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夫人的謀反之罪不論真假,也不問其中是非曲直,但是在所有親族子弟被全部誅殺的情況下,仍然有機會將天下獨步的鑄劍之法傳于后世,對于她來說,已是幸甚之事,于是當時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就在人生最后的時光,將所有鑄劍心得,傾囊授予鳳傾城。
而鳳傾城也在她壽終正寢之后,以弟子的身份,為她送終守孝,做到仁至義盡。
蕭憐和勝楚衣默默聽完這個鳳城城一番話,都不吭聲了。
這位梁皇后,心思之深,套路之深,竟然令人佩服地無言以對。
難怪那個假的鳳傾城常年在神都那般招搖,向來以家教嚴格的空?;适揖谷徊宦劜粏?,任由她一條蛇一樣地死纏著溫庭別。
難怪她在神都突然悄無聲息了,空?;适疫@邊一點動靜都沒有。
勝楚衣先緩過神來,“鳳三公主,不知本座可有幸鑒賞一下你的杰作”
他依然不放心這小丫頭的手藝,但是除了她,只怕也沒有更好人選了,所以就只能先看看她所鑄之劍,再做定奪。
鳳傾城見得了炫耀的機會,樂得跳起來,“芳尊,您以后叫我城城就可以了,跟我來,把我鑄的劍,都給你看”
勝楚衣跟在她身后進劍廬,蕭憐就跟著勝楚衣走。
鳳傾城橫身一攔,“劍廬重地,閑人免進?!?br/>
蕭憐做出一副要打架的模樣,還沒開口,勝楚衣將她攬在身后,“公主,她是本座的夫人,有本座在的地方,就有她在。”
鳳傾城不情愿地對蕭憐吐了吐舌頭,“師尊啊,您叫我城城就可以了,不必那么見外。”
勝楚衣婉言拒絕,“本座已非萬劍宗掌門,沒有資格再收弟子?!?br/>
鳳傾城腳步停了一下,笑道“這樣啊,那沒關系,改天我讓秋慕白把掌門的位置讓給你?!?br/>
跟在勝楚衣身后的蕭憐臉色就更難看了。
師夫人的傳人,果然造詣不凡,勝楚衣仔細翻看了幾柄鳳傾城的劍,對蕭憐道“你覺得如何”
蕭憐根本沒心思看劍,隨便應付了句,“也就那么回事。”
勝楚衣抬手在她頭頂上揉了揉,對鳳傾城道“果然盡得真傳,那么就有勞鳳三公主了?!?br/>
鳳傾城見木蘭芳尊都認可自己鑄的劍,開心極了,“芳尊,你不收徒也可以,傳我蒼生嘆,我立刻為你重鑄霜白劍?!?br/>
蕭憐蹭的跳起來了,“你還敢要挾他”
“威脅什么凡事都有條件的而已,別人鑄劍,收的是錢,我鑄劍,收個劍法怎么了師夫人替人鑄劍,收的是人命,你不知道”
“你”蕭憐手中殺生鏈滑落就想打架,被勝楚衣攔了一下。
“憐憐,也無不可,劍法而已,不同的人手中,有不同的變化,若是沒那份資質,即便得了,也只是擺設,若是有那資質,多傳一人,也并非壞事。”
他對鳳傾城道“蒼生嘆傳你,沒有問題,只是有兩個條件,第一,對外不得稱本座是你的師尊,第二,不到性命交關之時,不得于人前賣弄。若有違背,本座不論你是哪國的什么公主,相隔千里萬里,也隨時取你性命,你可明白”
他聲色相當謙和有禮,緩緩道來,話語的內容卻滿是駭人的威懾。
鳳傾城見他果然答應了,跳著拍手,“好啊好啊,我都答應,一言為定”
勝楚衣抬手在掌心化出一只極細的血紅色冰棱,拈在手中,如一根極長、極細的針。
“鳳三公主,坦白的講,本座并不相信你,可又不想你受脅迫,心懷障礙而鑄霜白劍,所以,麻煩受點委屈,劍成之時,這根冰淵血針,本座自會替你化去。”
鳳傾城這才驚覺,眼前這位,并沒有看起來那么溫厚啊
“芳尊”
她還沒來得及反抗,那沒三寸長的針,就已經從一側太陽穴沒了進去,一陣刺痛之后,便沒了感覺。
“放心,蒼生嘆,現在就傳你,明碼標價,公平交易,本座很喜歡。”
勝楚衣在劍廬內尋了個椅子坐下,儼然反客為主,對一旁氣呼呼的蕭憐道“憐憐,麻煩將蒼生嘆舞一番給她看?!?br/>
蕭憐不答應,“干嘛又是我”
勝楚衣雙手放在膝上,做得端正,笑道“我的,只給你看?!?br/>
鳳傾城吃了悶虧,暗暗嘟囔,“秀恩愛”
她這一聲,被蕭憐聽了,反而樂了,“好啊,我舞給你看,你要是現在改主意,叫我一聲師父,我倒是不介意多個晚輩?!?br/>
沒想到鳳傾城卻是個沒節操臉皮厚的,兩眼一亮,“真的”
蕭憐本來想占她便宜,沒想到卻被賴上了,只能硬著頭皮道“真的?!?br/>
撲通
鳳傾城雙膝一跪,“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
砰砰砰
就是三個響頭
“我現在人已經跪了,頭已經磕了,你不準反悔”
蕭憐“你快給我起來”
鳳傾城要她口供,“你確認收我了”
“,好了好了,我收你”
鳳傾城膝行兩步,抱大腿,“師父”
她嘿嘿嘿笑,沒攀上木蘭芳尊不要緊,他這么疼這小媳婦,她就大樹底下好乘涼了
勝楚衣淺淺笑著,卻有些幸災樂禍,“恭喜憐憐啊。”
蕭憐突然被路人轉粉,收了人家的膝蓋,做了人家的長輩,就不好再任性,只得做出樣子,“好,為師現在就傳你蒼生嘆,你看好了。”
她從勝楚衣那里學來的,本就是為了對付沙魔,是個半吊子,又一直貪玩,從未溫習,時隔一個多月,再次舞起來,就差了許多。
可是在鳳傾城眼中,依然驚為天人,雙眼瞪得滾圓,想要將一招一式都記下來。
偏偏她看得最激動的時候,蕭憐唰地收了手里的劍,停了。
“喂你干嘛停了”
“你該叫我什么”
“啊,內個師父啊,你怎么停了”
“這是一半,已經給你開過眼了,下一半,劍成之日,傳你?!?br/>
鳳傾城看看蕭憐,再看看勝楚衣,你們夫妻倆,一路貨色欺負人
開爐重鑄霜白劍,并非易事,況且此次融的是玄晶鐵,那爐火不夠旺,始終不能成就大器。
鳳傾城一個女孩子,一整日都在劍廬里揮汗添柴,煽風點火,蕭憐和勝楚衣則坐在院子里吃瓜乘涼。
那院門突然毫無征兆地開了,一個少年抱著一個油紙包立在門口,“你們怎么在這兒”
正是小皇帝鳳子燁。
他身后走出絳衣白發之人,秋慕白。
院子里那倆,正一個坐在另一個懷中,一面吃瓜一面動手動腳,這一刻,滿是看點。
秋慕白先是一愣,接著趕緊咳了一聲,順手撥了一下跟前的鳳子燁,兩人背過身去。
蕭憐七手八腳從勝楚衣懷里爬下去,躲在他身后一邊啃瓜一邊偷著樂。
勝楚衣皺著眉頭用手指狠狠戳了她額頭一下,起身整理了一下被扯得有些凌亂的衣裳,重新恢復莊重,“秋宗主,可以轉過身來了?!?br/>
鳳子燁轉身,見了蕭憐,笑道“沒想到,會在這小院子里,見到朔方的女帝與親王。想必二人也已經知道城城的事情了吧”
勝楚衣稍稍欠身致意,“此番前來,的確是勞煩了鳳三公主?!?br/>
秋慕白等兩人客氣完,恭恭敬敬對著勝楚衣,掀了衣袍,跪了下來,“弟子秋慕白,拜見師叔祖?!?br/>
若是當初勝楚衣因常年服食血幽曇,容貌發生了改變,他認不出來。
眼下,便是一眼就認得明白。
“弟子驚聞師叔祖尚在人間,該當親自登門拜見,奈何俗世纏身,不得開脫,請師叔祖恕罪?!?br/>
鳳子燁奇道“他就是傳說中的木蘭芳尊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秋慕白就有些尷尬,“前陣子,有東煌殺手行刺空孔雀王日月笙,曾有人以一支花枝退了赤日堂的高手,用的是萬劍宗的劍法,還自稱”
他含著笑意看了眼勝楚衣,見他并無怒意,便道“自稱是萬劍宗的祖宗。旁人皆誤以為此事是慕白所為,但慕白聽聞,便立時明白,是師叔祖您老人家現身了?!?br/>
勝楚衣聽了最后一句,有些不悅,問蕭憐,“我有那么老”
蕭憐吃吃笑,“這兒,你最老?!?br/>
說完頭上就挨了一記爆栗子。
幾個人客套了一番,鳳子燁雖然是個皇帝,卻依然小孩子心性,當初神都秋獵,對蕭憐的身手是仰慕至極,此時有機會重逢,又聽說她收了自家姐姐為徒,立刻也賴著要拜師。
那邊,亭子里,秋慕白恭恭敬敬陪著勝楚衣,將秋獵之上的不恭敬,誠心誠意道歉一番,提及神都之時,又有些欲言又止。
勝楚衣見狀,遞了一塊瓜過去,“有什么話,盡管說,吞吞吐吐,哪里有個宗主的模樣。”
秋慕白怕他還惦記著尋仇的事,陪著小心道“尊上可知,神皇殿傳來消息,今年夏至之日,圣女的天嫁大典,將如期舉行。您”
勝楚衣閑淡道“無所謂,隨他們去好了?!?br/>
他眼光看向正與鳳子燁胡扯的蕭憐,既然她都回來了,也將過往都放下了,他自然是由著她開心,愿意陪著她過悠閑日子。
可秋慕白的幾句話,順著風,吹進蕭憐的耳朵,她人就有些晃神。
夏至,天嫁,神皇殿
她立在原地,眼前正眉飛色舞夸夸其談的鳳子燁不見了,只有火,鋪天蓋地的炎陽火
焚盡血肉的痛,仿佛被從靈魂深處挖了出來一般,那樣清晰。
透過火光,看到溫庭別與諸位圣尊的嘴臉,有人驚恐,有人不知所措,有人幸災樂禍,有人唯恐天下不亂。
還看到憫生,雙腿浸滿鮮血,隔著天火,與她對視,口唇開合,好像是在無聲地說,“對不起?!?br/>
還有弄塵和司命、辰宿,看見她自絕于世,悲痛呼嚎,為她也為自己。
“憐憐,怎么了”
耳畔勝楚衣的聲音響起,很輕很遠,他喚了她很多聲,她才聽清,回過神來,“啊沒事,我有點累了,不玩了?!?br/>
這時,鳳傾城從劍廬里灰頭土臉地沖出來,“快,爐溫剛好,可以鑄劍了哎你們都在”
勝楚衣將蕭憐送入房中休息,見她突然精神不佳,擔心是懷著身孕的原因,溫聲問道“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
“有一點,我睡會兒就好?!?br/>
他的手在她耳畔掠過,請碰那殘劍碎片,“憐憐啊,這個,該還給我了?!?br/>
“好?!笔拺z珍而重之將那耳墜子拿了下來,遞到勝楚衣手中,“替你保管了這么久,如今物歸原主。”
勝楚衣將那碎片攥在手心,“以鮫珠重新鑄劍,并非一蹴而就,接下來九日的時間,我要一刻不離地守在爐邊,不能有差錯,你乖乖地在外面等我?!?br/>
“嗯,好的?!笔拺z乖順地答應了。
“不準惹禍。”
“知道了,快去吧,錯過了這個爐溫,再重新燒起來,還不知要什么時候。我乖乖地等你就是,保證不惹禍。”
他又將她塞進被子,仔細安頓一番,這才掩了門,隨鳳傾城入了劍廬。
床上,門關上的瞬間,蕭憐雙眼猛地張開,一片幽深濃黑之色。
沒了霜白劍劍鋒的壓制,一股深深的怨恨轟然而起,喚醒了之前從方寸天中吸納的黑暗力量,瞬間將她整個人淹沒殆盡。
劍廬中,溫度極高,鳳傾城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衣衫,敞開了領口,汗水從臉頰淌下,滑落在脖頸肩窩上,映著爐火,閃閃發亮。
她偷眼看勝楚衣,他竟然可以在這樣高溫下,紋絲不動,一滴汗都沒有,不由得心生敬畏。
勝楚衣拿出鮫珠,立在爐邊,靜靜看了許久,似是告別,之后再沒有半點猶豫,與霜白劍碎片,一同送入熔爐之中。
鮫珠在爐火中,隨著高溫,漸漸融化,與融化的玄晶鐵融合在一起,化作鐵流,送入劍模,初具形態,再反復錘煉,直至成鋼。
劍廬中,一聲聲,一錘錘,晝夜不息。
小屋中,不知睡了多久的蕭憐被吵醒。
她從床上起身,徑直悄然去了劍廬,那門敞了個縫隙,里面的錘煉聲,鏗鏘有力。
“尊上,讓我來吧?!兵P傾城有些不好意思,到底現在誰才是鑄劍師
勝楚衣此時已去了外袍,挽起袖子,親自錘煉霜白劍,“你雖鑄造技藝精湛,可這錘煉的力道還差幾分,本座自己來?!?br/>
他每錘煉一千次,便滴上一滴血,那血落在紅透的劍上,滋地一聲,化作白煙。
鳳傾城在一邊想搭手幫忙,又沒什么可做的,見他忙得終于出汗了,心中驚嘆,太好了,您老人家也終于知道熱了
她隨手抓了汗巾,沖過去替他將汗擦了。
擦了一下,沒擦干凈,鳳傾城還想再擦,勝楚衣卻將頭一偏躲開,“讓開,不可分神?!?br/>
“哦。”
她向后退了一步,又變得無所事事了,就繼續杵在一邊看熱鬧。
忽然,鳳傾城感覺有一道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令她毛骨悚然。
她向門口看去,發現虛掩的縫隙外,蕭憐如鬼魂一般的立在那里。
有殺氣完了誤會了
鳳傾城趕緊扔了汗巾,“我出去一下?!?br/>
說完,沖了出去。
“師師父”
蕭憐的手極快,直接掐住她的脖頸,壓低聲音,“叔叔是我的,誰敢打他的主意,全都要死”
鳳傾城驟然被掐住咽喉,說不出話來,比比劃劃,“放開開開”
“他還用得著你,暫且不殺,再敢造次,當心腦袋”蕭憐慢慢放開她的脖子。
她繞過鳳傾城,從門縫向里張望,眉眼間,有說不盡的傾慕和思念,又有說不出的幽深與黑暗,額間銀白的神印,蓮花一般,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