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發(fā)現(xiàn)那些人眼神一清，頭頂升騰起模糊的灰霧，那灰霧在天花板上匯成一團，然后以某種角力之后掙脫束縛的感覺快速隱入通風(fēng)口。然后我身邊的人就齊齊倒下了。束縛著我的綁帶也都啪地一聲斷掉了。
    我跳起來跑到窗邊，小黑蹲坐在窗框上，很嚴肅地看著章立天，豎著尾巴。章立天終于收起了那副讓人看了就不爽的勝券在握。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有一些黑色的筋絡(luò)在皮膚底下若隱若現(xiàn)，仿佛有蛇在游走。然后他開口，對著我的方向說了一句很長的話。
    不是人的話。
    那種聲音也不是人發(fā)出來的，就像來自地獄，自帶混響。
    而小黑回應(yīng)道：“喵喵喵~”
    然后章立天就在我們眼前消失了。我站在二樓，視野比較開闊，我發(fā)現(xiàn)他消失的一瞬間，又在兩百米開外出現(xiàn)，裹緊了長風(fēng)衣匯入了人群。要不是他頭頂那一團灰霧，我很難辨認出它。
    這個時候接近飯點，工地上的人不多，但是留下來的全都目睹了這詭異的一幕。但是令我驚訝的是，在一切復(fù)歸平靜之后，竊竊私語或者上前來詢問我的人，一個都沒有。甚至盧道石和皮章都沒有問我一句，他們的舉動就好像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我伸手就把要往樹上跳的小黑提溜著后頸捉回來，與它大眼瞪小眼。
    “柳無空！”
    “喵~”
    “喵你個頭啊喵，不許再裝了！”
    我作勢要打它，它卻不躲，扭動著小小團團的身體湊上來舔我的手指。我打哪兒，它殷勤地舔哪兒，我靠。我打不下手了，它就歪著腦袋賣一下萌，專心致志給自己舔毛去了，還用爪子洗一下臉。
    “我說柳無空……你的本體別真是只貓妖吧……”
    小黑發(fā)出愉悅的一聲“喵~”，蹦蹦跳跳竄到樹干上抓蟬去了，還用小胡須戳人家，最后被突然開叫的蟬嚇得蹦起來，一溜煙躲到我懷里。
    好吧，這一定不是我室友，我室友智商才沒那么低。
    中午我跟皮章、盧道石出去吃飯的時候，醫(yī)務(wù)室里那些人已經(jīng)醒了，他們乍一睜眼都混混沌沌的，不明白自己怎么在醫(yī)務(wù)室里。我什么都不敢跟他們說，讓他們自己走了。
    后來我們?nèi)顺鋈コ燥垼乙呀?jīng)準(zhǔn)備好回答他們的任何問題，但他們還是沒有問。我也不好自己提上午的事兒，我覺得有哪里不對勁，他們的態(tài)度。
    后來我又在寢室里睡了一下午，沒等到我室友，小黑也不知道上哪兒野去了。到太陽落山，我接到任興的電話：“在哪兒？”
    “在寢室啊。”
    “出來，我在校門口。”
    我在流光溢彩的街頭看到任興那輛停在角落里的車，心里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任興開的是一輛二手紅色雪鐵龍，他老不洗，又開著到處跑，車看上去臟臟的，擋風(fēng)玻璃卻剛換上，锃亮放光，整體很不搭調(diào)。我朝著那輛車走去的時候，覺得我心中的那股陌生感，就來源于此。
    坐上車，我問他去哪兒，他說去看海。
    我喲了一聲：“人民警察，今天很有雅興嘛。”
    任興笑笑，不說話。
    “你不是今天被局里叫去了么，怎么這么就被放回來？”
    “要陪你啊。”
    “等等……今天早上你不是還發(fā)誓要拋棄我這個死人妖么？！”
    “我有說過么？”他從后視鏡里盯著我，眼神一瞬間有點冷。
    “賴得倒是快……”
    任興的三角巾拆掉了，只留下固定夾板和石膏，能自己換擋，不需要我再干什么事兒，所以我百無聊賴地去調(diào)車上的收音機，但是無論調(diào)到哪個頻道都是茲茲的雪花聲。任興拿了盤cd讓我放進去聽。里頭的歌都七老八十了，還有《情非得已》。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四周都是海潮。車在搖，海浪拍打在車身上，讓人感覺好像在船上。
    我一下子就驚醒了，連滾帶爬打開車門，海水立刻柔柔地涌進來，把我的褲子鞋子全打濕了。我大叫著任興的名字跳下車，一抬頭，就看到任興卷著褲腿倚在前車蓋上看著我，眼睛在月光下溫柔似水。
    “你怎么把車開海里去了？“我脫掉鞋子，要往岸上走。這里是沙灘的外側(cè)，離干燥的地面大概有三十米的距離。如果是臺風(fēng)天，一個大浪打來可能會把人卷走。
    任興無聲地追上來，搶過我的鞋丟進了車里。“陪我看一會兒海。”他從背后抱著我的腰說，柔軟的黑發(fā)摩挲著我的頸間，是依戀的姿勢。
    我記得正常的看海不都是在沙灘上燒烤、喝啤酒、打一炮什么的么？感覺被騙了呢。但是我沒有辦法拒絕這樣憂郁小文青的人民警察，沒做什么心理斗爭就任由他牽著我的手，往海里走。月光很好，也有幾點閃爍的星星，但是大海依舊晦暗得看不分明，只看到一抹抹的黑塊不停地游移，頂端是海潮那白色的細線。我估計夜已經(jīng)很深了，正是漲潮的頂點，海潮涌過來的時候，我搖搖晃晃站不穩(wěn)，可是任興堅如磐石，抓著我的手也好比鐵鉗，毫不放松，所以我只能由著他帶我越走越深。等到海水及腰的時候，我有點害怕了，甩開了他的手，“喂，你還要走到哪里去呀！不會是想跟我殉情吧！”
    任興低笑了一聲，“我倒是想。”
    我直覺今天任興有點怪怪的，碰了碰他的手指，“喂，你怎么了？突然要來看海，又往海里鉆。”
    他沒有回答，重新握住我的手搓了搓，“很冷么？”
    “大半夜泡在海水里能不冷么？”
    任興又淡淡地笑了，笑容有點無奈又有點寂寥，比這晦暗不明的大海還要荒涼。
    “我有點想回家了。”他望著大海說。
    “你家在海邊？沒聽你說過，我家也在海邊。”
    任興環(huán)住了我的肩膀，滿腹心事地親吻了我的鬢發(fā)，“我們住在一處。”
    頓了頓又說，“想和你一起回家了。”
    “那就回啊……你那車還發(fā)動得起來么？”
    任興搖搖頭，垂下了頭：“都壞了。”
    接下來的十分鐘，他保持著那個動作，一動不動。
    落潮開始了，潮水一步一步后退。我突然望見遠處有亮晶晶的光點，不知道是漂浮在海上還是漂浮在天空中。然后光點越來越多，隨著海潮起伏，就好像是誰一下子開起了開關(guān)，一時間這些小燈全都亮了起來，整片大海上都是溫柔又安靜的青藍色。
    我搖了搖任興的胳膊：“那……那是什么？”
    任興笑：“今年剛出生的小水母。”
    接著，我在發(fā)光水母照亮的海域，看到了一些此前從來沒有見過的生物。發(fā)光的海藻、巨大又美麗的皇帶魚、叫不出名字的奇異生物，它們的個頭比照我們之間的距離，實在讓人心驚。據(jù)我所知越是巨大之物越是居住在海底，它們怎么能承受浮出淺海帶來的壓強變化呢？更何況近幾年沿海都污染得很厲害，而現(xiàn)在這黝黑的潮水在水母的光度下幾近透明。這副美景實在是美得虛幻。
    我靠在任興肩膀上看了一會兒。他問我喜歡么，我說喜歡的，但是冷，他終于肯往回走了。上了岸，我們的褲子全濕了，我還穿了牛仔褲，特別沉，他就蹲下來背我。我這么大個大老爺們哪能讓他背呀，必須欲拒還迎，任興二話不說，把我倒扛起來就走，走到堤壩外，找了家小旅館。我直覺有什么黃暴的事要發(f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