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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東方微白,大火剛息。
    仿佛是上天聽見了藏身荷塘的荔知的懇愿,山寨瞭望塔的警鐘大作,鐘聲穿透整個山寨。
    配備大燕制式武器的重城兵頃刻攻入山寨,氣勢洶洶搜尋荔知和謝蘭胥的寨民淪為喪家之犬,只能埋頭逃竄。
    “我——”
    荔知想要向出現在視野里的幾名重城兵求救,手剛要伸出水面,謝蘭胥拉著她重新浸入池水。
    重城兵聽見聲響,回過頭來,一臉戒備地查看四周。
    謝蘭胥的身子埋得很低,只有一雙無波的眼眸露在水面上,荔知被他異常的態度影響,跟著他將身體最大限度藏進水里。
    日夜交替的這一刻,天色晦暗不清,冰冷的薄霧飄散在水面上,讓荷塘更加模糊。重城兵沒有發現藏在水中的兩人,荔知正要松一口氣時,一名重城兵忽然對著一處院落吼道:
    “誰?!”
    兩名重城兵一擁而上,從院落里趕出了大當家的家眷。
    瑟瑟發抖的幾個婦孺小孩蹲在一起,一臉恐懼地看著重城兵手中的武器。
    “我、我知道你們找的人在——”來給荔知下馬威的年輕女人說。
    她話沒說完,一把軍刀就劈在了女人姣好的臉上。
    伴隨著陣陣尖叫聲,年輕女人死不瞑目地倒了下去。池塘里的荔知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重城兵提起家眷中一名身著錦衣的少年的后領,對另一名同伴說:
    “像不像?”
    后者也難以決斷,擺擺手道:“殺了再說?!?br/>     一刀下去,十五六歲的少年頭首分離。重城兵拿起少年的頭顱,像戰利品那般串在腰間。
    荔知忽然明白謝蘭胥剛剛為什么要攔住自己了——這些人,根本就是來借刀殺人的!
    接下來再有重城兵經過荷塘,不用謝蘭胥提醒,荔知也會憋氣下沉。
    想要逃出山寨,只能靠自己了。
    荔知正在盤算如何逃出山寨,渾身浴血的大當家出現在道路盡頭,當他發現院落里橫七豎八的家眷尸體,一雙眼睛幾乎要滴出血來。
    大當家搖搖晃晃走上前,抱起兒子的殘尸,發出痛不欲生的怒吼。
    散落在荷塘四周的重城兵被這聲叫喊吸引,里三層外三層地圍堵在大當家附近。
    “說!是誰要你擄走皇孫的?!”一名帶頭的重城兵吼道。
    大當家充血的眼睛定定看著人群中一名重城兵腰間的少年頭顱。可以料到,接下來是一場結局已經注定的血戰。
    盡管大當家也不是什么好人,看到他今日的結局,荔知還是忍不住一陣唏噓。
    這時,她發現身旁的謝蘭胥不見了。
    在重城兵的注意力被大當家吸引的時候,他已經悄悄往荷塘的另一邊游去。荔知連忙跟了上去。
    她的水性并不好,好在荷塘水淺,雙腳可以踩地。荔知半游半走,總算上到岸邊。
    謝蘭胥似乎忘了她的存在,自顧自地往前走。他用濕透的袖衫遮掩著嘴鼻,壓抑地咳嗽著。
    “殿下,讓我扶著你吧?!崩笾鲃诱f。
    謝蘭胥還在咳,頭也不抬地沖她擺了擺手。
    荔知也不惱,她知道僅僅是一次救命之恩,還不足以打動落難后如臨深谷的謝蘭胥。
    山匪準備的喜服吸飽池水,沉甸甸地掛在荔知身上。不說舒不舒適,這衣服穿到哪兒都會備受矚目。荔知在路上隨便找了一個還算干凈的女尸,告罪后脫下她的布衣,又將自己的喜服蓋了上去。
    她換好衣服,疾步追上已經快要走出視野的謝蘭胥。他停止了咳嗽,臉色依然蒼白。
    “要逃走嗎?”她說。
    謝蘭胥沒有回頭。
    “我可以幫你?!崩笾獡P聲。
    終于,謝蘭胥回過頭,給了她天亮后的第一個正眼。
    “我們不是已經逃走了嗎?”
    少年虛弱的面龐上露出一抹微笑,對她的提議似乎感到一絲困惑。
    “我是說——不去鳴月塔。”荔知說,“你想去哪里,我都幫你。”
    “我想回京都,你能幫我嗎?”
    “能?!崩笾敛华q豫地回答。
    謝蘭胥聞言笑了,水珠在他纖長的睫毛上閃耀。盡管衣裳濕透,發髻上還沾著一片破碎的枯荷葉,少年身上出塵的氣質依然無懈可擊。
    “荔姑娘,我說笑的?!彼崧暤馈?br/>     ……
    火又燒了起來,橘紅的火苗代替旭日染紅了天邊。
    高聳的山寨在兩人背后化為熊熊烈火。
    是重城兵還是寨民放的火,這不重要了。荔知已經明白謝蘭胥要面對的不止流刑一個敵人。
    謝蘭胥身體虛弱,又在冰冷的荷塘里浸了大半夜,一路咳嗽不斷,荔知都擔心眨一眨眼他就會在視野里忽然倒下。
    凍硬的下山路又陡又滑,荔知因為擔心謝蘭胥,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他左右。在他一個踉蹌不穩的時候,她眼疾手快地從身后將他拉住。
    “我扶著殿下吧,這樣快些。”荔知說,“我認得回隊伍的路?!?br/>     荔知的后半句讓本想從她手中掙脫開的手臂安靜下來。
    謝蘭胥看著她,似乎想說什么,但最后化為沉默。
    回去的路順利了不少,荔知順手在路上抓起一把黃泥,在臉上抹了又抹。兩人在日上三竿的時候,終于看見流放隊伍的旗幟。
    甄迢看見全須全尾的謝蘭胥,難以置信中又有一絲慶幸,死里逃生的皇孫很快被請進了馬車,而荔知——因為擅自離隊,她面臨的是三十鞭懲罰。
    在決定跟著謝蘭胥回到隊伍的時候,她就已經做好了受罰的心理準備。
    三十鞭而已,她還不會因此被打倒。
    “啪!”
    鄭恭揚起的馬鞭,重重打在趴著的荔知身上。
    荔知緊咬牙關,一聲不吭。
    荔家人因為嫌丟臉,早就躲得老遠,生怕被人知道當眾受刑的是他們荔家的女兒。荔知的庶妹荔香倒是擠在圍觀人群里,一張臉皺得像浸水后曬干的紙。
    鞭子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后背皮開肉綻的劇痛。痛到極致,公開受刑的屈辱感倒也算不上什么了。
    “我看你骨頭很硬嘛,如果你能忍到最后都不出聲,一會我就多給你一個饅頭?!编嵐Φ馈?br/>     比起她的雙生姊妹死前所經歷的那些痛苦和絕望,僅僅是鞭打和議論……根本算不得什么。
    荔知掙扎著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緊緊扣住手腕上的貝殼手鏈,好像這樣就得到了無限的力量。冷汗從她額頭和鼻尖一滴一滴掉落,將她面前的黃土也洇深了顏色。
    鞭子帶著凜冬的寒氣綻開血肉,像是有千萬根凍過的銀針鉆入她的身體。
    痛嗎?怕嗎?
    她甚至都沒有看見自己的血,有什么資格感到害怕?
    最后一鞭落到她身上,破空之聲飛去很遠。手執馬鞭的鄭恭也出了一臉的汗,他依言拿來一個饅頭,像喂狗那樣扔到了荔知面前。
    沒有人來扶她。她也不需要。
    荔知用發抖的手撐著身體坐了起來,撿過地上那個沾滿灰塵的硬饅頭,用身上還算干凈的布料,顫抖著擦去上面的臟東西。
    背上的衣被血水和傷口粘連在一起,冷風一吹,皮開肉綻的傷口燙得像是火燒一樣。
    荔知不在乎。
    她在乎的,早就永遠離她而去了。
    孤零零地漂浮在人世間,那才是真正的無間地獄。
    她握著餿臭的饅頭,低聲笑了起來。
    ……
    三千里流刑,不會因為誰受了鞭撻就停下腳步。
    荔知一身冷汗,頭重腳輕地跟著流放隊伍繼續趕路。鄭恭在身后不留情地催促,馬鞭揮得噼啪作響。荔知視他為無物,保持著不落隊的速度走在最后。
    馬車的四角鈴鐺在風中唱著哀歌,踢踢踏踏的馬蹄聲作著伴奏,那面織滿梅蘭竹的錦簾,始終沒有拉開。
    傍晚時分,流放隊伍停下來駐扎休息。
    荔知拿著自己白天多掙的那一個饅頭,一如既往地去往馬車。
    她像往常那般敲了敲車壁,過了一會,錦簾從里拂開。謝蘭胥看著她遞上的饅頭,神色復雜。
    “……為什么還要送來?”
    荔知明白他在指那日她無意撞見的事,她小心節省下來的口糧,卻被他拿來喂狗。若是旁人,即便沒有結仇,也不會再做好心當驢肝肺的事了。
    可是荔知不在意。
    “既然給了,怎么處置都是殿下的事。”荔知毫無芥蒂地笑道,“只要殿下沒有受餓,你把饅頭給誰吃都無所謂?!?br/>     風從山谷上吹來,灌滿大地下陷的傷口。樹林里的葉片簌簌地響著,從遠到近的呼嘯著,垂下的夜幕顯得更加孤寂。
    謝蘭胥看著從她后背擴散到肩膀的血跡,那些斑斑點點的鮮紅,讓他想起越是受盡苦楚,越是生機盎然的寒梅。
    一個人有沒有受辱,取決于內心有沒有磨折。
    在她受刑的時候,他在車廂里聽見無數的聲音,卻唯獨沒有她的。
    他罕見地感到困惑。
    困惑一個數月前還養尊處優的名門之女,卷入艱難時運中備受折磨,不僅沒有淪落枯槁,反而爆發出令人驚嘆的堅韌和不屈。
    “……為什么?”他問。
    銀月流動的光輝之中,滿溢著幽哀的神意。
    青黑色的樹林中揉進了幾團飄渺的月光,少女在馬車下仰頭看他,故意用黃土遮掩過的面龐上有兩道顏色稍淺的線,從霧蒙蒙的雙眼一直延伸到消瘦的下巴。
    他不禁看怔了。
    少女在月光下微微笑了起來,那雙霧蒙蒙的雙眼,像是云破日出后寶光璀璨的湖面。
    “我說傾慕殿下,”她道,“殿下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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