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早上，沒有人愿意起床。</br> 尤其是武漢的十二月——昨天半夜又下了一場雨，冰冷的空氣濕漉漉地粘在皮膚上，那感覺別提有多難受。唐蘅從枕頭下面摸出手機，勉強把眼睛瞇開一條縫，看見屏幕上顯示“08:12”。</br> 糟糕。</br> 果然身邊已經空了，李月馳的被子蓋在他身上，電熱毯也被關掉。這是李月馳的習慣，他說電熱毯開久了不安全，所以每次他起床去上課的時候，都會把電熱毯關掉。</br> 然而他們睡覺時電熱毯是一直開著的，難道多個一人，電熱毯就更安全一些？</br> 唐蘅皺了皺鼻子，聞到牛肉粉的香味。</br> 這學期他只有一門課，在下午，所以不用早起。幾乎每次在出租屋過完夜，都是李月馳把早飯買回來。昨晚睡下時唐蘅悄悄定了個七點整的鬧鐘，想爬起來給李月馳買頓早飯。</br> 結果又失敗了……</br> 唐蘅伸了個懶腰，小腿蹭到滑溜溜的羊毛衫。這也是李月馳的習慣，武漢的冬天實在太冷，他出門前總是把唐蘅的毛衣和秋褲塞進被窩，這樣唐蘅起床穿衣服的時候，它們都是溫暖的。</br> 唐蘅慢吞吞地穿好衣服，牛肉粉盛在保溫桶里，揭開蓋子的一瞬間，辛香的熱氣涌上來。大份襄陽牛肉粉，又加一個煎蛋。</br> 這個時間，李月馳已經開始上課了。</br> “媽，”唐蘅被牛肉燙得含糊了一下，“你到機場了？”</br> “煩死了，晚點五十分鐘，”付麗玲問，“你起床了？這么早？”</br> “嗯……昨晚睡得早?！逼鋵嵶龅搅肆璩績牲c半，現在腰還是酸的。</br> “真乖，我可能趕不上中午吃飯了，你記得把禮物拎過去啊。”</br> “我能不能不去？”唐蘅煩道，“等你回來了再請他們吧?！?lt;/br> “我肯定要再請他們的呀，但是今天張院長生日，咱們得把禮物送到了，”付麗玲頓了頓，語重心長地說，“這個月最大的訂單就是張院長介紹的，這可是個大人情，寶貝，人情往來就是這樣……”</br> “好好好，我知道了，”唐蘅連忙說，“中午我過去?！?lt;/br> “嗯，分清楚了，棕色那袋是給張院長的，紅色那袋是給他太太的?！?lt;/br> “知道了——”</br> “你在吃飯？”</br> “啊，”唐蘅有點心虛，“是啊?！?lt;/br> “阿姨這么早就來啦？”</br> “沒有，是我……我自己弄的。”</br> “真的假的，”付麗玲笑道，“我們唐蘅都會做飯了！”</br> “就煮了包方便面……”</br> “方便面？”付麗玲一聽這話，立刻嚴肅起來，“這種東西最沒營養了，怎么能當早飯吃！”</br> “偶爾吃一次?！?lt;/br> “以后別吃了啊，”付麗玲說，“要不我和阿姨商量商量，叫她早晨也來給你做頓飯？”</br> “不用！”</br> “嗯？”</br> “我很少吃早飯……不說了，蔣亞在樓下喊我。”</br> “別忘了中午送禮?！?lt;/br> “放心吧！”</br> 唐蘅掛掉電話，長長吁了口氣。</br> 差點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br> 自從租下這間房子，他和李月馳便越來越頻繁地留宿于此。別的都還好，唯一麻煩的是他要時刻提防付麗玲突然從上?；丶?。為此他還和蔣亞串好了口供——如果付麗玲發現他沒在家住，就說是睡在蔣亞家了。</br> 當時蔣亞欠搜搜地說：“親愛的，你媽不會以為咱倆搞對象吧。”</br> 唐蘅：“……”</br> 李月馳接過手機：“看上去不像?！?lt;/br> 蔣亞立刻就慫了：“哎！哥！我開玩笑的！”</br> 誰叫他指望李月馳幫他做作業呢。</br> 唐蘅吃完牛肉粉，刷了保溫桶，又把空調調高一度。八點四十五分，李月馳應該下課了吧。</br> 唐蘅的手縮在袖子里，只露出一根食指，一下下敲擊手機按鍵：</br> 我吃完飯啦，中午經濟學院院長過生日，我得去幫我媽送禮，不能去接你下課了:(</br> 下午和蔣亞他們排練，晚上去長愛演出，咱們去哪吃晚飯？</br> ?。ㄒ院蟛挥眉蛹宓?，撐死我了）</br> 沒過一分鐘，李月馳的電話打過來。他那邊靜悄悄的，早課的課間總是如此——大家都在補覺。</br> “晚上可能來不及吃飯，”李月馳說，“唐老師叫我和小沁開會?！?lt;/br> “??？不是前天才開過嗎？”</br> “好像有個新的項目，我也不是很清——”李月馳話沒說完，忽然喊了句“老師好”，幾秒后，他低聲說：“剛才看見宋老師和安蕓了。”</br> “老安好像在給宋老師做助教?！?lt;/br> “嗯。晚上我去‘長愛’等你?！?lt;/br> “行?！币簿褪钦f等到晚上才能見面了……</br> “演出的時候，”李月馳好像笑了笑，“悠著點蹦，聽見沒？”</br> 唐蘅臉一熱：“我蹦得動！”</br> “昨晚不是這么說的。”</br> “我說什么了？”真的記不起來了，那時候又累又爽，腦子像一碗漿糊。</br> 李月馳不答，只是笑著說：“我去上課了?！?lt;/br> 中午，唐蘅拎著禮物去了張院長的生日宴。大伯和伯母也在，唐蘅送了禮，坐到伯母身邊。</br> “小蘅，”伯母把手機揣進兜，“你媽沒來？”</br> “她飛機晚點了。”</br> “哦，”伯母點頭，“那你多吃點。”</br> “吃飽了，我下午得去排練?！?lt;/br> “哎，你才吃了幾口？”</br> “您幫我和大伯說一聲，”唐蘅朝他們那桌望去，見安蕓跟著安教授，正在向張院長敬酒，“我先走了?！?lt;/br> 其實唐蘅也不知道為什么，伯母和大伯是分開坐的。按說這種場合夫妻倆應該坐在一起，就像安教授一家。張院長的生日宴擺了四桌，大伯坐在張院長那桌，而伯母卻坐在離他們最遠的桌子上。</br> 可能是伯母不想和他們交際。唐蘅聽大伯抱怨過她對人情來往太冷淡，“她呀，心思全用在貓貓狗狗身上！”</br> 唐蘅回家洗了個澡，把在飯店染上的煙味飯味洗掉了，換上新的毛衣。然后他背起吉他，坐地鐵去排練室。</br> 蔣亞和安蕓正在吃披薩，見了唐蘅，安蕓罵道：“你他媽怎么溜得那么快？”</br> “廢話，”唐蘅說，“他們能吃到下午三點。”</br> “你叫上我??！我走的時候又被老頭訓了半天！”</br> “我看你在敬酒?！?lt;/br> “就他媽有病，”安蕓煩躁道，“我爸是不是腦子不清楚了？沒見過帶著女兒敬酒的！”</br> “安哥，”蔣亞大口咀嚼著披薩，“我看你爸早就把你當兒子了?！?lt;/br> “滾。”</br> 他倆吃飽喝足后，三人開始排練。十二月一號是周黑鴨校園樂隊大賽開始的第一天。湖士脫不出所料地通過了海選，五十只樂隊分成五組進行現場演出，下周五，他們就要登臺比賽了。</br> 唐蘅并不覺得緊張，畢竟他們已經有太多登臺演出的經驗。倒是蔣亞一反常態地勤奮起來，天天打電話問他和安蕓去不去排練。</br> “蔣亞！”安蕓放下貝斯，抬手抹了把腦門上的汗，“你今天怎么了？”“沒怎么啊?！?lt;/br> 唐蘅說：“這里你打錯第三次了?！?lt;/br> “好好好，我錯了，”蔣亞舉手投降，“露露昨天半夜跑我家發瘋?！?lt;/br> “露露？”唐蘅愣了一下，才想起是蔣亞已經分手的前女友，“她干什么？”</br> “能干什么，傾訴思念之苦唄。”</br> 安蕓翻個白眼。</br> “真的，”蔣亞滿臉無辜，“我也沒想到我魅力這么大啊。”</br> “你等著吧，”安蕓說，“就你造那些孽……早晚被人給閹了?！?lt;/br> “靠，最毒婦人心啊你?！?lt;/br> “我洪山鐵T?！?lt;/br> “鐵T真的沒一個好東西……”</br> “打住，”唐蘅在琴弦上掃了一下，“繼續吧?！?lt;/br> 他們排練的是達達樂隊的《南方》，打算比賽的時候就唱這首。其實這歌并不好唱，倒不是說技巧有多復雜，而是主唱彭坦的聲音實在太純凈太有辨識度了，老布提醒他們說，小心搞成個低配山寨版。</br> 但他們三個一致決定就唱這首，因為喜歡。并且《南方》唱的正是武漢，也合適。</br> 那里總是很潮濕，那里總是很松軟。</br> 那里總是很多瑣碎事，那里總是紅和藍。</br> 我第一次戀愛在那里，不知她現在怎么樣。</br> 我家門前的湖邊，這時誰還在留連。</br> ……</br> 排練了整個下午，唐蘅已經有些累了。今晚“長愛”的客人也不多，他便坐在高腳凳上，握著話筒，閉了眼睛唱這首歌。吉他交給安蕓去彈，蔣亞的鼓點又出了錯，不過沒關系。這首歌他唱了太多次，以至于身體已經形成某種本能反應，不過腦子便能唱出那些歌詞。他甚至可以一邊唱歌一邊走神——為什么是紅和藍呢？武漢有很多紅色和藍色嗎？他覺得這句歌詞應該改成“那里總是紅和綠”，武漢當然有很多綠色——碧綠的山，深綠的湖，還有學校里滿墻滿墻的爬山虎，以及樹干上又厚又濕的青苔。至于紅色，他也說不出來哪里有大片的紅色，卻覺得武漢就是紅色的，也許是因為浩蕩的長江，也許是因為夏季酷暑冬季嚴寒，武漢這地方連氣溫都大起大伏，這個城市像最濃的深紅色，最飽滿，最熱烈。</br> 李月馳也是紅色的。他們關著燈**的時候，李月馳的呼吸拍在他耳畔，溫暖又急促。他們渾身上下都是汗水，電熱毯又很熱，他好像陷進了一片無邊無際的紅色之中。</br> “唐蘅，”蔣亞從背后推他一下，“下班了！”</br> “哦——”唐蘅這才反應過來，歌已經唱完了，臺下觀眾們都在鼓掌。</br> “服了，”蔣亞說，“這也能走神?！?lt;/br> 三人走下舞臺，蔣亞和安蕓去休息室，唐蘅則徑直向吧臺走去。他一眼就看見了，李月馳背著背包，坐在那里。</br> “干什么呢?！敝車际侨?，唐蘅只能拍拍他的肩膀。</br> “給你干活。”</br> “啊？”</br> “有人想向你表白，”李月馳舉起一沓便利貼，笑瞇瞇地說，“先在我這登記?！?lt;/br> 唐蘅愣愣地接過，發現上面真的寫了兩個女孩的名字，后面還跟著電話號碼和年齡。</br> “你唱歌的時候，她們一直在討論你有沒有女朋友，以及怎么要你的號碼?！?lt;/br> “哦……”唐蘅連忙說，“我絕對沒給過！”</br> “她們知道你不給。”</br> “啊?！?lt;/br> “所以就在想辦法——有個說可以通過蔣亞下手，另一個說干脆直接去堵老布?！?lt;/br> 唐蘅：“……”這種事還真有人干過。</br> 李月馳一本正經地說：“我告訴她倆我是你的秘書，想表白可以在我這登記。”</br> 唐蘅想笑，堪堪忍住了：“他們真信?。俊?lt;/br> “起初不相信，我說可以先留下姓名號碼，七個工作日之內電話通知?！?lt;/br> “哎——”唐蘅忍不住拽了下他的袖子，“你怎么這么蔫壞呢。”</br> 李月馳也笑了，低聲說：“情敵太多，沒辦法。”</br> 這時安蕓和蔣亞也收拾好東西過來了，他們照例從后門離開，一路上安蕓都在打電話。巷子里黑黢黢的，身邊又都是自己人，唐蘅便和李月馳牽著手走路。</br> 幾分鐘后，安蕓掛掉電話。蔣亞八卦地問：“哪個妹妹??？這大晚上的?！?lt;/br> 安蕓沒理他，又走幾步，忽然說：“李月馳，唐老師讓你們進了新的課題組？”</br> 李月馳“嗯”了一聲。</br> 蔣亞說：“你們這一天天的，還挺忙?！?lt;/br> 他自然沒聽出安蕓的話外之音，唐蘅卻反應過來了，問安蕓：“沒叫你進去么？”</br> “對，”安蕓的語氣很平靜，“沒叫我。那個課題組是研二學生在做的，和外面的公司合作，事兒很多?！?lt;/br> “今晚開會的時候唐老師提到你了，”李月馳說，“他說你會跟著安老師做項目，所以不參加我們的?！?lt;/br> 安蕓停下腳步：“你不覺得……太早了嗎。”</br> 李月馳：“什么？”</br> “這才剛開學，我們才讀了幾個月研一，唐老師就讓你倆參加研二學生的課題？那個課題挺麻煩的，工作量也大，我之前就聽師姐吐槽過。”</br> 李月馳沉默幾秒，問：“你的意思是？”</br> 唐蘅也茫然地看向安蕓，他知道安蕓不是那種會為了一個名額斤斤計較的人，所以想不通她這番話用意何在。然而巷子里的燈光實在太黯淡了，雖然離得很近，但他看不清安蕓的表情。</br> “我也沒別的意思……唐老師肯定有他的考慮，”安蕓笑了一下，“就是給你們提個醒，那個項目挺難做的，和外面的人打交道嘛，涉及到很多利益往來，你……你多幫幫小沁，好嗎？”</br> 不待李月馳回答，蔣亞先哼哼起來：“行啊老安，還挺憐香惜玉哈?！?lt;/br> 安蕓說：“你閉嘴，”轉而對李月馳說，“這事兒拜托你了。”</br> 李月馳干脆道：“我會的?！?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