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蘅在星巴克里打開電腦，把電話錄音上傳云盤。</br> 然后他點進學校圖書館的電子資源庫，搜索「唐國木?鮑磊」。</br> 結果不出所料。從2011年到現在，唐國木和鮑磊聯合發表過9篇論文，最近一篇發表于去年12月。唐蘅面無表情地下載了那篇論文，只見署名處寫著：鮑磊??漢陽理學院?社會學系</br> 如果當年唐國木真的壞他好事，還把他踢出項目組，使他顏面盡失。</br> ——那這些年來他怎么會繼續和唐國木合作？</br> 唐蘅合上電腦，深深換了一口氣，對李月馳說：“我們得去趟街道口。”</br> 李月馳沉默片刻：“去吧……”</br> 漢陽理學院位于洪山大學城，做地鐵到街道口，步行二十分鐘可到。他們兩個昨晚到達武漢，住在漢街，今天上午又去找龍娟，一路上，始終沒路過大學城。按說洪山大學城是唐蘅最熟悉的地方，他住過好幾年的房子甚至就在漢大。然而，從東到西沿著珞喻路前行，他不知道，兩側街景是否如舊。記憶里的光谷尚且破敗，經過漢陽體育學院、經過六二七醫院、經過亂糟糟的廣埠屯電腦城，便是師大北門和漢大南門，繼續向西，夜晚的群光廣場熠熠生輝，下一站，寶通寺。</br> 他和李月馳曾在寶通塔里接吻，然后決定在一起。</br> 自虎泉至中南路，二號線短短五站，記憶的密度太大、太大了。</br> 以至于他和李月馳心照不宣似的，誰都不提那些地方。</br> 走出星巴克，唐蘅想要牽李月馳的手。</br> 然而李月馳攥著手機沒動，兩秒后忽然說：“這是找你的嗎？”他的手機又在振動，屏幕上顯示一串陌生號碼，歸屬地武漢。</br> “我不認識……”唐蘅陡然緊張起來，“是唐國木——他換了號？！”</br> 李月馳騰出另一只手牽住唐蘅，然后按下接聽鍵，開免提。</br> “喂……”一道年輕的男聲傳出來，急吼吼地，“是李月馳么？你們在哪？我回武漢了！”</br> 兩人齊齊愣住。</br> “喂？！”</br> “是我……”唐蘅難以置信，“蔣亞——你回武漢了？”</br> “他媽的我敢不回嗎，大哥，你手機怎么回事！打你號碼打不通！”</br> “我手機……暫時沒用。”</br> “我服了，你在貴州給我來句「回武漢」，然后人就失聯了——我他媽屁滾尿流飛回來，都做好看新聞的準備了！”</br> “看什么新聞？”</br> “你沖冠一怒為紅顏，宰了唐國木啊！”</br> “…”唐蘅無言片刻，“暫時不會……”</br> “行了不廢話了，你們在哪？”</br> 四十分鐘后，唐蘅和李月馳回到漢街。</br> 蔣亞訂的酒店就在他們隔壁。</br> 看見他的第一眼，唐蘅甚至沒有認出他。六年前的蔣亞身材健壯，由于打鼓的原因，手臂肌肉非常結實。加上那一頭紅毛和渾身上下的奢侈品logo，人群中，他總是最顯眼的一個。而眼前這個站在酒店門口低頭抽煙的男人，黑發，微胖，穿一身中規中矩的純黑色運動外套。</br> “操——兒子！”蔣亞看見唐蘅，把煙頭一掐，飛奔著撲上來。唐蘅暗想，這家伙江山易改，本性難移。</br> “松手……”他摟得太用力，以至于唐蘅發音有些困難，“你肚子頂著我了。”</br> “干嘛，一見面就人身攻擊？”蔣亞摸摸自己的小肚腩，“我這不是天天坐著做實驗……哎你怎么不顯老啊？”</br> 唐蘅正欲開口，他又欠嗖嗖地補充道：“外表不顯老，但氣質真是不一樣了，整挺嚴肅呢。”</br> 唐蘅看著他的臉，有剎那恍惚。</br> “哎……”蔣亞望向李月馳，“咱們好久不見了。”</br> 他和李月馳短促地擁抱了一下，李月馳也說：“好久不見……”</br> “去吃點東西吧？”蔣亞摟著唐蘅的肩膀，“我餓死了……”</br> 于是三人又來到早上的小店，時近中午，蔣亞點了幾個菜，問他們喝不喝啤酒。唐蘅搖頭道：“你們喝吧……”</br> 李月馳同樣拒絕道：“下午還有事……”</br> “一個個的，都變文明人了……”蔣亞嘟囔，“那我也不喝了。”</br> 沒有酒，只好喝茶，苦澀的鐵觀音入喉，蔣亞看看唐蘅，又看看李月馳，小聲問：“你倆現在……什么情況？”</br> “朋友……”李月馳說。</br> “哦——”蔣亞像是松了口氣，“那咱們碰一杯吧，哥幾個六年沒見了。”</br> 三人茶杯相碰，清脆一響。唐蘅有些茫然地想，為什么李月馳說他們倆只是「朋友」？</br> 他真是這樣想的？可昨晚——昨晚李月馳還吻過他。</br> 服務員把菜送上來，蔣亞吃得風卷殘云，一邊吃一邊很悲憤地說：“我真想把我家樓下中餐館的廚師叫過來，媽的他做那些也配叫chinese?food？”</br> 唐蘅沒什么胃口，捧著茶杯說：“那你多吃點……”</br> “你不吃？我不信澳門的飯菜比這好吃，上次我去香港開會，哎喲喂那些粵菜，淡出個鳥。”</br> “我早上吃得多……”話雖如此，唐蘅還是夾起些許涼拌藕帶，“不過這種東西，別的地方也吃不到了。”</br> “是啊，我可太想了，做夢都想。”</br> 曾經再親密不過的朋友，六年不見，也會感到絲絲尷尬。</br> 尤其是，唐蘅察覺到，蔣亞小心翼翼回避著談起以前的事。</br> 尷尬感持續到他們走出小店，蔣亞問：“你們去哪？”</br> “去找一個人，你是不是困了？”唐蘅說，“困了你就先回酒店。”</br> “我還行，飛機上睡夠了——我和你們一起去吧。”</br> 唐蘅第一反應是“不用……”這些事太復雜，他不想把蔣亞牽扯進來。然而還未開口，卻聽沉默許久的李月馳說：“謝了，那就一起吧。”</br> 地鐵上，蔣亞攬著唐蘅低嘆一聲：“我真的被你嚇死了……就怕你一沖動，出點什么事。”</br> 唐蘅說：“不至于……”</br> “不至于？那是你……哎，反正，無論這次發生什么，你都給我挺住了，行嗎？”</br> “放心，挺得住。”</br> 蔣亞似乎還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口，只是用力摟了摟唐蘅的肩。</br> 唐蘅側臉看向李月馳，他站在距他們幾步之遙的地方，正直直盯著面前的欄桿，仿佛在走神。</br> 唐蘅不知道為什么，自從見到蔣亞，李月馳對他便不再像之前那樣親密了。他不怎么和他講話，不再牽他的手，甚至走路時也和他保持著一兩步的距離。</br> 地鐵到達街道口，熟悉的報站聲令唐蘅心跳加速。</br> 街道口的人比以前更多了。行至地上，蔣亞忽然「誒」了一聲，拍拍唐蘅的手臂：“你看，現在還有啊。”</br> 是賣花的老婆婆，此時正值春天，老婆婆挑著扁擔在地鐵站門口賣梔子花，一捧一捧，也賣串成手鏈的黃桷蘭，清香撲鼻。</br> 以前他和李月馳在一起的時候，春末夏初，李月馳偶爾買一束梔子花，放在他們的出租屋里。那時的梔子花是三塊錢一捧，不知現在是什么價格。</br> “走吧……”李月馳聲音淡淡的。</br> 唐蘅回過神來：“哦，好。”</br> 三人來到漢陽理學院，這是一所三本大學，校園非常小，因此他們不費力氣就找到了社會學系辦公室。按照之前商量好的，李月馳把手機遞給唐蘅，低聲說：“我在那邊操場等你們。”</br> 蔣亞緊張道：“那我能去么？我又不認識那人……不會露餡吧？”</br> “你跟上去，在辦公室門口等他。”</br> “哦……行。”</br> “唐蘅……”李月馳頓了頓，又說，“唐國木可能和他通過氣了，你做好心理準備。”</br> 唐蘅：“我明白……”</br> 唐蘅打開錄音功能，然后把手機揣進兜里。蔣亞站在走廊拐角，這一次，只剩唐蘅一個人。</br> 他站在鮑磊的辦公室門口，捏了捏眉心，強迫自己冷靜。</br> 敲門，鮑磊的聲音傳出來：“請進……”</br> 唐蘅推門進去，面無表情地望向辦公桌前的男人：“鮑師兄，還記得我嗎？”</br> “你——啊，師弟！”鮑磊霍然起身，滿臉驚訝，“你怎么來了？你不是在澳門嗎？”</br> 他還不知道。唐蘅想。也對，事發突然，唐國木大概還來不及聯系鮑磊。</br> “我來找師兄，有點事情……”唐蘅神情肅穆，“關于唐老師……”</br> “唐老師——唐老師怎么了？師弟你坐下說。”</br> 唐蘅站著沒動：“你這方便說話么？”</br> “方便，方便的。”鮑磊連忙把辦公室的門關緊了。</br> “有幾個記者在調查當年田小沁墜樓的事，李月馳這人你還記得吧？他出來了……”</br> “什么？”鮑磊皺眉，“是李月馳找的記者？”</br> “對，而且是幾個做自媒體的自由記者，影響力很大。”</br> “那——那怎么辦？”鮑磊說完，想起什么似的，又搖搖頭，“不，師弟我和你說，當年田小沁的事兒學院是公布了調查報告的，寫得清清楚楚！總不能幾個記者說什么就是什么！”</br> “學院的報告有幾句真話，你不清楚？”</br> “但是……”</br> “那幾個記者倒也不會真把大伯怎么樣，最多寫篇報道，鬧一陣。但你知道當年田小沁墜樓的疑點還是很多，比如她墜樓當天遺體就火化了，沒經過家人同意；比如她和大伯的關系，比如——你。”</br> “關我什么事？！”鮑磊表情大變，“她跳樓的時候我都不在學校！”</br> “你追過她，而且追得比較……緊。李月馳也知道這件事，對吧？”</br> “那還不是唐老師的意思！”</br> “大伯就是想讓你幫個忙，他不好意思開口，叫我來。”</br> “幫什么忙？”</br> “你追田小沁的時候還是學生，比起導師騷擾學生，學生騷擾學生總不算什么……”</br> “怎么……”鮑磊僵硬地笑了一下，“唐老師這是讓我背鍋哪？”</br> “你別緊張，學院也未必真的會重新調查這件事，只不過，你知道，去年新換了一任校長……”</br> “師弟，唐老師這也，這也太不講道理了……”鮑磊顯然急了，“他干過什么事咱們心知肚明，我也不是第一個幫他的人，田小沁之前還有個女博士……憑什么是我？就因為我資歷淺？”</br> “那畢竟是好久之前的事了。”</br> “我幫了他多少？他自己不愿干的事，都是我幫他干！就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他和田小沁去賓館，是我用身份證開的房！”</br> “所以才想請你好人做到底。”</br> “這事我管不了……”鮑磊的語氣非常焦急，“我真沒那本事！我現在就一講師，替他背這個鍋，我就全完了！”</br> 唐蘅沉默片刻，說：“那就算了，師兄，你不愿意我也不能強迫你。”</br> 鮑磊雙手握住唐蘅的右手：“不是不愿意，我有心無力啊，師弟。你幫我給唐老師解釋一下行嗎？不，我自己來，我現在給他打電話——”</br> “別，這幾天他正忙，身體也不好。”</br> “那……”</br> “我會和他說明白的……”唐蘅起身，“我先走了……”</br> “師弟！”鮑磊連忙攔住他，“你……留個電話給我！”</br> 唐蘅竭力忍了忍，低聲報出一串數字。</br> 鮑磊可能嚇懵了，唐蘅走出辦公室，他甚至沒有送。蔣亞從拐角處探出個腦袋，用氣音問：“怎么樣？”</br> 唐蘅把錄音保存，手機遞給他：“拿好……”然后徑直走進衛生間，把水龍頭開到最大。</br> 他非常用力地將鮑磊握過的右手搓洗一番，抬頭看見鏡子里的自己臉色煞白，汗水把鬢角的頭發打濕了，而他的后背也是一片冷汗。</br> “唐蘅……”蔣亞跟進來，摟摟他的肩膀，“你沒事吧？”</br> “沒事……”唐蘅啞聲說。“快走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