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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BPD

    這是唐蘅第一次從他口中聽見那三個字——忘掉我。</br>  不是“結束了”,不是“你滾吧”,而是——忘掉我。他知道這只是一種修辭,目的大概是叫他放下過往種種糾纏——忘掉你?唐蘅渾渾噩噩地抬起頭,注視著李月馳的眼睛:“我差點就,真的能忘掉你了。”</br>  李月馳說:“那很好。”</br>  “不……不好,”唐蘅用力咳了兩聲,覺得有根鉗子伸進喉嚨,把聲音一寸一寸扯出來,“我說的‘忘掉你’,是,字面意思的‘忘掉’。”</br>  李月馳愣了剎那,神色微變。</br>  “就是,我記不住你了,知道嗎?”唐蘅低頭盯著自己蒼白的指尖,“有一天我睡了一覺,醒來就不記得你了。我也不記得我會彈吉他,因為我的手指已經沒有繭子了,我說不出自己在哪個學校念的本科,說不出我家在什么地方……李月馳,我差點把你的名字也忘了。”</br>  李月馳狠狠摁住唐蘅的肩膀,表情變得很可怕:“這是怎么回事?!”</br>  “他們說這是一種病,”唐蘅恍惚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但我不同意。”</br>  那個滿頭金發的醫生說,這是一種病。唐蘅已經想不起對方的性別,記憶里只剩下一抹晃眼的金色。在安靜的診室里,他避開對方的眼睛,盯著那抹金色說:“我不相信。”</br>  他不相信那是一種病。再具體點,BPD。</br>  BorderlinePersonalityDisorder,維基百科把它翻譯成邊緣性人格障礙。</br>  Tang,你需要服藥。</br>  ——服藥能把病治好?</br>  我希望如此。</br>  ——把病治好,我就不會想他了?</br>  你就不會痛苦了。</br>  ——但我痛苦不是因為我生病。</br>  因為什么?</br>  ——因為他。</br>  他拒絕服藥,開始在無法集中注意力的時候瘋狂抽煙,并且到亞超買了一把小刀——削水果的折疊小刀,銀色刀身,其貌不揚。他清楚記得那種觸感,大概生產商并未考慮削果皮之外的用途,故而刀尖十分鈍厚,刺破手心的時候,傳來一種涼而硬的痛感,緩慢且細膩。他順著掌心的紋路劃出一道傷口,鮮血汩汩而下。很久之后他陪付麗玲到普陀山旅游,路邊擺攤算命的老頭攔住他,端祥他的手掌,感嘆道:“生命線整齊,清晰,你起碼健康活到八十歲。”他笑了笑,遞給對方兩百塊錢:“借你吉言。”</br>  那是很多個深夜里,他用那把小刀留下的痕跡。生命線?那時他只想快點死掉。</br>  “唐蘅!”李月馳扣著他的肩膀,力道大得他擰起眉頭,“你說的是什么病?!”</br>  “就是一種……”怎么描述才好呢?長期抑郁,自殘,無法控制情緒,乃至產生自殺的沖動?不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一種讓我喪失記憶的病。”</br>  直到某天傍晚他茫然地睜開眼,覺得腦袋木木的,什么都記不起來。</br>  他知道自己忘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但就是記不起來——字面意思的記不起來。</br>  他開始服藥。</br>  白色的藥片,一把一把吞入喉嚨,連水都不需要。有些很苦,有些沒有味道,有些竟然微微發甜。</br>  他買了一本厚實的日歷,放在書桌最醒目的位置,并在旁邊貼一張明黃色便利貼,上面只有一個字:撕</br>  他這樣提醒自己每天撕一張日歷,以此強調當下的日期。不是那一年,不是那一天,是當下,倫敦時間。</br>  唐蘅說:“不過你別擔心,我那時吃了藥,好多了。”</br>  李月馳悚然道:“你到底怎么了!”</br>  唐蘅沒回答,自顧自地說:“因為我不想忘掉你。”</br>  他寧愿自己清醒時恨他,發病時愛他,也不想某一天忘掉他。</br>  李月馳的臉上再沒有半分冰冷神情,他直視著唐蘅的眼睛,急促喚道:“唐蘅?!”</br>  唐蘅搖了搖頭:“你……你讓我自己待一會兒。”</br>  “不行——”</br>  “我什么都不做,”唐蘅擠出一個微笑,“真的,你別怕。”</br>  房間里只剩下唐蘅。</br>  他坐在單人床的邊緣,雙手攥住柔軟的棉被——由于用力過猛,手臂上浮起曲折的青筋。他和李月馳分開六年,便和那種病纏斗六年,自認為稱得上經驗豐富,百折不撓。</br>  最壞的時候身體完全垮掉,精神屢屢錯亂,連進食都成了難題,在很多很多個的黃昏里,他用嶙峋的手抓著聽筒,不停撥打李月馳的號碼。</br>  等待他的永遠是關機,仿佛電磁波傳去了無人之境,恍惚中他覺得自己窺見死亡的影子,明麗似湖光山色,于天花板一閃而過。</br>  后來他開始慢慢吃藥,慢慢治療,時間足夠長,藥量足夠大,情況逐漸好轉。讀博士的最后一年,經過醫生的診斷,他停了藥。</br>  然后到了澳門,還是時常感到低落,但已經不似之前那樣狼狽。情緒不佳的時候,他會抽兩支煙,或者到學校的體育館游泳。他自認為恢復了對情緒的掌控權,他不許自己發瘋,就不發瘋,不許自己崩潰,就不崩潰。</br>  所以眼下的情形令他有點措手不及,既沒有藥,也沒有刀,他用力地深呼吸,低頭看著自己的胸腔升起來,又塌下去,他希望能將那股熟悉的失控感緩緩排出身體——但是似乎,沒什么效果。</br>  從他到達貴州的那天晚上開始,一切都在失控。</br>  唐蘅垮著肩膀,片刻后,放棄了。</br>  至少現在他不會忘掉李月馳。</br>  他的兩條手臂都在哆嗦,心臟也跳得很快,他想如果能痛快地哭一場也好,但是哭不出來。腦子里反復著李月馳的聲音——你覺得我應該怎么告訴你。就這樣了。它們很難看。忘掉我。</br>  他想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六年來李月馳從沒聯系過他,不是不能,只是他放棄了。病情最嚴重的時候他一遍遍對著虛空追問的:為什么騙我?為什么拋棄我?為什么我賠上一切還是得不到你的愛?那種痛苦比劃破掌心還要痛——無數倍。他知道李月馳一定承受了比這種痛苦更濃稠的痛苦,現在也還承受著——原來李月馳愛他,但是放棄了。</br>  你怎么能既愛一個人,又放棄了所有在一起的可能。</br>  你會不會每一天都想他,漫長的不能相見的歲月里,每一天都回味著短暫的記憶。時間被劃分成兩種,一種是在一起的時間,一種是此生余下的時間,而你知道在一起的時間已經結束了,余生如同一把灰色的細沙,你熬過去一天,不過是丟棄一粒沙子,而面對即將到來的一天,又只是拾起一粒沙子,它們都沒有區別。</br>  你也是這種感覺嗎?李月馳。</br>  唐蘅倒在床上,只覺得血肉都被抽空了,他的身體是一副空架子,壞皮囊,虛張聲勢地撐了六年,此刻還是被戳破,戳破了,身體癟下去,形神俱散。</br>  幾秒恍惚,他看見一個落拓的身影出現在床邊。</br>  唐蘅用力眨了眨眼睛,啞聲問:“你是真的嗎?”</br>  那個身影說:“是真的。”</br>  唐蘅說:“我不信。”</br>  他俯身執起唐蘅的手,抓著他的手觸摸自己的臉,從汗濕的鬢發,到泛紅的眼角,到凌亂的胡茬,到一行熱淚——從2012年夏天流到2018年春天。他咬住唐蘅濕潤的指尖,用了力,唐蘅說:“疼。”</br>  “相信了嗎?”</br>  “……”</br>  “還是不信?”</br>  “每次我覺得你是真的,閉上眼,再睜開,你又不見了。”</br>  李月馳說:“這次不會的。”</br>  唐蘅說:“可我不敢試。”</br>  李月馳說:“為什么?”</br>  唐蘅說:“這次太真了,舍不得。”</br>  李月馳雙眼通紅地望著他,片刻,他說:“我們做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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