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頓了下，暗黑中，方若寧看到他的眼睛越發閃著亮光，朝向自己。
    “我知道，我的病依然沒好，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當時那一刻，我既恨自己，可隱隱又有一種喜悅，到底為什么喜悅，我說不清，大概是覺得……我能一直忠于你，我以為，這是一種驕傲。”
    黑暗中傳來譏誚一笑，帶著自嘲，“可我沒想到，這點幼稚的舉動居然留下了把柄，被你發現——我知道，你其實一直不想跟我在一起，一直在猶豫掙扎，所以抓住這個借口，正好跟我提分手。”
    方若寧心里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她怎么也沒想到，霍凌霄會在這個不一樣的深夜，突然敞開心扉對她坦誠表白！更沒想到，原來自己心里的想法，他窺探的一清二楚。
    長長一番話落定，霍凌霄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
    在瑞士的這些天，他無數次想找個機會跟她坦誠相待，可總是出于種種顧慮——或是場景不合適，或是拉不下臉面，或是怕又遭到她的冷嘲熱諷——最終一直無法開口。
    可是，經歷了幾個小時前的生死劫難，他突然覺得沒什么好顧慮的了。
    人生充滿不確定，你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來，他生怕有些話再不說，就永遠沒機會說了。
    索性，一鼓作氣全都交代。
    房間里重新安靜下來，方若寧知道，他在等待自己的答復。
    不可否認，這些日子的相處，其實她是高興得，只是，兩人的關系尷尬如此，她心里歡喜也不好表現出來。
    同樣是在幾個小時前，當他們身處高空，飛機像殘破的樹葉在空中沖撞翻飛，隨時可能掉下來時，她也有片刻的后悔。
    后悔活著的時候沒有好好享受，沒有勇敢去愛，當她跟兒子一起被這個胸膛寬廣的男人緊緊護在懷里時，當他一遍又一遍在耳邊安撫寬慰，說著有他在不要怕時——她滾涌而下的淚，有多少是因為感動和深愛，怕自己都不清楚。
    那一刻，她甚至想著如果飛機掉下去，她就狠狠吻住這個男人，跟他說——我愛你！
    可幸運的是，飛機終于還是被控制住了，劇烈的顛簸和恐怖的失速慢慢平穩了，那些已經沖撞到舌尖上的念頭，又如同膽小鬼一樣，藏到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她以為兩人還是要分道揚鑣，卻不想，夜半醒來，聽到他這番言辭。
    心底很亂，狂躁而緊張，臉上的熱浪一陣又一陣，她艱難地組織著語言，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細碎嘮叨地開口：“我……我……其實，我也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有時候，你的脾氣，你說的那些話……實在是叫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其實，對于感情，我也沒有太多經驗，而且，經歷了我父母的悲劇，我對感情，對男人……并沒有多少信心，況且，你的家人那么反對……我又不想惹是生非，更不想自己的感情生活鬧得沸沸揚揚成為大家茶余飯后的八卦，所以……我就抓著那個理由，跟你提分手了……”
    懂她的人會知道，她看似自信十足，有能力有智商，堅強勇敢，無所畏懼——但其實內里，她是自卑的，怯懦的，可是她又過于好強，不肯認輸，所以才用那種潑辣和干練來武裝自己。
    她越是兇悍，越是不甘示弱時，其實心里就越是自卑，越怕受到傷害。
    而一個人防衛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置身事外。
    所以，她在權衡利弊，經歷了重重困難險阻之后，還是決定放棄，決定跟霍凌霄劃清界限，退回到她以為的安全范圍之內，把自己保護起來。
    霍凌霄聽著她的話，認真思考了下：“嗯，我有時候說話確實忽略了你的感受……可是，就像你說的，我對感情也沒有什么經驗，更不知道該怎么跟女人相處——從單身一人突然成了一個四歲孩子的父親，你要能理解我的心情。”
    方若寧疑惑：“單身？那倪亦可算什么？”
    說到倪亦可，霍凌霄想起另一件事也有必要說明下，“我跟她……并不是真正的情侶，只是她對我糾纏不放，又對我的家人殷勤備至，我這個歲數了，家里一直催婚催生，見她討我家人歡心，我就順水推舟答應了——其實只是權宜之計。”
    “還不是一樣？反正是在一起了，外界認定你們是情侶。”
    “不一樣……我跟她在一起，一直恪守禮節，并沒有情侶之間那些事。”
    方若寧聽他交代的一清二楚，言語間似還有些被冤枉的無奈，昏暗中悄悄抿唇笑了笑，故意道：“沒有那些事也不是因為你不想，而是因為你不能，否則，你們肯定早就結婚了，說不定孩子都有了。”
    “……”這話，霍凌霄沒法接。
    他一個血氣方剛的大男人，若是沒病沒痛的話，面對一個年輕漂亮身材完美的女人，他要說自己絲毫沒有想法，那是騙人。
    可事實就是，他偏偏有那樣的病，偏偏就是做到了守身如玉，所以現在去假設不存在的情況，本就沒有意義。
    這個話題不便繼續，他悄無聲息地轉移注意力：“上次網上爆出的那些事，可能也跟倪亦可有關。我不知道她去找你時你們到底說了些什么，她對你似乎懷有怨恨，所以才故意買通狗仔跟拍我們，發在網上煽動輿論——不過這件事我已經處理好了，也警告過她，以后不會再發生。”
    原來上次網上曝光的照片，真是倪亦可買通人做的，方若寧聽完覺得可笑，無奈地說：“我跟她素不相識，能有什么怨恨，她那次找我，也就是給我下馬威的，讓我知道我跟你的差距，知道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當時我們沒在一起，我當然要澄清，她就暫且相信了，后來可能是又聽到什么，認為我在說謊騙她，所以才找人跟拍，想要拿到實錘來抹黑我。”
    “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你？她既然肯連你的家人都一起討好，自然是愛慘了你，你欺騙人家的感情，又有權有勢身份尊貴，她不敢報復你，又還想跟你復合，當然要把矛頭指向我。”
    雖然是面對面，可黑暗很好地掩飾了彼此之間的尷尬，這些壓在心里已久的話，方若寧一次說了個清楚明白。
    “所以，我為什么要跟你分開——因為跟你在一起，我要面對的太多太多了，你的家庭我高攀不上，你的家人對我排斥，還有那么多明里暗里的情敵——你霍總裁多有魅力，往后幾十年里，喜歡你愛慕你為了你不顧一切的女人還不知會有多少，我跟你在一起，意味著我要一直跟這些女人作斗爭。”她譏誚地笑了笑，自嘲地道，“人生短暫又美好，我可不想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跟情敵斗智斗勇上，那是對我生命的不尊重。”
    “……”昏暗的光線里，男人俊逸硬朗的輪廓一片無語。
    他以為開誠布公坦誠相待之后，這女人能被他打動的，可誰知兜兜轉轉到最后，她還是不肯回心轉意。
    心里再度涌起不悅，可想到剛才她已經控訴了自己脾氣不好，火苗剛起又被他兀自撲滅，當即沉沉一嘆息：“算了……睡覺吧，有什么話等回去后再說。”
    雖然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從這一聲嘆息里，她好像突然有了心疼的感覺。
    仿佛現在不給一個回應，心就吊在半空搖擺著，下不來。
    這么一想，她突然急了，忙急聲喊道：“霍凌霄——”
    “嗯？”男人應聲，又看向她。
    方若寧也看著他，昏暗中能捕捉到他的輪廓，盡管朦朧，可依然帥氣，那雙眼閃著光，一點一點，閃進她的心底。
    已經涌到嘴邊的話，突然沒了勇氣，她吱嗚著，混亂地找了句：“今天謝謝你……一路護著我跟軒軒，要不是你，我肯定嚇都被嚇死了。”
    他笑了聲，淡淡地說：“這有什么好感謝的，男人保護女人跟孩子，這是天經地義的。”
    是天經地義，可她還是覺得很感動。
    她恍惚地應了聲，突然不知道要說什么，也就那么尷尬地沉默了。
    再度醒來，陽光已經驅散陰霾，整座城市迎來難得的大晴天。
    機場方面已經將行李全都送過來，方若寧帶著兒子去浴室洗漱完畢出來，霍凌霄已經換好了衣服，正站在窗前打電話。
    “我趕不過去了，你們去吧，努力爭取，如果實在拿不下來，也沒辦法。”
    那邊不知又說了什么，男人沉沉應了句，“好，那再保持聯絡。”
    方若寧聽出什么來，等他轉身，微微皺眉走上前，低聲勸道：“你要么直接從巴黎轉機過去吧，我帶著軒軒回國就可以了。”
    值得他親自前往的合作，肯定是很重要的項目，就這么放棄的話，多少可惜。
    霍凌霄收起手機，手掌在她肩上按了按，俊臉扯出一點笑意，“沒關系，先回國再說，生意做不完，丟了這單還有其它的。”
    說完，他越過女人轉而走向兒子，“軒軒，早上想吃什么？爸爸帶你去吃。”
    父子倆說著話，在一邊沙發坐下，方若寧原地愣了幾秒，悠悠一嘆息，進浴室洗漱。
    然而，在馬桶上坐下的她，突然又疑惑皺眉。
    以為是好朋友造訪，昨晚到達酒店后她還專門去附近的便利店買了衛生用品，可現在怎么又沒了？
    以為是昨天的過度驚嚇導致壓力陡增，內分泌失調，進而影響了生理期，她也沒太在意，只想著等回國后再看看，若有不舒服就去看醫生。
    等她從浴室出來，霍凌霄轉頭看向她，催促：“趕緊過來吃點東西，航空公司打電話通知，已經安排好了航班，等會兒就去機場。”
    “是嗎？那太好了！”方若寧走來坐下，霍凌霄默默地把一杯熱牛奶推到她面前，“這個喝了。”
    她看了眼，一臉抵觸情緒，“我不愛喝純牛奶。”
    “喝了！對身體好！”衛生間的垃圾桶里他看到了，這女人生理期造訪，這時候身體抵抗力差，需要多補補。
    對他一副命令的口氣感到不滿，方若寧默默地瞥他一眼，不料兒子也跟男人是同一國的，小大人似得批評道：“媽媽你還跟我說要多喝牛奶補身體，可你自己都不聽話。”
    “聽見沒，給兒子做榜樣。”霍凌霄登時接上這話。
    方若寧瞪了兒子一眼，一邊端起牛奶一邊辯駁：“那是因為你是小孩，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當然要補充營養！”
    她實在不愛純牛奶，可是“監工”就在旁邊坐著，盯著她，她只能摒著呼吸一口氣喝完。
    航空公司還安排了心理醫生進駐酒店，為有需要的旅客做心理疏導。
    霍凌霄收拾行李時問她需不需要，她想了想，搖搖頭，有點無精打采：“還好，不至于……現在只想早點回國。”
    “好，那我們去機場吧。”
    當再次登上飛機，每個旅客的心里都多少有些畏懼。幸運的是，暴風雨過后，天氣晴朗無云，飛機在跑道上加速、加速，而后騰空而起，平穩地連顛簸都很少。
    陽光照耀著奶油般的云海，空曠壯麗的景致終于漸漸驅散了人們心中的陰霾。
    這一次，三人換乘到商務艙的位置。霍凌霄等飛機進入巡航階段后，便取出手提電腦開始辦公，方若寧昨夜沒有睡好，帶著眼罩繼續補眠。
    十個多小時的飛行，方若寧沒怎么吃東西，不知道是不是那杯牛奶惹的禍，她一直覺得心里不舒服，可具體是怎么不舒服，也說不出來。
    “你真得不吃？”霍凌霄見她躺著不動，挑眉問道。
    “不吃。”她懶洋洋地看了眼，又把眼罩拽下來擋著視線，紅唇帶著埋怨控訴道，“都怪你，逼我喝下那被牛奶，我心里到現在都不舒服，什么胃口都沒有。”
    怪他？
    霍凌霄看著眼罩下挺翹的小鼻梁跟誘人的粉唇，笑了笑低聲道：“我不是怕你肚子疼不舒服，才想讓你喝點熱的，有營養的東西么。”
    方若寧愣了兩秒，突然明白了什么，又一把揭開眼罩看向他。
    男人邪魅含笑，別有深意的神情說明她意料對了。
    頓時，臉頰俏紅，她尷尬地無地自容。
    “還是吃點吧，本來這個時候女人身體就弱。”既然話說開了，也沒什么好避諱的，霍凌霄再次勸道。
    “不吃。”氣橫橫地拽下眼罩，她還扭過身去，別扭地道，“我怕再被你強迫吃了飯，等會兒直接吐出來。再說，我已經沒事了，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他想的那樣？
    都被他發現了，還有什么好隱瞞的？上次她來這個時，他也知道啊，而且因為對女人的生理期了解不夠，被她好一番打趣羞辱。
    不過，既然她堅定了不吃，霍凌霄也沒辦法，只好挑了挑眉放棄哄勸，視線落在兒子身上，臉色稍稍嚴肅了些：“把東西吃完，不要學你媽媽，吃飯還要人哄。”
    某女：“……”
    方昀軒看了看媽媽，俊俏的小臉壞壞腹黑地一笑，“爸爸，媽媽不想吃，你可以喂她呀！我小時候生病不想吃飯時，都是媽媽喂我的。”
    喂？！
    方若寧眼罩都沒摘，兇狠地吐出一句：“方昀軒，吃你的飯！食不言寢不語都忘了么？”
    方昀軒縮縮脖子，不敢再造次。
    霍凌霄卻聳肩一笑，看向兒子小聲道：“軒軒，爸爸再教你一個俗語——你媽媽剛才這種行為，就叫只需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意思就是說不對的事情她可以做，但是不許……”
    “霍凌霄！”
    “好好！不說了，食不言寢不語，你繼續睡覺吧！”不想跟她起爭執，在她喊出名字時，霍總裁便立刻繳械投降。
    一旁，毛頭小兒悶悶地笑。
    大人的世界太復雜，他不懂，可是他腦子聰明，也知道察言觀色。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還有昨天飛機上的驚險一幕，他感覺爸爸媽媽的關系親近了很多，或許，很快他們就能合好，他們一家三口又能住在一起了！
    經過這個小插曲之后，又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霍凌霄繼續辦公，方若寧睡夠了看雜志，方昀軒用手機玩數字華容道的小游戲，時而看看天邊的晚霞。
    這一路，再也沒了暴風雨，沒了風切變，沒了令人魂飛魄散的死亡驚嚇。
    當飛機進入國內領空，所有旅客們都松了一口氣，感慨著終于回家了，活著回來了。
    這條新聞早已經過全球各大媒體報道，家喻戶曉了，不少旅客家屬都來接機，見到家人后再度抱在一起，感慨萬千，喜極而泣。
    霍凌霄早已經通知霍凌淵過來接他，三人走出閘口，人群中的霍凌淵看到他們，立刻踮起腳朝他們招手。
    “大哥，方律師，軒軒！你們沒事吧？”兩邊匯合，霍凌淵著急又擔憂地問道。
    能活著回來，的確讓人感慨萬千，方若寧笑了笑，搖搖頭：“沒事，受了些驚嚇而已，好在都平安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