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茶樓上兔仰鳥翻、傻魚茫然的同時, 長街另一端,凌霄城錦繡堆疊的車駕之下,同樣有幾雙眼睛注視著這一幕。
“華月長老……不,謝先生。”
凌鳳卿冷面含威,板著一張輪廓分明的多邊形臉孔, 陰沉嗓音里流露出居高臨下的嘲諷之意:
“你當真能夠確定, 出題之人——天衍門的太上長老, 就是銷聲匿跡已久的青鸞遺族?”
“不錯。除了青鸞之外,世上再無人能有如此驚世駭俗之想象。而我恰好知曉,這一想象來源于他們的祖先。”
另一道聲音從厚重華美的車簾之后傳來,音色如同名貴的樂器一般悅耳動聽, 語調舒緩而悠揚,帶有一種奇特的、迷人的韻律感。只是中氣稍顯虛弱, 音量放得很輕, 似有不足之癥。
“青鸞隱世,已有千年之久,想不到竟在此處得了音訊。正所謂‘燈下黑’, 他們扶持天衍門,隱藏在天衍門的陰影之下, 反而成就了最完美的瞞天過海。”
“只是……青鸞向來敦厚耿直, 這位鶴夢真人, 倒是有幾分離經叛道啊。”
“就憑他們,也稱得上神鳥之后?”
凌鳳卿嗤笑一聲,眉宇間滿是輕蔑不屑, “粗俗鄙陋,自甘下流,與鴻鵠一般,都是些不成器的廢物。果然,除了龍、鳳之外,只有我族才最適合君臨天下,整肅寰宇。”
那聲音徐徐道:“上古異獸,龍鳳為尊。如今,龍族絕跡,鳳與鸑鷟的血脈也幾近斷絕,世上只余最后一人。鴻鵠、青鸞、鹓鶵尚有族群,鴻鵠族裔最少,數百年前為魔修所滅,只余一顆蛋、一只貓,都落在九華宗手上。青鸞自稱‘世事紛擾,不如歸田’,避入天衍門幕后,千年來杳無聲息。與鹓鶵一族統領的凌霄城相比,自是不成氣候。”
“那是自然。”
凌鳳卿傲氣十足地一點頭,高高揚起削尖的下巴,抬手輕撫著自己衣袍上百鳥朝鳳的華貴刺繡,“父親一生都在為振興鹓鶵而奔走,子承父業,我定將一統人、妖兩族,讓鹓鶵成為真正的‘眾生之首’。”
雖然他這話說得氣勢不凡,但他頭頂剛被舒鳧揪出一塊斑禿,這兩天一直沒見好,此時只能用發髻勉強遮擋,不讓頭皮暴露在外。
迎風裝逼的時候,他總覺得頭頂涼颼颼的。
“我拭目以待。”
車里那人輕笑,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和涼薄,“不過,眼下大公子還是該擔心,凌青月能否回答這‘粗俗鄙陋’的問題。若她就此落敗,那可是大大墜了鹓鶵一族的顏面啊。”
凌鳳卿:“……”
“……”
凌青月覺得壓力山大。
她倒不是因為【馬賽克】而覺得難堪,只是萬萬沒想到,自己從小聽長輩說“鹓鶵與鴻鵠之間素有嫌隙,若是遇見,定要避而遠之”,結果到頭來,自己的未來竟然要懸在鴻鵠的【馬賽克】上。
柳如漪:謝邀,這事兒我也沒想到。
可想而知,凌青月謹記長輩教誨,就連柳如漪的臉都沒正眼打量過一次,又怎么可能知道他裙子底下有沒有鳥?
幸好,這一問比季韶光抽到的問題簡單,只問她“鴻鵠有沒有”,是個二選一的判斷題,起碼還有百分之五十的正確率。
——有,還是沒有?
自己下半生的希望,就賭在這么個愚蠢的問題上了。凌青月想。
多可笑啊。
多可悲啊。
在凌霄城出生,作為不受重視的旁支子弟,她一直勤學苦練,拼命想要為自己、為弟妹掙得一個出頭的機會。
誰又能想到,她好不容易嶄露頭角,獲得大公子青睞,卻被派來答這種送命題,還遇到一個挖空心思逗你玩的奇葩考官。
求助機會已經用盡,三十秒時間在她的悲哀自嘲中流逝。百般糾結之后,凌青月眼一閉、心一橫,不管不顧地回答道:
“鴻鵠……有!”
“唉,可惜啊。”
江雪聲嘆了口氣,眼底幸災樂禍的笑意卻幾乎滿溢而出,“她答對了。如漪,看來你的……很受信任啊。真讓我意外。按理來說,一般人應該會認為鳥類‘沒有’才是。”
柳如漪冷冷道:“先生,你再罵?”
“哈哈哈哈哈哈!!!”
鄔堯早已笑得滾到地上,因為他通身翠綠,看上去就像一根抽搐的草,“哈哈哈哈哈……你們倆誰也別笑誰,我看你們半斤八兩,哈哈哈哈哈……”
“……”
柳如漪臉色一沉,抬腳踏住他的尾巴尖,“巫妖王,你又覺得自己行了?只是在我看來,比起被人討論‘有沒有’,還是‘有也無用’更加凄慘啊。”
鄔堯:“你再罵???”
舒鳧:“……”
男人何苦為難男人,更何況你們個個單身,獨守空房一百年,還不是誰都用不上。
司非:“……???”
說實話,從【馬賽克】出現開始,這張桌上所有人的對話,他就一個字都沒有聽懂。
畢竟,他連【馬賽克】是什么、為什么要打馬賽克都不知道,只是一心覺得小師妹真厲害,輕易就答對了他看不懂的題目。
“…………”
就在搖光峰眾人互相傷害的時候,凌青月雙目緊閉,面如金紙,忐忑不安地等待著自己的判決。
只聽主持人朗聲道:
“凌道友不愧為名門之后,博聞強識,才華過人,年紀輕輕便有這等學識,實為我等修士之楷模。”
凌青月只覺得心口一松,驚喜地睜開雙眼:“那……”
“——但是很遺憾,這一題你答錯了。鴻鵠……是沒有的。”
凌青月:“……!!!”
柳如漪:“我艸!!!!!”
江雪聲:“……我早該想到的。按住如漪,別讓他闖入天衍門殺人。”
“大鳥師兄,你冷靜一下啊大鳥師兄!!!這是個誤會!!!那個青鸞長老一定是誤會了,我們都知道你的鳥很大!!!!”
舒鳧拼命從背后抱住柳如漪——這非常困難,因為他已經完全化身為一只憤怒的小鳥,仿佛隨時都會從窗口彈射而出——舒鳧加上昭云和司非,緊接著葉書生和蕭鐵衣(后者完全不清楚狀況)也跑來幫忙,好不容易才將柳如漪控制住。
在此過程中,江雪聲端坐在原處巋然不動,就連眼皮都沒有抬一抬,十分欠揍地袖手旁觀。
“……”
舒鳧一時間難以分辨,他表現得如此欠揍,究竟是為了維持自己的神仙形象,還是在報柳如漪方才狂笑的一箭之仇。
同樣令人難以分辨的是,主持人宣布的“標準答案”,對于柳如漪和凌青月來說,究竟哪一方遭受的傷害更大。
凌青月雙膝一軟,頹然跌坐在地,內心壓抑的絕望和恐懼終于崩潰決堤,兩行清淚不受控制地滑過面頰。
“沒有……為什么沒有……鴻鵠,怎么就沒有呢……”
柳如漪:“不是???誰說我沒有???能不能不要哭著說這種話,會讓人誤會的,好像我騙你成親結果那方面不行一樣????”
然而沒有人理會他的抗議,對神獸一無所知的愚蠢凡人們(在此刻的柳如漪眼中,所有人都很愚蠢)恍然大悟,紛紛表示嘆服:
“不愧是天衍門太上長老,連這種冷僻知識都知道。”
“這次五州問答,實在令人獲益匪淺。”
“回頭我要記在宗門典籍里,讓后輩們都好好學一學。原來如此,蛟族身上有‘守心鱗’這種奇物,不愧是龍族后裔。”
“原來鴻鵠沒有啊。看來就算是神獸,鳥終究是鳥,違抗不了世間常理……”
柳如漪:“………………”
我艸你們所有人。
鄔堯差點沒笑斷氣,得意洋洋地火上澆油:“比起被人討論‘有沒有’,還是‘有也無用’更加凄慘。——柳笑,你這句話,我現在原原本本地還給你。你說,究竟是誰比較凄慘?”
“……”
舒鳧默默將茶杯壓在鄔堯頭頂,以免他再次自尋死路。
俗話說“人類的悲歡無法相通”,這邊雞飛狗跳,那邊季韶光一舉奪魁,喜氣洋洋地領了獎品結緣花,一邊坦然接受圍觀群眾的艷羨目光和溢美之詞,一邊不忘謙遜地稱贊對手:
“凌道友,你不必為此沮喪。太師祖這題目……委實刁鉆得很,若不是有好友相助,我早已在上一題落敗于你了。今日這場大比,你我該算是平局。”
“但結果是你勝了,而我敗了。”
凌青月抬頭慘笑道,神色凄楚,臉頰上兩道淚痕分外醒目,“愿賭服輸,可能這就是我的命吧。”
“凌道友?”
季韶光隱約察覺她態度有些異樣,正待繼續追問,凌青月卻已飛快地轉過身,踉踉蹌蹌下臺,步履虛浮地朝向凌霄城車駕走去。
她只覺得雙腿如同灌鉛一般沉重,每走一步都帶著千鈞分量,幾乎將她內心所剩無幾的勇氣抽干。
不等走到凌鳳卿面前,她便好似耗盡渾身力氣一般,“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低頭哀告道:“青月無能,請大公子責罰。”
“……”
凌鳳卿負手而立,維持著那副高抬下頜、鼻孔朝天的傲慢姿勢,甚至沒有低頭看凌青月一眼,便冷冷宣判了她的命運,“看在你盡力而為的份上,便廢去根骨,逐出凌霄城吧。”
凌青月如遭雷擊,整個人幾乎暈厥:“大公子,請大公子開恩!我——我愿意自請除族,離開凌霄城,永遠消失在您面前!只求您、求求您,不要廢去我的修為……”
“哦?”
凌鳳卿終于吝嗇地賞了她一個眼神,其中卻沒有半分溫度,仿佛在打量一頭待宰的牲畜,“青月,你是在與我討價還價嗎?”
“青月不敢,只是……”
“既然不敢,那就不必再說了。”
凌鳳卿沒心思應付一個落敗者,不耐煩地向左右一揮手,“動手。”
左右狗腿立即上前,不由分說將苦苦求饒的凌青月按在地上,然后——
凌鳳卿抬起后尚未收回的那只手,“唰”地纏上一道琴弦,緊接著便有一股強勁力道透過琴弦傳來,一瞬間將他整個人掀翻,硬生生從車駕上拖了下來,重重地砸向地面!
“誰?!”
凌鳳卿反應極快,當即穩住身形一躍而起,反手握住琴弦,試圖將琴弦另一端的暗算之人拽出來。
然而與此同時,他只聽見耳邊風聲呼嘯,一道凌厲無匹的刀光迎頭斬落,竟似有雷霆萬鈞之勢。若不是他在千鈞一發之際低頭閃躲,那刀鋒險些削落他半個腦殼!
凌鳳卿的腦殼雖然逃過一劫,發髻卻難以幸免,當場被鋒利的刀刃削斷,發絲飛散,暴露出了他頭頂一塊扎眼的斑禿。
“放肆,你竟敢——”
凌鳳卿怒不可遏地抬頭,卻只見一刀一劍,銳意難當,明晃晃地逼至他鼻尖,凜冽寒光幾乎灼痛他的眼簾。
劍是舒鳧的劍。
刀是蕭鐵衣的刀。
這兩人沒有任何交流,卻于瞬息間從高樓上一同躍下,領先于所有人沖至凌霄城車駕跟前,兩把兵刃同時離鞘,一人出劍,一人揮刀,動作仿佛多年老友一般配合無間。
甚至她們的神色也有幾分相似——就像在看一條狗那樣,冷冰冰地打量著凌鳳卿。
舒鳧揚眉一笑,道出了熟悉的、讓對方血壓暴漲的開場白:
“凌大狗子,久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