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陽城。
滾燙的太陽把地面烤出了一層霧氣,整個都蔫吧了,炙熱的柏油馬路像是鐵板一塊,伸只腳上去立馬就能蛻掉一層皮。
謝景和寧遠浩并排坐在馬路邊上的小涼亭里,手里拎著一袋快化成水的冰棍,蜷著長腿擠進小亭子下的陰涼地。
一輛汽車飛馳而過,甩了謝景一臉炙熱的尾氣。
謝景掐了一把眉心,實在想不到他高二暑假竟然還有這么傻逼的時候。三十八度的高溫不在家里好好呆著,跑出來受這個罪。
尤其是旁邊寧遠浩還在王八念經(jīng),魔音貫耳,聽的謝景頭整整大了三圈。
“景兒,我完了,還有一個星期就開學了,我一個字沒動。”
“老頭子不知道昨天出去被誰吹了耳邊風,回來掐著我脖子就逼著我寫暑假作業(yè)。”
“高三還不知道努力,你還要等到什么時候,天天說天天說,煩死了,可憐見的,我連三本線都摸不到,還有啥可以搶救的,祖墳冒煙嗎,我爸催我還不如買柱香求求祖宗。”
……
滋兒哇滋兒哇,比大半夜窗外瞎叫喚的蟬還聒噪。
謝景意識剛清醒點,就被寧浩遠的喋喋不休給吵暈過去,頭都快炸了。
他是真的頭疼,像是有一千根針扎在大腦皮層,整個都是混沌不清的,謝景甚至都沒搞清楚他怎么會在這里。
五分鐘之前,謝景還在大學宿舍里洗臉,眼前一黑,然后就坐在這里了。別說洗臉了,套餐升級,直接變洗澡了,渾身上下都是水汽。
熱的。
然后一扭頭,就看到寧浩遠那張苦大仇深的怨婦臉。
謝景當時就愣住了。
他都快三年沒見過寧浩遠了。
寧浩遠和謝景一個小區(qū)的,光屁股玩到大。一起上過樹,一起跳過湖,堪稱是上天入地的交情。
但是自從高三之后,謝景忙著在題海里闖蕩,寧浩遠是學渣中的戰(zhàn)斗渣。隨后各上各的大學,分道揚鑣,漸漸就不聯(lián)系了。
后來,謝景有空的時候,還會為這段猝不及防結(jié)束的友情嘆息一聲。
謝景竟然又看到他了,還是活的。
尤其是他頭陽光下熠熠生輝的小黃毛,謝景可真是太印象深刻了。寧浩遠求著他師父染的,剛n瑟了半天,回去被他爸追著一頓胖揍。
寧浩遠面子上過不去,離家出走,在網(wǎng)吧蹲了三天。
還是謝景百忙之中抽中把他找回來的。
但是那是謝景高三的事情了。
謝景盯著面前烤脫水的冬青,心中隱隱有一種不靠譜的猜測,但是他沒辦法思考,他現(xiàn)在頭疼欲裂,還受極端惡劣天氣影響,甚至感覺到之前在大學宿舍的那股子困勁也過渡過來。
謝景只想回去好好的睡上一覺。
“你剛剛說找我干什么。”謝景做了一個停止的動作,扭頭問寧浩遠。
寧浩遠猝不及防被打斷,愣了一下,露出了一個非常虛假的職業(yè)假笑:“我想借你的暑假作業(yè)。”
謝景高中時候的寒暑假作業(yè),由二中老師親自挑選,親自印刷,親手批改。一科十五套,一套八頁長,總計慘不忍睹。
高二暑假,加量不加價,一科二十套,全心全意沖刺高考。
沒有參考答案。
深受二中同學的討厭。
除了謝景,他早就寫完了。
也除了寧浩遠,因為他從來不寫。
今時不同往日,寧浩遠被命運扼住了咽喉。不得不向謝景低頭。
謝景其實不記得他寫完了沒有,不過剛才寧浩遠說了還有一個星期開學,那他肯定寫完了。謝景點點頭,一只手扣在腦門上,掀起來劉海,揉著腫脹的太陽穴,舒緩一下快炸了的頭皮。
謝景問:“還有嗎。”
“還……沒有了。”寧浩遠一句話戛然而止,堵在嗓子里硬生生的吞了下去。
謝景剛才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寧浩遠印象中,謝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眼神。冰涼、冷靜,像一處寒潭,散發(fā)著拒人千里之外的氣息。
仿佛在說,我在看傻逼。
寧浩遠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傻逼。
他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謝景整個人看上去都有點變了。不耐煩的氣息簡直要橫穿馬路,與蒸騰的暑氣相媲美。
謝景是真的又頭疼,又想睡覺,所以絲毫不加掩飾。一聽寧浩遠這么說,毫不猶豫站起來把化成水的冰棍袋扔進旁邊的垃圾里,站在路邊攔了輛出租,上車之前告訴寧浩遠晚上再聯(lián)系找他拿卷子,他先回家睡覺了。
車上的冷氣讓謝景稍微清醒了一點。
謝景從兜里摸出手機,屏幕還沒巴掌大。
這是謝景第一個智能機,當時智能機還不怎么完善,屏幕不夠大,也不夠輕薄。
亮屏,時間顯示,2014年8月17號,14:23:45。
果然,謝景的猜測沒有錯,他確實回到了四年前,高二的那年暑假。
謝景心里有數(shù),他在宿舍里那一個低頭,可能就再也沒起來了,當時他確實感覺到了窒息。
呵,頂尖學府大三學生猝死學生公寓,想來還覺得挺諷刺。
謝景冷靜下來一想,就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今天上午,謝景剛剛上臺領(lǐng)了acm-icpc國際賽的金牌,為此他已經(jīng)整整兩天沒有合過眼了。
剛下領(lǐng)獎臺又馬不停蹄的趕回宿舍準備京大國家特等獎學金的演講材料,一口氣都沒歇。
而且在決賽之前的一個月,謝景每天睡眠時間不足四小時。
換句話說,他不猝死誰猝死。
“到了。”出租車拐過馬路,停在了小區(qū)門口。
謝景回神,脫口而出:“微信、支付寶?”
“啊?”司機大哥迷惑了。
“沒事。”謝景低頭看了一眼計價器,從褲兜里掏出一張十塊紙幣遞過去。
忘了這個時候還沒有移動支付。
“康橋名居”四個金閃閃的大字掛在大門口,作為陽城最高的高檔小區(qū),數(shù)年如一日,一點沒變。大門金碧輝煌,兩個石膏天使雕像簇擁著一汪噴泉,別提多富貴了。
謝景家在十二樓,他從兜里摸出鑰匙開門,里面一個人都沒有。
謝景沒心思糾結(jié)其他幾個人都去哪了,徑直回到自己房間,打開空調(diào)倒頭就睡。
這一覺睡的很香,謝景在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伸手不見五指,一點光沒有,也沒人叫他。
房間里很安靜,只有空調(diào)嗡嗡作響。意識回籠,謝景盯著天花板,有片刻出神。
“滴答滴答…”
是鐘表走針的聲音。
謝景偏過頭,漆黑的房間里,只有書桌上綠色鬧鐘的表盤發(fā)出熒熒綠光。
很老舊的款式,圓圓的立在桌上,頭上頂著兩個金屬的小耳朵。每天盡職盡責叫醒謝景。
但是每天它叫的時候,謝景已經(jīng)醒了。
謝景是個十分自律的人,自律的幾乎可怕。
高中的時候,六點起床,十點放學,上十節(jié)課,兩節(jié)自習,課間的時候,寫作業(yè),睡午覺。十點回家以后還要另外做一套卷子,一點鐘睡覺。
大學的時候,七點起床,上課,上自習,參加各種比賽競賽活動,帶著一個擊劍社團,還能拿最高等的獎學金。他甚至每天夜晚都會騰出兩個小時,健身和上興趣班交替。
謝景就像是一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定時定點,一刻不停的運轉(zhuǎn)。
泰山壓頂般的高度緊張感一只吊著謝景的一口氣,讓他沒有一顆敢停歇。
不停止,不回看,謝景從來不會覺得累。
他甘之如始,他前赴后繼。
謝景想因為他的優(yōu)秀,從他母親冰涼冷漠又美麗的臉上,看到一絲欣慰的笑容。
那笑容,謝景曾經(jīng)見過,在他初二的那年,像是漫山遍野地山花都悄然地綻放,溫柔又美麗。
從那天起,謝景再也沒比別人家的孩子差一星半點。
都是笑話,謝景在心里想。
他從床上做起來,摸到書桌前,打開了臺燈。
白熾光頃刻照亮了房間,桌上攤著一套還沒寫完的數(shù)學卷子,卷子前面的墻壁上貼著一張時間規(guī)劃表。
把謝景暑假的一天安排的明明白白。
謝景從墻上小心翼翼地撕下那張表,看也不看,三兩下揉成團,扔進了垃圾桶。
桌上的數(shù)學卷子只剩下最后一題的最后一小問,列了一整張草稿紙,沒解出來。
求導(dǎo)數(shù)里兩個零點的差值,謝景掃了一眼,隨手拿起旁邊的簽字筆,在卷子上寫下了答案。
和折磨謝景千萬次的高數(shù)相比,謝景覺得自己在做1+1=2。
然后謝景把這張卷子,連同桌角半米高的資料,一同扔進了柜子里。
老天爺又給了他一次機會,不是讓他再次作踐自己的。
“嗡嗡嗡……”
手機響了。
“景兒,還在做題啊?”寧浩遠的聲音從喇叭里傳了出來。
“剛寫完了。”
“出來遛兩圈,哥請你吃燒烤。”
謝景確實有點餓了,他還沒吃晚飯:“行啊,在哪見面。”
“細亞廣場,別忘了帶暑假作業(yè)啊。”
掛了電話,謝景從書桌上的另一邊翻出六個大厚本,塞進書包。
很重,但是謝景一身輕松,他打開房門,客廳里亮著燈,女人從衛(wèi)生間里走出來,細白的手上滴著水,位置正對著謝景的房門。
嬰兒肥的小圓臉從沙發(fā)上探出頭,奶聲奶氣地叫道:“哥哥。”
謝景忽然就沒那么輕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