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目光交匯,睚眥的瞳仁里還殘留著些許慌張:“對不起,我…”
穿越時光的洪荒,九昱奔了過去,融入漫天梅花。
就像當(dāng)年那個十二歲的小云朵,一直坐在客棧里,忽然抬頭,等來了自己心意已久的少年小樹。
九昱不顧一切地急急擁進了睚眥的懷里。
“為什么不告訴我?”九昱抱著睚眥,語氣像是害羞的姑娘焦急地尋著,最后終于在鬧市中尋到了貪玩走失的阿兄。
“我錯了…”睚眥溫順地認(rèn)錯。
九昱:“為什么不告訴我,你便是小樹?”
睚眥一愣,心跳得急速:“我怕你是因為過去,因為報恩而接受我。”
“為什么不告訴我,你為了保護我而做過的這一切?”
九昱:“是不是故意將從前藏起來,不同我說,等著我自己找到,好叫我更加憐惜更加心疼?”
“沒有什么可說的…”睚眥:“保護你,本就是我份內(nèi)之事。”
九昱抬頭望向睚眥。
月光下,睚眥已經(jīng)不再是昔年十四歲的翩翩少年郎,風(fēng)華正茂神采飛揚,他的眼角也長起了皺紋。
九昱忍著眼中的淚:“傻瓜!”
睚眥吻了吻九昱的額頭,他的心跳漸緩,又感到一陣熟悉的疲憊,他微微打了一個趔趄。
九昱若有所覺,趕忙推開睚眥:“饕餮說,我的記憶是你用深情所換,沒了深情,你就再不能對任何女子動心了。若是情根再動,哪怕一次心動,亦或是一滴眼淚,都會傷及你性命。”
睚眥站定:“夸張了…我可是有靈氣護身的人,她那小伎倆如何能傷我性命。”
九昱半信半疑:“真的?”
睚眥點著頭:“受一點小傷又如何?我總要守護你的記憶的。”
九昱:“那些過去,你都記得?”
“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一點一滴都在我心上,從未敢忘。”
睚眥軟聲軟語,眼底盡是寵溺:“九昱,小時候我是你撿回來的,這輩子就是你的人,我永遠不會弄丟你。我做到了,你可能做到?”
九昱一怔。
“不過你想弄丟我也丟不了了。”
睚眥抬起一只手將九昱的頭輕而又輕地按在他的肩頭:“夫人,還記得你寫下的欠條嗎,我不要你三年還清,卻要你十年還清,但十年之后,利息翻倍,那便是二十年,你如此這般長長久久還下去,稀里糊涂便還了我一輩子,想跑也跑不掉了。”
九昱這才反應(yīng)過來:“好啊睚眥,你竟然一早就這么算計我。”
“簽字畫押,終生不悔。”睚眥將九昱摟了更緊一些:“若你反悔,我就罰你,罰你再也不能吃到青梅酒。”
“九昱想吃青梅酒,不敢反悔。”
九昱闔上眼倚在睚眥胸口,將手放在睚眥的掌心里,兩手交握。
“天地為證,不可食言。”
九昱輕聲:“嗯。”
初春的夜,雖還涼,但九昱感到溫暖而安定。
睚眥再一次吻向九昱。
靈闕上空一片群星熠熠。
榻上,九昱已經(jīng)睡著了,她側(cè)身而臥,躺在睚眥的臂彎中。
睚眥用另一只胳膊支撐著自己,看著九昱,守著她,九昱正夢見到小云朵和小樹。
破曉,春日大地的草木萌芽,天邊開始放亮。
九昱和睚眥彼此相望,久別重逢的喜悅印在九昱的眸中,她臉色緋紅宛如春天的蓓蕾一樣含苞待放,睚眥忍不住將頭埋在九昱的脖頸中。
九昱溫柔問道:“怎么起得這樣早?不困嗎?”
睚眥將九昱摟得更緊一點:“還想再睡一會。”
九昱:“那你好好睡,我不打擾你。”
九昱正要起身下床,卻被睚眥從后面環(huán)抱住,睚眥摟著九昱的腰,蹭了蹭九昱:“我說的睡,是動詞。”
九昱心跳加速:“昨晚不是剛…”
話音未落,睚眥已經(jīng)將九昱的身子轉(zhuǎn)回來,九昱的唇被睚眥的唇緊緊封住。
兩人床幔拉下,人影閃動。
狻猊正在靈膳閣用早膳。
玲兒忽然手一頓:“公主…”
狻猊抬起眼,才看到不遠處的九昱和睚眥正朝著靈膳閣走來。
狻猊:“她怎么會…”
出神間,九昱已經(jīng)走到靈膳閣門口。
她看著狻猊,忽然打了一個噴嚏:“好像有些降溫了,你可以去幫我拿件斗篷來嗎?”
睚眥一愣,又看了看狻猊,他知道或許九昱想單獨與狻猊說些什么,自己也識趣:“你確定不用我陪?”
九昱微笑:“放心吧。”
睚眥微微點頭,轉(zhuǎn)身往靈睚閣走去。
九昱跨步走入,瞄了一眼玲兒。
狻猊:“玲兒,你先下去吧。”
玲兒退下后,狻猊將茶盞放下,看著九昱:“本宮還以為得知真相后,你會后悔與他在一起呢。”
九昱:“我是后悔,我后悔沒有早一些便與他在一起。”
狻猊不解:“哪怕他是出賣你記憶的人,你也無所謂?”
九昱:“為了置我于死地,你都不惜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了,我還有什么所謂?”
狻猊下意識地辯解:“什么真實身份?本宮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我是從陽明間拿了一片龍鱗,你大可去王上面前參我一本,治我一個欺君之罪,那么敢問公主,那枚多出來的、被賣到陽明間的龍鱗到底是誰的呢?會不會是某一位想要與靈闕劃清界限,一心只想成為‘人’的東宮公主的呢?”
九昱知道要打消一個人的氣焰,就得三兩下找準(zhǔn)對方的肉血七寸。
九昱這人厲害,打壓手段極高,用最直白的語言試圖撕裂狻猊的勇氣。
在她銳利的眼神下,狻猊表面平靜,內(nèi)心早已卷起了千層浪。
她一字一字地說:“欺君之罪,你我共有。”
九昱明槍暗箭把狠話說得顯山露水剛剛好。
大概是那句“欺君之罪,你我共有”擊垮了狻猊最后一道心理防線,她潰不成軍,分崩瓦解,心里那團壓了半天的火山轟然爆發(fā)。
狻猊氣急敗壞指著九昱:“你!”
九昱:“分明是龍女,卻要冒充天子之女,你是否太過自信了?”
九昱一語戳破狻猊紙糊的自尊,拎著她直面現(xiàn)實,恢復(fù)龍身,這是她這么多年努力隱藏的秘密,是她的夢魘。
方才的自信頃刻消散,只剩悵然在狻猊臉上:“你想干什么?”
九昱盯著狻猊。
狻猊越想越多,心慌忐忑占據(jù)主位,昨晚打壓九昱成功的那點小歡喜在此刻全然怯懦退了場。
“既然你是龍七女,便是睚眥的同胞,一切便按睚眥所言,你可繼續(xù)留在靈闕,正室的位置也留給你,但你不可用龍鱗再做文章。要知道,這件事與我,與你都沒好處。”九昱將龍鱗放在桌上:“這枚龍鱗我還給你,同住屋檐下,至少換來一個日后好相見。”
狻猊以為九昱憋著什么大招,沒想到卻要和解,她忍不住“呵”了一聲。
九昱逼近狻猊:“咱們倆,一個冒充龍族,一個冒充王族,既然都有把柄,就別去毀滅對方來維護自己,人活著發(fā)自己的光就好,不要去吹滅別人的燈。”
九昱麻溜兒地說完,脊梁挺正,氣勢生風(fēng)轉(zhuǎn)身就走。
九昱走出來的時候,正巧碰上睚眥取來斗篷:“看你這表情,解氣了?”
九昱:“沒覺得解氣,也沒覺得翻身做主人了,她是你阿妹,我只求個無愧于心。”
睚眥貼心地為九昱披上:“像你。”
九昱:“嗯?”
睚眥:“是你的做派。”
九昱莞爾一笑,正要走,睚眥叫住:“等一下,沒穿好。”
睚眥走上前,見四下無人,趁著給九昱翻衣領(lǐng),偷偷親吻了九昱的脖頸。
男女間的感情,就是這般,一切愛與不愛,絕不是什么外力所能左右的。
你,即便山花爛漫,傾國傾城,若是逢著不愛你的人,便凈是徒然的,一切,皆是以煙花拼盡全力卻不長久的絢爛。
若愛上了,無關(guān)時間,無關(guān)距離,無關(guān)身份,無關(guān)背景,就那么一剎那間的電光石火,便會入了心骨。
就如,睚眥和九昱。
這一切都沒有逃過狻猊的眼睛,她見兩人舉止親密,妒恨從臉上一閃而過。
睚眥牽著九昱來到靈祠。
九昱:“怎么一大早帶我來這里?”
睚眥看著靈祠墻壁上的各種各樣的龍,對著靈闕先祖叩首。
三叩首之后,他按下一個機關(guān),眼前的一面墻開始轉(zhuǎn)動,露出背后的一堵墻,上面大大小小的牌位上寫著趙家村村民的名字。
睚眥:“你曾問我可還有什么事欺瞞過你,我曾欺瞞過你為你偷換龍鱗,也曾欺瞞過你我就是小樹,如今,這最后的一件事,我不想再欺瞞你了。”
九昱看著睚眥。
睚眥:“囚牛阿兄和蒲牢阿姐的確是死于我手,但并非我意。”
九昱:“從一開始,我便有種感覺,他們的死因沒表面看上去的這般簡單。”
睚眥:“這一切都是囚牛阿兄的安排,為的是,保護他們…”
九昱看著趙家村村民的牌位:“什么意思?”
“十二年的趙家村,囚牛阿兄實在無能為力,只將三人藏匿了起來,其余的四十七個牌位,是在他們到達之前,戎紋帶人殺害的。這么多年,囚牛阿兄與蒲牢阿姐都背負(fù)著數(shù)不清的歉疚前行。”
睚眥背對九昱,靈祠外天光半暗,烏云浸染天邊。
九昱看不到睚眥的表情,但娓娓而來的聲音伴著她,將十二年前的往日舊事一一帶到了她的眼前。
睚眥看著囚牛和蒲牢的牌位:“他們要保護趙家村的人,要保護無辜的被害官員,而這一切都被戎紋得知。若要保住靈闕,就得拿到龍鱗,想要龍鱗,就得從戎紋下手,而讓戎紋重新信任靈闕,只有一個辦法,便是在靈闕中,培養(yǎng)一個真正聽從于他的心腹。”
九昱:“所以你…”
睚眥:“欲取之,先予之,若不能身處黑暗,戎紋是不可能相信我的。”
九昱:“我曾見你偷偷為囚牛和蒲牢做衣冠冢,便心有疑惑,認(rèn)定你并非兇殘之人,只是沒想到,這背后竟有如此大的隱情。”
睚眥:“經(jīng)過此番倒戈,戎紋必定對我產(chǎn)生信任,而在世人眼中,我睚眥則淪為弒兄的逆賊。”
九昱:“沒想到白天里威風(fēng)的你,夜深還要將心掏出來自己縫縫補補。你…辛苦了。”
睚眥一笑,拉著九昱:“我沒那么脆弱,或逢山開路,或遇水架橋。”
九昱:“這樣的日子,還得多久?”
睚眥看著窗外:“如果天總不亮,那繼續(xù)摸黑過活。如果發(fā)出聲音有危險,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覺無力發(fā)光,那就蜷伏角落。”
九昱與睚眥十指相扣:“天亮之前有一段時間是非常黑暗的,星也沒有,月亮也沒有,但天會逐漸亮起來的。這一段夜路,我與你一起。”
睚眥點著頭:“這么些日子也算臥薪嘗膽,忍辱負(fù)重。那些隱匿在時光里的刀尖,都和血吞進嗓子眼,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忍之又忍,如今,總算有嘲風(fēng)與霸下的理解,又有你在旁,也算得見一絲曙光。”
睚眥松了一口氣:“好了夫人,在你面前,我沒有秘密了。”
睚眥看著九昱:“你呢,可還有什么欺瞞我的事兒?”
九昱深吸一口氣:“其實我…不是九南的養(yǎng)女,我是…”
睚眥:“前朝云朵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