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壽性格內(nèi)斂,劉封卻知道他并非木訥之人,反倒是這一類人心思敏捷,思維縝密,雖不善言辭,但腦海中卻自有一套理論。
新都太守孫鄰是孫家人,在劉封看來基本沒有投降的可能,陳壽卻獻計勸降,他絕非信口開河之人,既然這么說,必定有他的道理。
陳壽與劉封目光對視一剎那,即刻低下頭去,輕咳一聲,從旁邊找來一截樹枝,在沙地上畫了兩個圓圈,言道:“將軍,孫鄰雖是孫家之人,卻與孫權(quán)并非一系,”他將一個圓圈里加了個十字,指著圓圈言道,“孫文臺生于富春孫氏,卻并非獨苗,尚有一兄,名喚孫羌,其長兄早亡,孫鄰乃是孫羌子孫賁之后。”
孫家稱霸江東之后,家族勢力極大,孫家的后代更是不計其數(shù),子嗣關(guān)系,劉封倒是真的不清楚,聽陳壽之言,微微點頭,皺眉道:“即便孫鄰非孫堅這一脈,但畢竟也是皇親國戚,恐難勸說。”
“將軍有所不知,孫家這兩支私下并不和睦!”
陳壽卻微微搖頭,在孫羌這一脈下面花了兩條線,又道:“孫賁初時為吳郡督郵長,黃巾之亂,孫堅于長沙起兵,孫賁便棄官跟隨孫堅,從征淮南,至江東,雖不能與程普、黃蓋等老將比武功,卻也留守后方,調(diào)度糧草,也是開國之臣也。”
劉封嘆道:“昔年高祖得天下,評定功臣,以蕭何為第一,曹參第二,可知‘功人’之重。”
陳壽點頭道:“那孫羌有二子,次子孫輔當(dāng)時年幼,由孫賁撫養(yǎng)長大,兄弟之情友愛甚篤,名為兄弟,實同父子。
孫輔成人之后,孫堅已亡,以揚武校尉之職輔助孫策平三郡,領(lǐng)北御袁術(shù),招降士卒,從征江東,擊劉勛駐守廬江,任廬陵太守、平南將軍,假節(jié)兼任交州刺史,兄弟二人為江東基業(yè)可謂竭盡全力。”
劉封見陳壽屢次提起孫賁二人的功勞,卻從未聽過這二人之名,可見并非東吳重臣,馬上猜到其中必定有矛盾,很可能就是家族之間的猜忌打壓。
想到此處不由心中一動,問道:“孫賁兄弟有此大功,孫鄰卻不在朝中,反被派到戍邊之地,莫非是孫權(quán)故意為之?”
陳壽言道:“孫策雄武,平定江東,卻被小人所殺,以孫權(quán)繼位,年不過二十,文武多有不服者,更遑論孫賁等孫家元老?”
劉封道:“心有不服,在所難免,但孫權(quán)必定是孫策親自指定之人,料他們也不敢胡亂生事。”
陳壽道:“即便如此,但其言行必有不妥之處,自有人暗告孫權(quán),其時孫權(quán)年幼,不動聲色,待其羽翼豐滿,又豈能不無防范?”
“如此說來,孫權(quán)掌控局勢之后,對孫賁兄弟下手了?”
“這倒不曾有,”陳壽卻搖了搖頭,嘆道,“不過細(xì)說起來,這也是他咎由自取。”
劉封問道:“這其中還有隱情?”
陳壽點頭道:“孫權(quán)坐穩(wěn)江東,成三足鼎立之勢,孫賁已亡。
其弟孫輔有被孫權(quán)所惡,出為豫章太守,不留宮中,孫輔畏懼孫權(quán),擔(dān)心為其所害,自忖孫權(quán)不能保守江東,趁其出行冬至,暗中遣人赍書曹操,有北逃之心。”
聽到此處,劉封已然有些明白了,笑道:“孫權(quán)性多嫌忌,孫賁兄弟早年便挾功抱怨,豈能沒有防備,想必此事敗泄了吧?”
陳壽點頭道:“正是如此!孫輔所差送信之人,其中便有孫權(quán)心腹,未曾過江,便已報孫權(quán)。
孫權(quán)即可回還,佯做不知,與張昭同去見孫輔以問:你我兄弟間之事,何以問于外人?M.
輔見書信,羞慚無辭,孫權(quán)斬其親近侍從,將其流徙東海,幽禁而死。”
劉封搖頭笑道:“如此看來,孫輔還是不如其兄也,雖咎由自取,但孫權(quán)借題發(fā)揮,趁機打壓孫羌這一支脈,將孫輔幽禁而死,未免太過了。”
陳壽將地上的圓圈加了幾個,言道:“孫賁死后,其子孫鄰又被孫輔撫養(yǎng)成人,實乃天道輪回,兩家之人實則親如一家,孫輔事發(fā),他們這一脈便被徹底打壓了。”
劉封嘆道:“孫賁撫養(yǎng)孫輔,孫輔又撫養(yǎng)孫賁之后,命運何其相似?
孫權(quán)雖不好牽連其后輩,但孫鄰止為縣吏,若非無人可用,也不會來守新都,于朝中再無爭執(zhí),雖姓孫,卻還不如江東那幾家大姓外臣,實在令人嘆息。”
陳壽點頭道:“孫鄰一脈被打壓至此,還要小心謹(jǐn)慎,戰(zhàn)戰(zhàn)兢兢,甚至不如外臣安穩(wěn),今孫權(quán)兵敗,江東危如累卵,若能遣人勸說,必有降意。”
“承祚久在益州,卻對江東之人如數(shù)家珍,實在叫人佩服,”劉封也沒想到陳壽對孫家人的支脈如此清晰,果然是做史官的料,大笑道,“若能不費兵力拿下新都,當(dāng)記陳參軍首功。”
陳壽俊臉一紅,急忙低頭道:“屬下只是一家之言,還要請將軍斟酌決策。”
“哈哈哈,來人!”
劉封看陳壽羞赧的神態(tài),不禁大笑起來,起身招呼親兵,“傳李豐來,吾另有吩咐。”
親兵前去傳令,劉封回頭對跟著起身的陳壽笑道:“承祚,你既知孫鄰身世,可知新都司馬劉鑠之來歷?”
陳壽一怔,眉頭微皺:“劉鑠乃劉繇次子,先任騎都尉,其兄光祿勛劉基之女本為魯王孫霸之妃,四季皆有賞賜,與全家、張家并列,只是后來南魯黨之爭,孫霸被處死,劉家也從此失勢……”說到這里,陳壽忽然反應(yīng)過來,抬頭驚呼道:“莫非將軍早已派人與劉鑠聯(lián)絡(luò),新都城中已然有了部署?”
劉封負(fù)手笑道:“我用兵向來以智取為上,不喜攻殺。
劉鑠也是劉氏一脈,齊悼惠王劉肥之后,漢室宗親,今見漢室將興,作為劉家子嗣,此時不出力作為,更待何時?”
陳壽嘆道:“將軍之謀,于大處如驚濤奔流于大江,于細(xì)微處又如繡針穿行于錦帛,吾輩不如也!”
“嘿,你也會馬屁了?”
劉封看著一臉虔誠的陳壽,戲謔一笑,“吾雖已有部署,但承祚獻策,也是錦上添花,今后可要再接再厲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