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郗鑒
——兼論京口重鎮的形成
一 小引
《晉書》卷六《明帝紀》史臣曰:“維揚作寓,憑帶洪流,楚江恒戰,方城對敵,不得不推誠將相,以總戎麾。樓船萬計,兵倍王室,處其利而無心者,周公其人也。”
《晉書》史臣所論,蓋以“五馬”渡江以來,王敦于荊、江諸州討平華軼、杜弢、王機、杜曾,功業積累,造成了憑陵晉室的形勢,卒以興兵叛晉。自此以后,居上游者多踵王敦之跡,處其利而有心,恃兵恣擅,力圖以此鞏固門戶利益,壓倒競爭對手,甚者意在移晉室之鼎。而衛護晉室者,則聯絡其他士族人物以制上游強藩,或思另樹強藩于京師左近以固根本,抗衡上游。東晉之初變亂迭起,爭奪無已,都是循此軌轍。這種沖突,在國家體制上是地方與中樞之爭,在地理位置上是上游下游之爭,在出場人物上則是士族門戶之爭。東晉門閥政治,可以說是門閥士族在相爭中求發展而又維持東晉于不墜的政治。
在中國古代的王朝政治中,出總戎麾的絳、灌、衛、霍之臣,歷代皆有,這種人的行事并非皆如東晉的王敦。王敦之所以為王敦,東晉強藩之所以多如王敦,其歷史的原因,一是皇權不振,一是士族專兵。一旦皇權力求振興,士族無力專兵,門閥政治就會逐漸出現變化,不過這已是淝水戰后的事了。
西晉瑯邪王司馬睿于八王之亂后期,受東海王司馬越的派遣,出駐建鄴。西晉咸寧定制,瑯邪本為大國。但是由于八王之亂中政局變化的結果,南渡時的瑯邪王,與八王之亂中的諸王相比,權輕眾寡,不可同年。瑯邪王司馬睿以旁支弱藩而又“寄人國土”士族專兵是東晉特有的現象,前于此的漢、魏、西晉沒有,后于此的南朝也沒有。東晉士族專兵,始作俑者是瑯邪王敦,一般說來,是由于士族已成為強大的社會階層,瑯邪王氏更居其首;特殊說來,是由于皇權不振,不足以控制士族。士族有兵可專,則是由于北方流民不斷南來,補充著兵的隊伍。士族依以統兵作戰的武將,是久事疆埸的流民帥。
《南齊書》卷一七《輿服志》曰:“乘輿傳國璽,秦璽也,晉中原亂,沒胡,江左初無之,北方人呼晉家為白板天子。”雖然如此,東晉政權畢竟還是維持了一個世紀之久。其政局的發展,就是幾家門閥士族勢力由平衡進入不平衡,經過復雜的演化又進入新的平衡。與此相應,東晉政局由穩定到動亂,由動亂回復新的穩定。每一次這樣的變動,居位的士族就被新的門戶代替。在皇權不振、士族專兵情況沒有改變的條件下,這種循環往復的歷史過程將一直進行下去。平衡的維持,穩定的取得,往往有賴于“處其利而無心者”這樣的強臣。在少數這樣的強臣中,郗鑒是最早的也是最重要的一人。東晉朝廷得以維持,東晉門閥政治格局得以延續,郗鑒起過很大的作用,關于這一點,治晉史者似乎未曾充分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