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山里，自是一夜春風。
    第二天大早，剛剛睡醒，冬至過來拜見。徐佑梳洗完畢，看著她笑道：“昨夜燈市，我看到你和沈孟……”
    冬至小臉浮上紅暈，低頭站在房內(nèi)，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不依的道：“小郎……”
    徐佑走過去，站在跟前，揉了揉冬至的發(fā)髻，道：“成大姑娘了，也該嫁人了！等你回京，文君要收你為義妹，隨她姓詹。沈孟那邊，由我和他談，三書六禮，一樣不能少，我會讓他把你風風光光的娶進家門。”
    冬至揚起頭，淚落如雨，道：“小郎……”
    “別哭，這是大喜的事……”
    徐佑刮了刮她的鼻子，眼眶也有些濕潤。這么多年，冬至跟著他千里轉(zhuǎn)戰(zhàn)，出生入死，早就當成了自家妹妹，妹妹出嫁，從此為人婦，也會為人母，操持家業(yè)，相夫教子，擁有了另外一段人生，心里怎能不感概呢？
    張玄機拉著冬至到旁邊，說些女兒家的私房話，不外乎和沈孟感情如何，他待你如何，如果兩情相悅，日子盡早定下來好……反正八卦之心，無關(guān)乎是不是人間仙子，都會熊熊燃燒。
    徐佑出門，沒驚動任何人，沿山路往上，復(fù)轉(zhuǎn)北，蜿蜒而至東面的山腰，郁郁松松的樹叢里露出院落的白墻和檐角。
    那原是一座兩進獨立的宅子，雖地處偏僻，可風景怡人，后來送給佛門大德女尼道容法師，成為她修行參禪的寂照庵。
    敲了敲門，出來一個女尼，年不過十二三歲，嬌憨可愛，道：“居士為何而來？”
    “我來貴庵求見故友，還請二僧行個方便！”
    二僧，是佛教中對受過具足戒的女尼的稱呼。如果不知道對方在佛門的職位和輩分，又年紀比較輕，都可以用二僧來稱呼。
    女尼搖搖頭，道：“庵中皆是禮佛誦經(jīng)的出家人，斬斷塵根，何來故友？居士請回吧！”
    徐佑笑道：“在下不通佛法，難以解答二僧的辯鋒。只是麻煩通稟一聲，就說徐佑來訪，蓮音法師若是不見，我也好死了心?！?br/>     女尼顯然沒聽過徐佑的名字，歪著頭想了想，道：“好吧，居士稍候！”
    過了一會，女尼氣喘吁吁的跑著過來，道：“請……請居士隨我來……蓮音法師剛剛結(jié)束早課，正在禪房恭候！”
    禪房里見到蓮音，也就是曾經(jīng)的蕭藥兒，寬大的緇衣遮蔽了女孩年輕又多姿的過往，不用說話，只看眼眸，就能感受到她此刻內(nèi)心的平靜和安詳。
    “徐郎君，許久不見，容光猶如當年，貧尼不勝之喜?！鄙徱舨]有刻意避諱和徐佑的舊識，正是這種坦蕩，才說明真正的放下。
    “俗務(wù)纏身，奔波勞碌，已是漸漸的老了！”徐佑微微躬身，道：“法師向來安好？”
    “佛前有花，名優(yōu)曇華，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開花，彈指即謝，剎那芳華?？煽嘧x經(jīng)文，懂得了道理，卻尋不得路。我好，也不好！”
    徐佑身為佛門的大毗婆沙，自然明白蓮音話里的意思。她有感于生命之短暫，想在短暫的生命里求得正果，然而生命最初的來源，是一念無明，一有生命以后，就分陰陽，也就是所謂的身與心。現(xiàn)在要“滅”，要回轉(zhuǎn)來成道，要得寂滅之果，先要去掉四大色身的障礙，才能談得上滅。
    如何去色？
    她還尋不到路，所以為知道彼岸的存在而欣喜，卻又因為尋不到度苦海的舟而迷茫。
    好，也不好！
    徐佑道：“生因識有，滅從色除。理則頓悟,乘悟并銷。事非頓除,因次第盡?！?br/>     這是《楞嚴經(jīng)》的名句，道理可以頓悟，但要斷除前半生的所有惡習，還得幾十年的苦修，一步步來，等凈了這些惡習，也就成了佛。
    修行之法，莫過于此。
    問佛之難，也莫過于此。
    蓮音道：“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五陰盛。因次第盡，那要到何時才能解脫呢？”
    “南無阿彌陀佛！”徐佑道：“阿字是十方三世佛，彌字是一切諸菩薩，陀字是八萬諸圣教，三字之中是具足。所謂南無阿彌陀佛，八萬四千法門，此六字全收。若要解脫，無如念佛，法師的路，就在其中！”
    蓮音訝然，道：“這是什么佛法？”
    “大乘！”
    蓮音陷入沉思，良久良久，突然起身下拜，道：“多謝大毗婆沙指點迷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我之前的路，還是著了相！”
    徐佑伸手虛扶，道：“法師修為精進，可喜可賀！”
    蓮音的神色透著識破了某種虛妄的歡躍和寫意，道：“全賴大毗婆沙傳法，蓮音受益匪淺?！?br/>     可是，除了講經(jīng)傳法，兩人之間的話題，卻再也無法涉及俗世的種種。
    徐佑心里嘆了口氣，知道這次拜訪有些冒失，起身正欲告辭，蓮音笑道：“郎君無事不會來庵里，不妨明言，若力所能及，當盡力而為?！?br/>     徐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如實道來。他介紹了山宗和柳紅玉的舊怨，以及現(xiàn)在柳紅玉一心想殺山宗的事。因連音未出家時與柳紅玉相交莫逆，故來求封手書，若能勸說她化干戈為玉帛，那最好不過，退一步說，就算不能成為朋友，至少也要勸她放棄刺殺的念頭，免得最后不可收場。
    蓮音知道柳紅玉曾被溟海盜的賊子偷窺，也知道這是她心中從來沒有拔出來的毒刺，卻不知道那賊子就是山宗，更不知道柳紅玉如今成了五品小宗師，竟自恃武力，膽大妄為的刺殺朝廷的四品將軍。
    “柳紅玉深夜行刺被擒，山宗放了她，沒有追究。當年的事其實只是誤會，山宗并沒真的冒犯到柳姑娘，這一擒一放，再大的舊怨也該了結(jié)。只是，柳紅玉的脾氣你也知道，我怕她還不死心……”
    牽扯到出家前最好的朋友和知己，徐佑又是她視為恩人和朋友的獨一無二的存在，蓮音沒有拒絕，當即寫了封信，然后吩咐應(yīng)門的那個小女尼送徐佑出去。
    庵門合上，徐佑退步作揖，然后轉(zhuǎn)身，大踏步的離去。
    “蓮音，可放下了嗎？”
    素凈的禪房里，道容法師淡淡的問道。
    蓮音歡喜道：“弟子以為還沒放下，可今日見到，才明白早在落發(fā)的那時，就已完全放下了。此心不起波瀾，此念無有掛礙，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為樂！”
    “阿彌陀佛！”
    道容雙手合什，道：“應(yīng)如是生清凈心，不應(yīng)住色生心，不應(yīng)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今日見了徐佑，又忘了徐佑，終可入道矣！”
    蓮音神儀內(nèi)瑩，寶相外宣，低聲道：“阿彌陀佛！”
    離開寂照庵后，徐佑又去了玄機書院，和諸多老朋友見了面，還抽空給天經(jīng)玉算院的學(xué)生上了一節(jié)課，曾因質(zhì)疑徐佑而來了天經(jīng)玉算院的庾策已成了祖騅最喜歡的學(xué)生之一，張玄機對他的評價也很高，對算學(xué)、力學(xué)、天文學(xué)、地理學(xué)等特別有天賦，也帶動了很多士族子弟前來聽課兼修，數(shù)量竟不比儒院的學(xué)生少。
    科學(xué)的起源常常來自于不起眼的小小的涓流，經(jīng)過日月的沉淀，終究能匯聚成川流不息的大海，徐佑只是在這個時代開啟了科學(xué)思想的源頭，再以合理的制度和權(quán)力手段為輔助，他堅信，只需要百年，就能改變整個民族的未來走向。
    在書院監(jiān)委會的獨棟小樓里見到沈孟，他還不知道徐佑洞悉了一切，有條不紊的匯報著一年多來書院的運作情況，徐佑聽了一會，打斷了他，笑道：“這些事你看著處理，難以決斷的，就提交監(jiān)委會商議，我不插手。今天來找你，是想和你談?wù)劻硗庖患隆?br/>     沈孟莫名其妙，道：“微之請說。”
    “冬至的嫁妝我已吩咐人準備好了，你打算什么時候提親？”
    “??？”
    沈孟畢竟是有擔當?shù)哪凶?，又在玄機書院歷練了這么久，并沒有表現(xiàn)的太過驚慌失措，片刻的呆滯過后，認真的道：“我之前就準備和微之挑明這件事，只是冬至覺得不好意思，讓我再等等……既然微之知道了，若是不反對，我準備明日就派人提親……”
    徐佑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道：“態(tài)度不錯，怪不得能不聲不響的把我手下最得力的干將給拐走。那就說定，明日提親，讓周雍當媒人，聘禮錢若是不夠，你直接和我開口，別客套?！?br/>     “錢是夠的，書院每月的俸錢比得過別人一年勞作，我又置辦了田地和果園，收成也不錯……”沈孟嘻嘻笑道：“當然，些許薄產(chǎn)，不能和豪富之家比，微之萬萬體恤，別獅子大開口……”
    徐佑沒好氣道：“放心吧，冬至做了文君的義妹，陪嫁的嫁妝都夠你吃用一世，聘禮若是寒酸，我就把嫁妝減半，你自己掂量?！?br/>     沈孟立刻打了雞血，道：“我立刻找牙行去賣田……”
    兩人扯淡的時候，祖騅推門沖了進來，一把拉住徐佑，道：“讓我好找，聽說大將軍回來，正好趕上那黑玩意造成，一起去試試威力……”
    “真成了？”徐佑驚喜不已，被祖騅拉著往門外走去，還不忘回頭叮囑沈孟，道：“你去找周雍，讓他學(xué)學(xué)怎么當媒人，別鬧笑話！”
    沈孟目瞪口呆的看著徐佑和祖騅急不可耐的下樓遠去，心里也納悶：到底什么黑玩意，讓徐佑這么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