了,各位體諒^_^注2:本詩為熒某原創,敝帚自珍。如需引用請注明出處,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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