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院的開間闊大,但陳設十分素雅,素雅到近乎簡樸的地步。這壽安堂正堂里,唯一能彰顯出薛家老夫人身份的,便是進門迎面就能見到的那張置于三級石階之上的紫檀高榻。高榻兩側各設一四方桌案,陳設燭臺器具,高榻后圍了一面云紋髹漆長屏。
薛玉嬌的祖母沈老夫人,此刻就拄著龍頭拐杖坐在這張高榻正中。而薛玉嬌同薛湛進來時,里面的人還沒到齊。兩側分別侍立了幾個仆婦,高綰綰以及張媼立于沈老夫人身后。
今日,高綰綰特地換了一身嫩黃色襖裙,襯的她肌膚雪色,容貌更加秀麗。看到薛湛進來時,不由兩眼放光,臉上微微泛出紅暈。
兩人朝沈老夫人恭敬叩安。沈老夫人斂色回應了一句,請兩人入座。薛湛信步坐在了沈老夫人的下手一側的第一個座位上。
高綰綰方才精心修飾了一番,見他從進屋到現在都沒怎么看過自己,炙熱的目光里露出淡淡的失望。
不論前世還是現在,薛玉嬌多少瞧得出來高綰綰喜歡薛湛,略看了一眼,便坐在了薛湛斜對面的交椅上。
過了不多時,外面聽到仆婦與荊氏及薛玉娥等人見禮的聲音。轉眼間,人已陸續進屋。
荊氏走在第一個,一身火狐錦貂,珠翠滿頭,華貴之外,不免多了一絲俗艷。見沈老夫人的那雙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臉上難辨喜怒,定了定神,微微一笑,上前行禮叩安。
薛玉芳自打進屋后朝薛玉嬌投去的第一道目光,毫不避諱的流露出厭惡和憎恨。極不情愿的坐在她的旁邊,整了整衣裙。
堂內擺設精簡,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麝香之氣。待所有人坐好,屋里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響。
“老夫人,人都齊了。”張媼看了一圈,轉身復命道。
沈老夫人面色沉肅地坐于高榻上,一雙渾目向下面掃視過來時,令人有些不敢對望。
薛玉嬌回想起前世,此時此刻,不確定接下來是否會有所變動。
畢竟重生的這些時日來,除了自己刻意反其道而行之外,許多事情也已經脫離了原本的軌道。就拿最近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來說,薛玉芳懲治杏兒和小桃這件事放在前世是沒有的。沒有那個小廝專門跑來告訴自己,后面更不會出現自己掌摑薛玉芳,自己被罰跪祠堂。
正垂眉想著,忽然,感覺到對面一雙目光似乎有意無意地看著自己,忍不住微微抬起眼睛,和他對視了一眼。
四目相接的一剎那,薛湛旋即裝作一副不經意地樣子收回目光。
薛玉嬌心下一頓,曉得他看自己的緣故,為避免兩人日后尷尬,同樣假裝渾然不知情的模樣,表情淡然如水,臉上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慌亂以及局促不安之色。
“今日召集大家過來,是有一重要之事要與大家公布。”
坐于高榻上的沈老夫人一張口,眾人立時端正坐姿,屏息聆聽。
“我思慮了很久,仍是認為嘯云年紀小,不夠成熟穩重。薛家祖業龐大,容不得半點馬虎和閃失,所以我決定,還是讓二爺暫時接管過來比較穩妥。”
此話一出,高榻下面立時表情各異,有大驚失色,也有淡定自若。
荊氏心里咯噔一跳,趕緊起身,開口阻止道:“婆母使不得!此事有待商酌!”
薛玉芳見狀,略一遲疑,也跟著站起身,直言不諱道:“祖母,孫女也認為此事不妥。叔父的名字雖在薛家族譜里面,但身上畢竟沒有流著薛家的血,恕孫女無法信服。”
上次薛湛插手減輕薛玉嬌罰跪時長一事,她一直耿耿于懷。既是公然和她作對,那她也就不客氣了。
沈老夫人沉著臉,掃了她們二人一眼,滿臉不悅道:“我話還沒說完。你們如果有什么異議,稍后等我說完再私下找我談。”
這話里的意思已經明顯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等到說完了,一切也成定局了,再想篡改那就真的難了。
荊氏暗咬銀牙。似乎沒想到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婆,會在關鍵時刻壞她好事,不由氣的磨牙切齒,心急如焚。
沈老夫人繼續剛才沒說完的話:“等嘯云滿十八歲以后,為家族掙回了臉面,二爺再將主權交還給他就是。”
前面說話間,下面的荊氏拼命給薛嘯云使眼色。薛嘯云領悟過來,只得硬著頭皮站起身,磕磕絆絆的道:“祖母,孫兒有話說。”
沈老夫人口氣沉冷,淡淡吐出一個字:“說。”
薛嘯云眼神竊竊地掃了眼母親荊氏,見眾目睽睽之下,她也幫不了自己,險些亂了方寸,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快速想了下,適才正了正身,慢慢說道:“孫兒認為,叔父公務繁忙,過于辛苦,不宜再接手薛府。況且,我自己也能夠擔當此任,就不勞煩叔父了。”
他尤為自信地說完最后一句,差點連自己都要信了。
全程,荊氏緊繃著一根弦聽他說完,末了終于松出口氣。嘴角輕牽,略略點頭,投給他一個滿意的眼神。
誰知,兩人還沒來得及得意,前面冷冷“哼”了一聲:“‘能夠擔當此任’?說出這話你也不嫌丟人!”
薛嘯云被罵的一愣。接著,聽她字字誅心道,“別以為我這個老太婆不知道,你游手好閑,成日里不是泡在溫柔鄉就是賭坊酒樓里面,跟在幾個紈绔屁股后面一天到晚的闖禍惹是生非,你還有臉說能擔此任?你糊弄誰呢?!真當我這個老太婆眼睛花了,耳朵也聾了嗎?”
薛嘯云滿面羞臊,頭低的都快扎地上去了:“孫兒不敢。”
沈老夫人雖閉世久了,但整個薛府還是敬畏她的。荊氏再橫向霸道,也不敢真的當著所有人的面和她叫囂,于是眼珠一轉,試圖道:“就算嘯云能力不足,但還有賤媳在呢。賤媳做了十幾年的代管主母,經驗很多,可以在旁多加引導。相信不出一年,必定管的很好。”
話音剛落,
“你給我閉嘴!”
沈老夫人狠狠挖了她一眼,頗為惱火的訓斥道,“不提這個還好,一提起來我就火大。我今日為何將你們都叫過來,難道你心里就沒一點數嗎!”
荊氏立時心虛起來。臉色不自覺地微微發白,指尖也跟著涼了起來。
薛玉嬌心下一哂。知道接下來無論荊氏如何狡辯,也改變不了薛湛接管薛家的事實了。
接著,她悄悄抬眼看了眼薛湛,見他面容清雋,一雙深目看起來異常沉定,臉上并無過多驚訝的表情。
“我兒剛剛過世沒多久,你倒好,急著將他手底下的田產鋪子收攏過來,你想干什么!以為忠武侯府是你一個人的嗎!”說話間,沈老夫人一龍杖狠狠砸在腳下,嚇得荊氏渾身一哆嗦,只聽前方怒聲吼道,“反了你了!”
荊氏沒想到這事她也知道,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眼珠子亂轉,慌忙認錯道:“是賤媳糊涂。賤媳錯了。”
高綰綰忙為沈老夫人撫背順氣。見此形勢,趕緊抓住機會為薛湛說話:“祖母方才說的對。表兄年紀尚淺,經驗不足,而我表叔論能力,論聲望,樣樣都比表兄強,讓他接管薛家最適合不過了。你們身為薛家人,都應當以大局為重。”
“再說了,祖母也說了,以后還會交還給表兄的不是。”
荊氏正憋著一肚子氣,此時見這死丫頭火上加油,忍不住朝她張口罵道:“你個小蹄子,這是我們薛家的事,哪里輪得到你個外人說話!”
兩人向來不合,往日即便偶然遇見也互相不理,自覺繞道走開。今日這一趟,荊氏自然清楚這里面少不了她在老太婆耳邊吹風鼓動。
同樣另一邊,薛嘯云被祖母數落半天就算了,還要受她這個小丫頭的貶低,不禁跳起來指著她道:“你說誰樣樣都比我強,我告訴你,我再不行,至少那方面我比他……”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
眾人聽到這里,基本已經猜到了后面沒說完的半句。一時間,氣氛要多怪異有多怪異,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整個京城誰不知道,薛湛活了二十年,至今還沒近過女色。
這下竟當著眾一家人的面講了出來,場面別提有多新鮮了。
薛湛只是沉著一張臉,下意識看了薛玉嬌一眼。
這次,薛玉嬌用余光掃到他向自己投來的目光,再不敢去看。
氣氛凝固了片刻,還是沈老夫人打破了沉默,冷冷地對荊氏問道:“好了,都別吵了。此事我心意已決。你只管說,我這老婆子說話還管不管用。”
荊氏面露躊躇之色:“婆母說話自然管用,只是......”
“只是什么?你給我一句痛快話,就說是不是想將薛家歸你荊氏所有!”
此話一出,荊氏頓時滿面驚慌:“賤媳不敢!”
“你有何不敢,你都快踩在我這老太婆頭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