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李少天想要離開戲班的請求,老班主和這個幾乎由他一手養大的大弟子之間爆發出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爭吵。</br> 墨里早就料到這個結果,他不想在家里聽著父親和師哥的爭吵,收拾東西去了魯伯那里借住。</br> 魯伯向來寵愛他,比對自己的孫子更加寵愛。聽墨里說了原由,魯伯并不擔心那兩個人的爭吵,他只關心墨里。</br> “讓他們在家里吵,阿貍就在這里住下,等他們什么時候不吵了什么時候再回去。”</br> 本來寬敞的三室兩廳現在擁擠地住著九個人,三對老夫妻帶著各自的孫子孫女在這里落腳,兒子兒媳還得另找地方。墨班主本來還要管著他們全部人的吃住,幾個老人住進了這間由墨班主出錢租賃的房子,堅決不肯再接受別的惠贈。</br> “你爸爸就是太頑固。”魯伯的老伴在廚房里忙著給墨里下面條,魯伯就和墨里坐在一旁小凳子上一邊剝蒜一邊閑聊。</br> “戲班維持不下去,就該關張了,他不該再逼著孩子們。”魯伯說,“墨劇的戲太老了,愛聽它的人也老了,都得服老啊。你大師哥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孩子,他想做什么就要去做,什么時候服過管。你爸爸想用養育之恩拴住他,難啊。”</br> “師哥向來比我聽話,爸爸不會生他氣太久的。”墨里懨懨地咕囔。</br> “小阿貍啊,你才是那個傻孩子。”魯伯哼哼了兩聲,“少天那叫會做人。都說他聽話,去什么酒吧唱歌,搞個什么樂隊,哪個不是他想干就干成了。現在又想去當明星,凈瞎折騰。你不聽話,你就會瞎叫喚,你爸不讓你干的事你一件沒干,讓你干的事你一件沒少干。所以魯伯不讓你跟你師哥玩,那孩子太精明,你可玩不過他。”</br> 魯伯的老伴端著面出來,瞪了魯伯一眼:“你又在孩子們跟前挑撥離間。阿貍別聽他的,少天去酒吧打工他就對少天橫挑鼻子豎挑眼,老頭子討厭的很,別理他。快去洗手,趁熱吃面。”</br> 魯伯咕嚕了兩聲:“老婆子不帶眼看人,我不跟你拌嘴。”</br> 墨里在魯伯家里住了幾天,陌生的單人床讓他每天早上醒來都有一刻的恍忽。</br> 這種恍忽不是現在才開始的,從離開戲園的第一天,早晨的清醒仿佛就成了一件困難的事。他往往需要幾十秒鐘的思索,才能將他的新臥室想起來,格格不入的陌生感覺卻經久不散。這屋子里潔白的墻壁,淺藍色的窗簾,線條簡潔的書桌,造型歐式的大床,無一不是陌生的。</br> 他熟悉的只有那些用褪色的紅漆木頭包裹的窗邊,青色的刻著花紋的玻璃,青石鋪的地板,老式的木頭床架,藤條編的衣箱,木頭做的門栓。他習慣走出臥室就跨進樹蔭掩映的院子,師兄弟們在院子里忙碌地奔走,而不是在面對一個空蕩蕩的冷清客廳。</br> 墨里從前不知道老戲園在他的心里是如此地重要,甚至他可能比他父親更加想念那個古老清貧卻永遠生機勃勃的大房子。</br> 他的父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延續墨家班的事業,而他在懷念那一磚一瓦的靈魂。</br> 父親常說墨家班不是一個地點,不是某一個園子,墨家班是人的集合。只要戲班的人還在,不管在哪里,都是墨家班的傳承。</br> 但這一年間墨里已經送走了太多人,他一個都挽留不了。如今關系最親近的大師哥也要離開,墨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br> 最后留下的,只有他和老戲園的廢墟。</br> 離開戲園的每天晚上,他都會夢到那一片斷壁殘梁,他一直在其中徘徊無法離開,所以才會在該清醒的早晨總是那么混沌,墨里覺得他的靈魂被永遠地困在了老戲園里。</br> 甚至連那些廢墟也是一座幽靈,并沒有具體的所在。老戲園的原址早已建起了新的商場,墨里去過幾次,那兒到處都是熱鬧的施工景象。地產商不會讓它閑置太久。</br> 老戲園的幽靈依存于他的靈魂,又禁錮著他的靈魂。它無法去找別人,因為別人都不想念它,早已將和它有關的一切都拋之腦后。</br> 墨里可以理解師兄弟們為了謀生必須離開的選擇,卻不能接受他們像擺脫了一個牢籠一樣將和老戲園有關的一切遠遠地拋棄。</br> 連李少天也沒有一絲不舍,他只苦惱于怎樣說服蠻橫的父親。</br> 夢境里他的靈魂走過那一片只有他還在想念的土地,月光的清幽撒在四周,將一切映照得高大又陰森,如同狐妖的領地。</br> 他走過碎裂的青石板路,踏上塌了半邊的戲臺。落滿灰塵的幔布自動地拉開,臺下是靜默的桌椅,歪斜的擺放著,顯出頹喪的寂寥。</br> 他一甩手臂,潔白的衣袖飄過眼前,狐妖的戲服出現在他的身上,如同白狐的皮毛所化。</br> 他不用耍一些雜耍般的小把戲,就可以踏出步步生蓮的步姿。</br> 臺上沒有師兄弟們合奏的樂班,臺下沒有客人,身旁沒有那位年輕的道長。墨里需要這些,但是狐妖不需要。</br> 廢墟的幽靈寄生在他的記憶里,他無法離開但可以操控一切。在這里他就是世界的中心,盡管這個世界只有一片廢墟那么大。這里時間遷就他,風在追逐他,結局改寫他,戲詞在唱他。</br> 高傲的狐妖不需要祈求誰的憐憫,強迫誰為他留下,那會使它落入卑微的境地,而卑微會徹底殺死它。</br> 住在魯伯家的幾個清晨,墨里依然醒得很艱難。</br> 在他自己的家里,再一次登門企圖勸服師傅的李少天再一次被罵得狗血淋頭。二人的爭論還沒有停止,爭吵仿佛永遠止境。</br> 他大可以一走了之,沒人拴得住他,卻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說服蠻橫了一輩子的墨班主。</br> 墨里的出現讓他倆都有些意外,他只看向李少天:“師哥先回去吧,我跟我爸談談。”</br> 李少天有些猶豫地看了看墨班主,墨班主看也不想看他,撇開臉重重地哼了一聲。</br> 李少天在墨里的目光中走向門外,走到過他身邊的時候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幫我勸一下師傅。”</br> “放心吧師哥,我什么時候壞過你的事。”墨里笑著讓李少天放心,看著他走了出去。</br> 房門關上,他看向端正地坐在客廳沙發中央的父親,很是無奈。</br> “爸爸,不是我說你,你罵得也太難聽了。”</br> 墨班主脾氣暴躁性子蠻橫是眾所周知的事,戲班里的師兄弟們很少有不被罵的,而且他用墨縣方言的罵詞委實不算好聽。</br> 他把弟子們當兒子一樣隨意,但他們終究不是他的兒子。</br> 李少天不知道墨里用了什么方法勸服師傅,他努力了好幾天也沒能達成的目標,墨里當天就幫他達到了。墨里還親自來他這里告訴他。</br> 李少天在客廳里接待了令他無限感激的師弟,端出洗凈的水果讓他吃。</br> 墨里向來不跟他客氣,窩在沙發里吃著師哥洗的水果又支使得他團團轉,半天李少天才得空坐下來。</br> “阿貍,師傅真的不生我的氣了?你是怎么勸服他的?這兩天我被他罵到懷疑人生了要。”</br> “你終于也體驗了一把來自老班主的怒火,知道我和師兄弟們的感受了吧。”墨里斜著眼睛看他,“勸他很簡單啊,我說他再這樣留你就要反目成仇了,他白替別人養大一個兒子,還教會他一身本事,以后師哥賺了大錢也沒他的份,他就害怕了。”</br> 李少天笑著搖頭:“你又胡說八道。”</br> “哪一部分?賺大錢沒他的份還是反目成仇?這不是一回事么。”</br> 李少天看向漫不經心看著電視的墨里:“阿貍,你是不是生師哥的氣了?”</br> “道長何出此言吶?”墨里拖著戲腔,柔和的嗓音唱出一句戲里的念白。他隨便一唱,居然比之前每一次登臺還要韻味十足。</br> “反目成仇的話不要亂說,那是不會有的事。”李少天抬手想摸一摸師弟的頭頂,墨里卻突然不耐煩和他說話了,把懷里的果盤放下就朝外走去,一如繼往的任性行動。</br> 李少天下意識地去攔他,墨里卻像只不情愿被人抱起的貓,直著手臂又推又踹,臉上顯出幾分狠意,看向他的目光甚至有些仇恨。</br> 李少天心里一驚,不敢再攔,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墨里跑了出去。</br> 方琳從臥室里走了出來,抱起手臂看向李少天:“跟你師父吵都面不改色,聽他說了幾句話你就覺得愧疚了?天哪,你那個師弟真是個操控人心的好手,唱念俱佳。”</br> 李少天不置可否,拿起遙控器把墨里剛才看的電視節目關了。電視里正在播放的就是他們選秀的比賽。</br> 李少天以為墨里生他的氣了,還不知道怎么才能哄好,沒想到墨里到下午就忘光了中午的不愉快,建了一個QQ群把師兄弟們都拉進來,興致勃勃地動員大家給李少天投票。</br> 李少天在節目中的好成績在所有師兄弟的預料之中,主持人管這叫晉級。下面勝利者們就要離開墨縣,去往更加廣闊的世界,去和更多的人爭奪名利地位。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