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云之上,九幽占據(jù)著勝楚衣的身體,足尖點在云端,竟然就真的立在了半空中。
蕭憐不可置信地繞著他飛了一圈又一圈,“你真的是神仙怎么可能”
九幽的眼光隨著她翻飛的身影移動,面容是萬古無波、冷漠到絕情絕欲的臉,可雙眼卻是情和愛幾乎要滿溢出來的眼,“你自己都已化龍,這世間還有什么不可能的”
“有什么話,不如我們下去說”九幽可以立在云上,可蕭憐不行,她只能圍著他繼續(xù)飛。
“下面太吵,本君,不喜歡。”九幽的聲音極涼,沒有一點情緒。
“好吧,我問你,我的勝楚衣呢”
“他本就是本君身上的一縷光,一絲追隨你的神魂,如今無非收了罷了”
“不行”蕭憐的聲音立時大了幾分,“你不能這樣,你快把他還我”
“為何”九幽微微偏了頭,有些不解。
“他是我的人你不能就這樣把他弄沒了”
“他并未消失,只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帶本君找到了你,如今一切正本歸原而已,有什么不同呢”九幽好看的眉頭微微蹙了一下,不解地看著她巨大的身影在身邊來來回回呼嘯而過。
“不一樣你是你,他是他,他是我夫君你,我不熟快把他還給我”
“夫君不熟”九幽微微垂了頭,凝視腳下的層云,眼光繚亂。這兩個字從她口中說出,他該是向往了多少年,可如今喚的并不是自己,“本君難道不是你的夫君”
他有些茫然。
高高云端之上,冷漠無情、無欲無求的神祗,是他。
無盡黑暗的中央,承受地獄之苦,浸染九宗大罪的邪魔,也是他。
萬丈紅塵中,一世又一世,追隨著她,糾纏著她,百死不休的那個人,還是他。
紛亂的記憶,浩如煙海,理不出頭緒。
蕭憐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異樣,靈機一動,換做帝呤的口吻,溫柔卻是詰問,“君上難道忘了當(dāng)初你曾親口說過,你并非我的夫君”
九幽的眉頭蹙地更深,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想要辯解,“不,不是的,”他抬起頭,那眼中的情意帶著懇求,“帝呤,不是的,帝呤,我”
“你親口說的還不承認(rèn)若不那一句話,若不是你袖手旁觀,我如何會墮入無盡黑暗”
“帝呤,我盡力了原諒我”九幽腦海中一陣劇痛,用手捂住頭,“我真的盡力了”
絕不能讓他吞噬了勝楚衣
蕭憐不給他解釋的機會,竭力擾亂他的心神,“你胡說你放棄了我你放棄了我們的孩子”
“孩子”九幽勉力抬起頭,“我們何曾有過孩子”
帝呤繞著他越飛越快,“三個孩子,人非人,龍非龍,天地不容的怪物只得藏于深海,躲避天譴的怪物”她越說越恨,仿佛自己真的變成了帝呤。“我一個人,在海中生產(chǎn),有多痛,你知不知道你高高在上的時候,可曾記得,你是我的夫君”
九幽痛得目眥欲裂,“不是的,帝呤,我真的盡力了我被他”
有些話,他只要想說出來,心頭立刻就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緊,那是昊元留在他心口的一只枷鎖,將他困鎖起來。
漫漫歲月長河之中,他失去一切,忘了一切,獨守璃光,享受眾生萬世供奉,無欲無求,冰冷如一座真正的泥塑神像,明知自己失去了很多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卻用了不知多少時光都無法找回。
直到十幾年前,勝楚衣聽從了憫生的勸誘,倒置了召喚方寸天的玉簡,將他請下來,用以對抗從地獄中召喚出來的方寸天時,他才在他的身體中被記憶慢慢浸潤,慢慢覺醒,慢慢從心頭那一層堅如鐵石的桎梏中逃得一絲縫隙。
心頭的劇痛令九幽一陣窒息,再也無法控制身體,他腳下一空,仰面向后倒去,從云端直直墜了下去。
“喂你尋死啊”蕭憐緊緊追著他,從高空俯沖而下,將驟然昏死過去的人接住,緩緩盤旋著降了下去。
等勝楚衣悠悠醒轉(zhuǎn),眼前是蕭憐緊張的明艷的臉。
“喂說我是誰”她全神戒備地看著他。
勝楚衣苦笑,“你是憐憐啊,還能是誰”
蕭憐這才松了口氣,嘟著嘴道“楚郎,我再也不瞎玩了,你也千萬不要再嚇我哈。”
勝楚衣有些憔悴,卻笑得眼睛彎彎的,“我嚇你什么了”
蕭憐趕緊掩飾,“內(nèi)個,也沒什么,就是被我氣暈過去了罷了。你可還有哪里不舒服”
“心口好疼。”
“我去給你叫大夫”
勝楚衣嫌棄道“艦隊里都是獸醫(yī),能有什么用。”
“那怎么辦”蕭憐焦急道。
勝楚衣笑瞇瞇道“憐憐手,揉一揉就好了。”
他躺在床上耍賴,抓過她的手,重重按在心口上,順勢將整個人都拉入懷中,用力揉了揉她軟軟的頭發(fā)。
蕭憐仔細體察這個人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言一詞,該是與過去沒什么分別,該是勝楚衣無疑,這才徹底放下心來,踏踏實實地伏在了他胸膛上。
勝楚衣沉沉閉了眼,用心撫著她的頭發(fā),這一次,他沒騙人,口疼真的好疼。
昊元無所不能的手,將他的影子生生撕裂下來,“從今日起,神域再無方寸少君,朕唯一的子嗣,只有主宰璃光的九幽天而這個承載了九宗大罪的邪魔方寸天”他看著被攥在手中的影子,終究不忍徹底滅掉,“關(guān)進混沌囚籠,永世不得出”
勝楚衣看見,一個自己,被眾神簇擁,如同沒有情感的雕塑,冷冷看著帝呤被極雷追殺,卻無動于衷,形同陌路,最后棄她而去。
而另一個自己,瞪著血紅如琥珀的眼睛,瘋了一般掙脫了囚籠,不顧一切飛撲入無盡黑暗之中,拼盡全力將她頹然墜落的身軀托起,卻再無力與她同返,只得看著她漸漸升高,變成一個光點,而自己,卻墮入黑暗之中,心甘情愿地替她承受萬靈啃噬之痛,最后忘了一切,與黑暗融為一體。
而最后一個,只是微弱的一縷光,在他歷盡九世輪回,即將重返天際時,代替他留下來,著了魔一般地追隨著一縷殘魂化作的她,將他對她所有的愛,都在生生世世的輪回中兌現(xiàn)。
勝楚衣的心頭,莫名一陣抽搐,快跳了幾拍。
蕭憐抬起頭,“楚郎,你怎么了還疼我再幫你揉揉”
他的大手一巴掌將她重新按倒,“沒關(guān)系,憐憐躺在這里,就哪兒都不疼了。”
海上的艦隊,繼續(xù)浩蕩前行,敖天派來的第二撥、第三撥攔截的兵力,如酥爛的朽木被利刃破開,不堪一擊。
戰(zhàn)斗突破地如此迅速,甚至不需要勝楚衣釋放冰淵來為獸人建造一片冰之陸地,更不需要蕭憐化身為龍,吞吐風(fēng)雷天火。
僅憑獸人狂戰(zhàn)士的勇猛,便所向披靡。
然而,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連串的勝利,反而令一直嘿嘿笑的蘇破天都樂不出來了。
如果鮫人真的這么弱,勝楚衣倒是真的沒必要用十年的時間在海上尋找他這個危險地盟友。
幾個人聚集在御艙內(nèi),前后細思,試圖理出一個頭緒。
“云上,據(jù)你所知,除了海氏,還有這幾日前來攔阻的沐氏,敖天手中,還該有多少兵力”
勝楚衣始終氣色不好,自從那日后,就一直心口如被加了道重重的鎖,每一次喘息都隨之一痛,可他不想讓蕭憐知道,便始終沒吭聲,只道是不舒服,需要調(diào)養(yǎng),終日不離御艙。
海云上一雙腳搭在桌子上,吊兒郎當(dāng)?shù)叵肓讼耄昂!濉i、清四大國姓,海氏已滅,沐氏不過爾爾,剩下的漣氏和清氏中,清氏向來生產(chǎn)祭祀,主掌供奉天女,祭拜先祖,不足為患。而漣氏掌握的是海下皇宮的城禁安全,擅守不善攻,并無出征迎戰(zhàn)的實力。從表面上看,贏了海氏和沐氏,便已經(jīng)拿了一半海國了。”
蕭憐坐在桌子的對面,也將穿著靴子的雙腳蹬在桌子上,母子兩個造型如出一轍,“你也說了只是表面上看,那么背地里的真相呢”
海云上接著道“四大國姓,在海國的實力,相當(dāng)于泰山北斗,敖天可以將這四姓駕馭于掌中,其帝王統(tǒng)御之術(shù),不可小覷。但是,海國除了四大國姓,還有另一種存在,謂之九卿。”
勝楚衣淡淡道“比如湘九齡。”
提起這個名字,立在蘇破天身后的亂紅和百花殺不約而同地想清清嗓子。
蕭憐不可察覺的嘴角微微一挑。
三個人瞬間的小動作,瞞不過勝楚衣的眼睛。
“怎么你們幾個一起去了一趟東煌,可是有了什么共同的小秘密”
他本是將蕭憐當(dāng)成個孩子逗一逗,結(jié)果三個人,連帶著海云上,立刻異口同聲道“沒有”
蘇破天自以為知道事情的真相,怡然自得地笑了笑。
結(jié)果一屋子人,只有勝楚衣覺得自己被蒙在了鼓里。
他身子不適,也不愿過多追究,只當(dāng)是蕭憐又藏了什么不想讓他知道的秘密,便將修長的手指在一旁的小桌上敲了敲,“好,既然沒有,那我們繼續(xù),說到哪兒了”
“湘九齡”幾個人又異口同聲搶著答。
勝楚衣看看不自覺將兩只搭在桌上的腿交換了一下位置,強行掩飾自己樂顛顛的心的蕭憐,“湘九齡,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
蕭憐意味不明地看著亂紅和百花哈,“是啊,不過雖死猶生。”
這兩個獸人騷年,嘗過鮫人女子的味道,只怕這輩子,旁人都再也入不得眼了。
大好的青春,可惜了。
活該
海云上終歸比他娘有幾分正經(jīng),拍桌子,“好了好了,言歸正傳,到底有沒有人要聽我說關(guān)于九卿的事”
蕭憐這才收了嬉皮笑臉,對著海云上眨眨眼,慈愛道“小云朵,你說。”
小云朵
這回輪到海云上被嘲笑。
所謂九卿,就是敖天身邊最得力的九個人,湘九齡其一,其余八個,無論能力到身手,毋庸置疑,都是上上之選,人上之人。
只是一個湘九齡便那樣難以對付,如今,他們要面臨的,是八個。
海云上罕有地正色,侃侃而談,將這八個人的所長和弱點逐一剖析一番。
所有人都聚精會神之間,只有蕭憐覺得好無聊。
分析什么敵我情況,討論什么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全是一群男人無聊,想盡辦法把事情搞得那么復(fù)雜。
對她而言,一切再簡單不過了,飛過去,一把火,將海國燒個干凈
臣服的跪下,不服的,吃了
完活兒
她有意無意地看向勝楚衣,覺得他總是不經(jīng)意間皺眉,不像是為當(dāng)下的這些問題所擾,而是
而是哪里很不舒服。
她將腳從桌子上挪下來,坐正身子,用靴子踢了踢他的鞋尖,“你沒事吧”
勝楚衣正接過蘇破天的話題,籌謀著如何將八個人一網(wǎng)打盡,說到運籌帷幄之事,他顯然專注而興奮,見她淘氣,也不答她,隨手抓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膝頭輕拍了兩下,就算是安撫她了。
蘇破天坐在對面,頓時不悅。
那樣的小手兒,本王也想要一只。
幾個男人一直從日中討論到月至中天,才終于散去。
蕭憐已經(jīng)無聊到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勝楚衣等人全都出去,親手關(guān)了門,將手按在心口,背靠在門上,十分疲累。
越是靠近海國,他心頭的枷鎖就越是沉重。
為什么
然而他只是稍加了一會兒,忽然心有所感,又重新睜開眼睛,蕭憐也與此同時砰地從桌上起來,“珩兒回來了”
外面,無邊夜色中,北珩如一只輕捷的海燕般從遠處踏著一排又一排的船帆飛渡而來。
“娘親聽說你來的時候,化身為龍快讓我看看”
他身子落地,四下看去,卻沒見蕭憐,只有勝楚衣立在艙門口。
“爹爹,我娘親呢”
勝楚衣嗔道“知道娘親來了,我這個爹爹便是個問路的了你跟弄塵此番前去查探,可有什么消息”
這時,弄塵也從遠處飛渡而來,氣喘吁吁,“我當(dāng)我腳力夠好的,小君上比我還要快上一倍”
北珩笑得燦爛,“你將看家的本事都教給我了,自然再也不是我的對手。”
他接著得意對勝楚衣道“這一次,我上了陸地,沒人看出我有什么不同,而且,我們還查探到一個大消息。”
“哦什么消息”勝楚衣來到船舷邊,迎著海風(fēng),心口的悶痛才稍加舒緩。
“敖天該是真的被咱們前面兩場戰(zhàn)役打怕了,這段時間,將清氏一族的祭祀全部招入皇宮,日夜祝禱,不眠不休,求鮫人的祖神保佑呢。”
“祖神”勝楚衣瞥了一眼海面。
敖天不會不知道蕭憐已經(jīng)化龍的事。
鮫人世代信奉的地獄魔龍,身披烈火而來,卻是已經(jīng)拋棄了他們,他怎么會在這個時候乞求魔龍保佑呢
“是啊,那海皇宮中,晝夜燈火通明,連晴空也被請去一起祝禱了。”
勝楚衣的手猛地在船舷上一攥,“晴空現(xiàn)在跟他在一起”
弄塵道“回尊上,正是,不過依我看,公主極為機靈,又有未卜先知之能,該不會有事。”
遠處,炮火再次響起,該是沐氏的軍隊第三次發(fā)動了奇襲。
勝楚衣極目望去,眉頭凝成一個川字,“他們在拖延時間”
這時,海中狂浪泛起,一只龐然大物驟然沖出海面,巨尾橫掃甲板,將北珩掠起,甩上脊背,“珩兒,坐穩(wěn)了,娘親帶你兜風(fēng)”
北珩又驚又喜,趴在蕭憐的龍脊上,“娘親原來他們傳說的是真的”
“真的什么”蕭憐一開口,震耳欲聾。
她帶著他,劈風(fēng)而上,撥開層云,在夜空中飛舞。
“孩兒這次去海國,聽見許多傳聞,鮫人們都說,魔龍現(xiàn)世,將身披天火,帶著海國真正的主人回來”
蕭憐回望一眼立在甲板上,仰面笑盈盈望著他們兩個的勝楚衣,“珩兒,你覺得海國真正的主人會是誰”
北珩不假思索“我啊當(dāng)然是我啊”
蕭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