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昱忽然微喜:“嬤媼?您不是還鄉了嗎,為何到了北都?”
負熙忍不住喜上眉梢:“識得,識得。”
負熙正要走出去,被蒲牢一把拉住:“再等一等。”
只見不遠處老嫗緊緊拉著九昱的手:“老婢一直十分想念姑娘,聽說姑娘繼承老爺遺志在江南開了商行,心里就念叨著想去看看。可是這山高路遠,我這把老骨頭喲……”
老太太一陣急咳:“唉!好不容易,聽說姑娘來了北都。這路途比江南近多了,老婢我說什么也得來。再不來,也不知這輩子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
九昱摟著老太太:“都怪我,這么久以來太過忙碌,沒能照顧到您老人家。”
老嫗:“不,不,是老婢無能,這把老骨頭,沒法子侍奉姑娘。”
鴟吻這才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拉著九昱和老嫗,安慰道:“看來負熙阿兄救人還真是救對了,答謝宴變重逢宴,真好!”
九昱:“鴟吻,嬤媼從前腿腳便患有風濕,不能久立,可否容我先尋個地方讓她坐下?”
鴟吻:“當然,霸下,你快背婆婆去靈膳閣。”
霸下驚訝地指著自己:“我?”
鴟吻一拍霸下:“當然是你!你看看這里還有誰比你力氣大?”
霸下看了一下周圍,璇兒、鴟吻、九昱還有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嫗,也只有自己壯得像頭牛。
鴟吻有些不耐煩:“快點快點,一會就要開席了,萬一被囚牛阿兄等急了,有你好果子吃。”
霸下無奈地蹲下,背起老嫗,一行人往靈膳閣去。
待他們走遠,蒲牢和負熙才從花叢陰暗處走出來。
蒲牢盯著走遠的九昱和老嫗:“醫官怎么說?”
負熙一顆心總算是放下:“如醫官所言,老婆婆的腿疾確實源于風濕之癥,已有近十年病史。”
蒲牢什么都沒有說,朝著靈膳閣方向走去。
待九昱一行到達靈膳閣的時候,蒲牢已經坐在其中。
九昱扶著老嬤媼行完禮后,便坐西面東,鴟吻、霸下、負熙坐在陪宴座位上。
大黃、瑩瑩在各自主人后面陪侍、斟酒。
侍女們在金管家的安排下,紛紛端菜上來。
蒲牢執起杯盞,起身:“九昱姑娘,請!”
九昱端酒起身行禮:“請!二姑娘。”
蒲牢:“蹴鞠大會,九昱姑娘義氣相幫,助我靈闕獲勝;鴟吻體弱犯病,九昱姑娘亦是傾心相助。今晚宴飲第一盞酒,蒲牢敬您,聊表謝意。”
九昱:“言重了。”
說罷,蒲牢與九昱對飲干杯。
一盞過后,瑩瑩給蒲牢斟酒,蒲牢又端酒面向九昱的嬤媼:“方才聽鴟吻提及,婆婆乃是九昱姑娘幼時家人,之前府里招待多有不周,還望海涵。”
老嫗惶恐起身。
蒲牢趕忙攔住:“您老身體不好,坐著便可,不必拘禮。”
老嫗微微鞠躬飲酒,待蒲牢飲罷,瑩瑩再次給蒲牢斟滿酒。
蒲牢舉起杯盞:“這第三盞酒,敬大家。”
在座眾人舉杯共飲,敬完酒,蒲牢示意大家拿起筷子開始吃菜。
舞姬跳舞表演,樂師在旁伴奏。
九昱一邊吃菜,一邊觀察舞姬的舞步、樂師的樂音,眼神有些迷離。
大黃俯下身,小聲:“姑娘,酒菜有問題?”
九昱面上含笑:“琴聲有鬼,靜心凝神,收斂妖氣。”
大黃點頭:“是。”
琴聲越來越激越,老嫗、瑩瑩、璇兒的頭有點犯暈。
九昱和大黃也開始頭暈目眩,不過這倆都是在裝暈。
蒲牢忽然開口:“九昱姑娘如此優秀,實在令人好奇是如何培養的。嬤媼一定知道吧?”
此刻的老嫗被琴聲催得頭暈目眩,大腦也不受控制,聲音顫巍但蒲牢還是一字一句都沒有錯過:“姑娘可憐吶,打小沒了親生的阿父阿母,老爺抱回來的時候,她身子又弱,就那么點兒大。我們老爺就只會制鹽,不大會教養姑娘。幸好姑娘生來就聰慧,不能出門,就自個兒看書學字。有一回自個兒偷偷跑去學堂偷聽,被教書先生發現了。姑娘膽兒小,嚇得轉頭就跑,摔下山坡,手上劃了口子,一病又是好些年,連門都不能出。唉,我可憐的姑娘……”
九昱微笑,用手輕按著太陽穴,不經意間露出掌心中的疤痕:“那教書先生兇得很,我可不得趕緊逃?那般狼狽,說出來讓人笑話,嬤媼還是莫要再拆我的臺了。”
蒲牢一邊飲酒,一邊觀察。
老嫗:“胡說!誰,誰,誰敢笑話姑娘!有老爺疼姑娘呢!老爺給姑娘請別的先生學,教詩的、教畫的、教琴的,接到城里之后還專門請了武師教姑娘功夫強身健體……都比那教書先生教得好千倍萬倍!”
蒲牢忽然發難:“婆婆不是返鄉去了嗎,如何知道得這般仔細?”
老嫗:“我是不識字,姑娘寫信也看不懂,索性就不讓寫信了。不過姑娘每年都派人過來,給我送吃送喝送銀子。”
老嫗說到動情之處,眼淚嘩嘩:“多好的姑娘啊!老爺說了,我們雖是小門小戶,可我們姑娘絕不能比大戶的姑娘差!看看我們姑娘,如今長得多好,老爺的在天之靈也該安息了。”
此刻的九昱不勝酒力,只得用一只手撐著下巴,看似神色迷離且黯然。
這一切,都被負熙看在眼中。
老嫗似乎陷入了回憶,繼續說道:“姑娘,您跟小時候一樣漂亮,不不,比小時候更漂亮……”
蒲牢還想發問,卻被負熙攔下來:“蒲牢阿姐,天色不早了。”
蒲牢抬眼看了一下窗外,果真太陽漸漸落下,天色轉黑:“是不早了。”
蒲牢起身,老嫗還在自說自話:“眼睛啊大大的,唇兒呀,薄薄的,真好看……”
璇兒跑進來,在蒲牢耳邊小聲說話。
蒲牢眉頭一皺:“他?”
璇兒點頭。
蒲牢對著九昱等人打了招呼:“這酒實在烈,我都飲得昏昏沉沉了,得去休息一下,負熙,你好好招待九昱姑娘和老婆婆,一定要照顧好。”
蒲牢意味深長地拍拍負熙的肩膀,負熙明白蒲牢還是不罷休,希望他能夠繼續打探九昱的往事,負熙微微點頭,表示明白。
可待蒲牢和璇兒離開宴飲廳后,負熙就立馬讓歌姬和樂師退下了,隨后吩咐金管家,準備些解酒的點心。
九昱看著沉穩的負熙、天真的鴟吻和憨厚的霸下,心中暗想,靈闕里的人,他們到底是什么樣?是記憶中的那樣,還是另一副模樣?
九昱沒有被彌散著妖氣的音樂迷亂,自己的心卻起了波瀾。
蒲牢吩咐璇兒就在書房外等候,自己一人進入書房,旋轉書桌上的筆筒,暗室門打開,蒲牢穿過幾道暗室門。
蒲牢是神崆國唯一可以上朝,與男人們一同參政、議政的女子。
她回想起今日在朝堂上的一些事兒。
梁書瀚在下朝之后,故意將其它大臣都支開,主動與蒲牢搭訕。
梁書瀚:“龍二姑娘,請留步。”
一般情況下,蒲牢是可以不理會的,她只是代替囚牛的侯爺身份前來上朝而已,其實靈闕只想偏安一隅,并不想在朝野有什么建樹,就包括在家里,都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莫談國事。
可前來搭訕的人是梁書瀚,這讓蒲牢不得不放慢腳步,禮節性地回問:“請問:有事?”
梁書瀚一臉油滑:“方才朝堂之上多有得罪,還望二姑娘海涵。”
蒲牢微笑回答:“梁大人在朝堂上堅決要求斬草除根,不惜犧牲無辜者性命,可是怕云紋萬一活著,會回來取您首級?”
梁書瀚不屑:“本官身為王上的臣子,自然是出于忠心。本官也要提醒二姑娘,龍家想做大善人了,可是……呵呵。既已登上同一條船,龍家還是悠著些劃,否則船之傾覆,不過王上股掌之間。”
說罷,梁書瀚拱手行禮而去。
蒲牢表面波瀾不驚,內心早已暗潮涌動。
梁書瀚白天就如此不依不饒,晚上又親自來到靈闕,這個人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蒲牢有些不安。
蒲牢加快了步伐,穿過最后一道暗室門,最后一抹日光在蒲牢進入暗室后不見了。
梁書瀚在暗室踱步,聽到暗室門打開的聲音,一抬頭,看到的卻是囚牛:“侯爺。”
囚牛十分自然:“梁大人,有急事?”
梁書瀚行禮:“說來本不應麻煩龍侯爺,可是……”
囚牛坐下:“梁大人直言便是。”
梁書瀚伸出兩根手指。
囚牛眼皮微抬:“兩萬白銀?”
梁書瀚搖頭:“二十萬。”
囚牛端起茶盞。
梁書瀚:“靈闕前些日子募捐的款項不少,其余數額,以靈闕的實力,應該不難吧?”
囚牛:“這…不是一筆小數目。”
梁書瀚堅定地說:“事成之后,必有重謝,絕非尋常謝禮。”
囚牛將茶盞放下:“你先回去吧。”
九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忽然打了一個趔趄,負熙一把攙扶:“九昱姑娘沒事吧?”
九昱扶額微笑:“九昱不勝酒力,讓四爺見笑了。”
九昱的嬤媼暈暈乎乎地趴在桌上,小聲:“姑娘,姑娘……”
九昱:“嬤媼,咱們也回去吧。”
負熙提議:“嬤媼腿腳不便,不如留在府里照顧,醫官明日還會過來瞧。”
九昱:“嬤媼照顧我阿母長大,阿母故去后又將我帶大,對我極好,不是親人勝似親人。九昱豈有不接回照顧之禮?四爺的厚意,九昱心領。”
話說到這里,負熙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得回答:“那好吧,明日我讓醫官去歸苑問診。”隨后,負熙招呼鴟吻,讓鴟吻送九昱回府歇息。
瑩瑩和鴟吻攙扶九昱。
霸下為了跟鴟吻在一起,主動承擔起背老太太的工作,一把將老嫗扛起來,十分輕松地往前走去,鴟吻嫌棄霸下太過粗魯,連忙追上去:“大傻個,你慢點,慢點啊……”
九昱跟負熙很快地告別,也離開了靈闕。
鴟吻和瑩瑩把微醉的九昱扶到榻上。
大黃端來醒酒湯,九昱吃下。
鴟吻關心:“九昱阿姐,你感覺可好些?”
九昱強顏歡笑:“我不勝酒力,頭還暈著,不過睡一覺便好了,沒有大礙的。夜涼,你還是回府去吧,小心身體。”
鴟吻點頭答應:“阿姐,明天我再來找你玩。”
大黃將鴟吻和瑩瑩送出歸苑,便再次回到九昱房間,房門一關,說道:“都走啦。”
九昱突然從榻上坐起來,精神抖擻,走到外間,只見嬤媼早就站著在等九昱。
老太太向九昱鞠躬行禮。
九昱扶起她,溫柔地讓她坐在椅子上:“《真泠散》一曲奪人神思,令人昏昏然吐露真言,對神思有傷。嬤媼辛苦了。”
老嫗搖頭:“我這把老骨頭,半截入土的人,怕什么。幸好姑娘未雨綢繆,安排及時,才沒有著了靈闕的道。不過,姑娘的布局已十分妥帖,一般人都不會懷疑的,為何那靈闕會這么快著手調查”
九昱:“蒲牢敏感善疑,負熙行動迅速,靈闕的爺和姑娘皆強。就連看起來最天真的鴟吻,也非尋常之輩。”
老嫗猶豫:“那……那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他們還會再查下去嗎?”
九昱:“嬤媼不用擔心。您且安心住下,過些日子您腿疾好些,我送您回鄉。其他事情,我自有籌謀。”
待老嫗睡著之后,九昱前往書房,連夜趕畫靈闕布局圖,把今日經過的花園、靈膳閣、丫頭管家及家兵的分布用不同符號標出來。
大黃連門都不敲,直接進來:“姑娘,您猜,我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九昱對于不懂禮貌的大黃有點不滿,并沒有理會他。
沒想到大黃卻靠近九昱,把一只小老鼠直接扔在九昱面前。
九昱先是嚇了一跳,隨后又淡定下來。
大黃將老鼠提起來。
小老鼠在大黃耳邊:“吱吱,吱吱,吱吱吱!”
大黃:“姑娘,要不要我幫您翻譯一下我線人在說啥?”
九昱專注畫圖,不看他:“龍鱗在梁府。”
這回輪到大黃嚇一跳:“姑娘,您咋知道的?您啥時候精通鼠語了?”
九昱擱筆,輕輕吹氣,讓筆墨慢慢干。
大黃繼續諂媚:“姑娘,我去給您偷回來!”
九昱:“你知道龍鱗為何會流落在外?”
大黃有些沮喪:“這個,真不知道。”
九昱看著窗外的月光,回想起阿父曾經跟自己說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