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快更新鳳影空來(出書版) !
收回目光,手一揮,“推出去,斬。”
語氣淡淡的,連神色亦未有絲毫變化,可這無情之語不啻九天垂落之驚雷,直震得北弈業(yè)心神渙散。
呆呆看著她,那張面容上沒有冷絕之氣,可他就知道,她并非戲言。
他要死了!他北弈業(yè)要死在這里了!
那一剎,死亡的恐懼襲卷心頭,不由得全身一顫,如置冰窖,寒浸骨髓。
他不想死!
他害怕死!
可是……他目光死死看著她,牙關(guān)死死咬著唇。
他不能開口求饒!他是北海國的王子,他不能沒有志氣!
帳外守著的士兵并不給他過多的恐懼時間,一左一右進來,抓了他的臂膀便往帳外拖去。
地上留下一道拖痕,幾滴水跡。
許是汗,許是淚。
只是,自始至終,并沒有驚叫與痛哭。
帳簾垂下。
心底默嘆一聲,顧云淵回頭,望向木榻上神色靜然的女將軍。
即算是敵人,可那人貴為北海國的王子,是那樣年輕的一個生命,就這樣斬了,她沒有一絲猶豫與惋惜。
似乎感覺到了顧云淵的目光,風(fēng)獨影移眸向他看來。
“只是要斬他,又何必有這一趟。”他道。既不是想要他臣服,亦不是想自他口中探出北軍之情況,那莫不如僰城攻破時,便讓他與他的將士死在一塊。
“因為我要看看他是什么樣的人。”風(fēng)獨影的目光還落在帳門口,似乎那里還有那個北海王子的背影。
“哦?”顧云淵唇邊淺笑別有深意,“將軍難道是好奇這北海國的王子的長相?其實論到容貌,這世間無人能及豐太宰。”
風(fēng)獨影回首橫他一眼,又將目光移回帳門,“這人雖是個嬌生慣養(yǎng)的王子,但大敵當(dāng)前并未逃走,盡管年輕怕死,可為階下囚時亦不曾慟哭求饒,可見是個有志介之人。如此看來,生養(yǎng)他的北海王確如民間所說那樣,是個明君。而要征服明君治下的百姓……”
“原來如此。”顧云淵垂下眼簾掩了眸光。
風(fēng)獨影移開膝上的輿圖,道:“對于這樣的人,我不能放他,亦不想折磨他,殺了他便是對他的最大尊重。”她自榻上起身,“杜康。”
帳簾欣動,杜康走入。
“雖則我早有命令,但這刻你去城中走一圈,有騷擾百姓、搶奪財物、淫掠女子者,無論尊卑,斬立決!”
“是。”杜康領(lǐng)命離去。
“顧云淵。”風(fēng)獨影轉(zhuǎn)身看向他,“鎬、僰兩城皆發(fā)一道命令:兩城百姓,無論是官是民,無論老少男女,凡舉事暴動者,立斬?zé)o赦!”
語氣依舊是輕輕淡淡的,可一語之下,許就是血流成河尸橫滿城……而她要做到今日這樣殺人取命毫不猶疑,不知要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過往才能做到如此的冷靜淡然。
顧云淵一時怔忡,竟未能立即應(yīng)承。
“顧大人。”風(fēng)獨影那清淡而略帶冷澈的聲音再次響起。
顧云淵回神,離座躬身,“下官領(lǐng)命。”
風(fēng)獨影看了他片刻,道:“顧云淵,你說要知北海,才能治北海,那么從現(xiàn)在起,你便該好好看著,好好想想了。”
顧云淵聞言抬頭,笑容寫意風(fēng)流,“多謝將軍提醒。”
風(fēng)獨影移步往帳外走去,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頭看著重新伏案疾書的顧云淵,“初戰(zhàn)告捷的消息已傳回帝都,想來四哥派來接管的人很快便會到,在他們到之前……”她語調(diào)微微一頓,顧云淵不由抬首,便見她鳳目里浮起淺淺淡淡的波光,“顧云淵,在四哥派的人到來之前,讓我看看你的治國之能。”
剎那,顧云淵只覺得腦中轟隆一聲,頓時一股滾燙的熱流自胸膛涌出,頃刻間便流遍全身。
“顧云淵,本將拭目以待呢。”風(fēng)獨影揚眉一笑,然后掀簾出帳。
帳簾落下后,帳中一片靜寂,許久后才響起顧云淵的喃喃自語,“既然你要看,那我自不能令你失望了。”閑閑淡淡的語氣里,自有一種凜然自信的氣勢。
往后幾日平靜度過。
六月二十二日,癸城城外,東軍營帳。
掀開帳簾,里面左邊一張床,右邊一張榻,正前方一張書案,一張椅子,簡單得近乎簡陋,完全不似一個帝王擁有的營帳。
此刻營帳里,一個橫躺在床上,臉上蓋著數(shù)份折子,一個斜臥在榻上,臉上蒙著一本書,兄妹兩人———一個皇帝一個將軍,皆毫無形象可言。
“杜康怎么去了這么久還不回,要餓死我嗎?”風(fēng)獨影嘀咕著。
“龍荼去搬壇酒也去了這么久。”東始修哼著,“回頭罰他倆的俸碌。”
黃昏薄暮,正是炊煙裊裊時,杜康在熱火朝天的伙房里挑著他家將軍會吃的菜肴,龍荼則在一堆小山似的酒壇子里挑著他家陛下指名的美酒“屠蘇”,并不知營帳里躺著的兩人在抱怨他們太慢了。
百無聊賴之際,風(fēng)獨影問:“大哥,這癸城你圍了幾天了,什么時候攻城?”
“等東西到了,等天公作美。”東始修懶懶答道。
“喔,打算怎么取下癸城?”風(fēng)獨影一邊問卻一邊想,若是換作三哥四哥,在如此絕對優(yōu)勢下,他們定是“圍而不攻”以達“不戰(zhàn)而屈人兵”,或許三哥還會使使離間計,四哥則派人勸降,他們倆人,三哥是喜歡省力省事,四哥是想完美制勝,至于大哥嘛……
果然,東始修道:“伏桓是北海第一的名將,打敗了他,便等于擊垮了北海所有將領(lǐng)的心防。”他拔開臉上的折子,坐起身來,“況且,此刻不只蒙成看著我們,周邊覬覦的諸國都在看著,所以……攻取癸城不用一點取巧之策,正面進攻,讓其徹底崩潰,讓諸國看看我大東鐵騎不可抵擋之威猛,這才有敲山震虎之功!”
風(fēng)獨影不由得笑了笑,只不過給書遮擋了。她又問:“四哥的信有收到?jīng)]?”
聞言東始修哼了一聲,才道:“不止他,老六的更早就到了。”
風(fēng)獨影自是了解他的心情,想想四哥與六哥的信,于是聲音里便帶出了笑意:“大哥,他們沒用折子,而是以兄弟的名義給你寫信,那已是很留情面了,你就知足吧。”
“我還沒開戰(zhàn),他們就來了勸誡,想當(dāng)年玉師都不曾這樣管著我呢。”東始修嘟嚷著。
“那是因為玉師知道有二哥三哥四哥管著你,所以他就省了口舌。”風(fēng)獨影取下臉上的書,轉(zhuǎn)頭笑看東始修,“大哥,要知道在六哥眼中,你與八弟是一樣的。”
盡管她說得很委婉,盡管她顧全兄長的顏面沒有把那句“你與八弟一樣,出門就要闖禍破財,六哥每每心疼要死,只不過你是大哥,他不敢給你下禁足令罷了”說出來,但東始修已甚感面上無光,瞪著風(fēng)獨影:“你也向著他們,枉費大哥疼你。”
“哈哈……”風(fēng)獨影大笑,“大哥,若他們沒道理,你也就不是這般滋味了。”
被她給說中心思,東始修惱不是,怒不是,瞪了她半天,可她自是悠哉淺笑,最后反是自己沒了脾氣,苦笑了一聲,然后嘆氣道:“想當(dāng)年我們赤貧如洗時,只以為當(dāng)皇帝當(dāng)將軍一呼百應(yīng)威風(fēng)八面,可今日當(dāng)上了才知,一國在肩,累不堪言。”
風(fēng)獨影沒做聲,只是自榻上起身盤膝坐著。
東始修望著帳頂,又默然片刻,才道:“北海之戰(zhàn),速戰(zhàn)速決!”
“四哥亦是這意思。”風(fēng)獨影點點頭。
東始修將擱在床上的一張矮幾拖了過來,準(zhǔn)備放置一會兒兩侍衛(wèi)端來的酒菜,一邊信口問道:“鎬、僰兩城安置如何?”
聞言,風(fēng)獨影微微一笑,道:“大哥,那顧云淵確是良才。”
“哦?”東始修收回了手,目光落在她臉上,似乎在衡量她話中有多少深意。
“以往之經(jīng)驗,開頭總是要流些無辜之血的,只不過這回,有這顧云淵,看來可以平平靜靜的等到四哥遣來的官員接收了。”風(fēng)獨影語氣里很有些贊賞的意味。
“喔。”東始修依舊不咸不淡的應(yīng)了一聲,目光盯著自家七妹,只要那張臉上有一絲喜歡的意思,就打定了主意從此以后要把這顧云淵永遠(yuǎn)的留在這北海國任職了。“他做了些什么?”
“兩城文官,愿意繼續(xù)留任者,許其原職原俸;所有武官,一律收繳武器革職為民,但不動其田地家財。”風(fēng)獨影道,“‘無煽動,則民事定’這本是四哥信中所說,倒不想顧云淵先行一步。他這招‘以北海治北海’不失為當(dāng)前穩(wěn)定民心之良策。”她說完,瞥見東始修的神色,不由搖頭嘆道:“大哥,顧云淵是良臣。”
“哼!那小子賊心不死。”東始修冷哼一聲,“只要他不死心,我就不用他。”這話說得很是任性,只不過此刻面對的不是百官,而是他自家的妹子,所以皇帝荒誕的任性也就不會廣傳天下。
“大哥。”風(fēng)獨影喚一聲,又沉默了,只是看著東始修。
東始修被她目光一看,頓有些悻悻的。
“大哥,近來我常想起玉師的話。”沉默了片刻,風(fēng)獨影忽然開口。
“什么話?”東始修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就是當(dāng)年玉師單獨與我說,你卻偷聽了的。”風(fēng)獨影垂眸。
“咚!”茶杯落在了床上,茶水瞬間浸濕了衣襟床席,可東始修顧不得這些,猛地抬頭去看風(fēng)獨影。
“大哥,那話你本就不信,又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大概都忘了。”風(fēng)獨影低垂著頭,肩后的墨發(fā)垂落,半掩了神色,只有那低低的聲音傳來,“可是我從來沒有忘,所以我以玉師賜我的字為名,時時提醒自己。”
“鳳凰兒……”東始修輕輕喚一句。
“大哥。”風(fēng)獨影低低的聲音仿似沉沉幽谷里傳來,“這世上我最親的人便是你,我也知大哥視我最親,可是……大哥,我……我……”她連續(xù)兩個“我”卻依舊是沒能完整說出,而這世上,能讓“縱千軍萬馬亦往矣”的鳳影將軍畏縮的不過一二。“大哥,我不愿玉師之言終成讖語。”她抬頭,一雙鳳目如無底之潭,眸光蒼涼如夜雪。
“鳳凰兒……”東始修心頭大震,他的鳳凰兒從來驕傲不屈,何曾見過她如此神色。
那樣的神色卻也只一剎那,風(fēng)獨影站起身,立于帳中,修長挺拔如玉山孤竹,自有一種百摧不折的凜然氣度。她微微彎唇,勾起一抹淡笑,若秋日之晨云淡風(fēng)清,卻帶了秋之冷瑟。“大哥,聽說北海國的長公主有傾國之色,想來那樣的美人,四哥總該是歡喜的吧。”
“你……鳳凰兒,你……”東始修看著風(fēng)獨影,心頭驚震過甚,一時竟是無以成語。
風(fēng)獨影抬步,卻又頓住,回頭看著東始修,眸中一點光亮如夜空明燈,迎風(fēng)不熄。
“大哥,自小至大,我們八人有過很多的心愿,可是最初的亦是唯一的,不過是我們八人同心同德,福禍與共,永不分離。”話音落下,亦掀簾而去。
帳外,暮色蒼蒼,夕陽緲艷,怔怔看著那道纖影漸走漸遠(yuǎn),東始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頭兵荒馬亂一片。
這些年,許是無心,許是有意,終成今日困局。
心動,劫來。
三、天下何限3
六月二十四日。
這天,碧空如洗,萬里無云,驕陽如熾。
午時,“咚!咚!咚!”
震耳鼓鳴驚破了癸城外數(shù)日來的安靜。
當(dāng)癸城守將伏桓率眾人趕到城樓時,便見對面東軍已列陣以待,盔甲如銀,紅纓似火,氣勢滔天,城樓上諸將看得一陣心驚肉跳。
東軍終于要攻城了?!
“將軍,東軍這是要攻城了,可……可我們的援兵還沒到。”有將領(lǐng)憂心忡忡。請求援兵的信早就發(fā)出了,可幾天過去,援兵至今未有消息。
伏桓并沒有答話,他只是握緊刀柄,然后沉聲吩咐:“葉將軍守東門,秦都尉守西門,李將軍守北門。”
“是。”眾將領(lǐng)命去了。
伏桓守在南門。對面的東軍人數(shù)遠(yuǎn)在他們之上,而援兵……他們哪里還能有援兵,北海傾國而出的本打算一掃東朝的最精銳的十二萬大軍便在這里,如今鎬、僰被破,八萬已去,只余癸城這四萬人馬。這是最后的希望,他愿以死相拼,只求守住國門,只是……當(dāng)目光落在那威武雄壯的東軍陣前,便止不住身體里的一陣陣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